摘要:三婶敲开我家门的时候,手里拎着两袋过年剩下的瓜子和糖果。她身上穿着那件陈旧的驼色棉袄,领口处已经发白,但依然熨得平平整整,像是特意为这次造访准备的。
那年春节刚过,天还冷得厉害。
三婶敲开我家门的时候,手里拎着两袋过年剩下的瓜子和糖果。她身上穿着那件陈旧的驼色棉袄,领口处已经发白,但依然熨得平平整整,像是特意为这次造访准备的。
“来了啊,进来坐。”我把火炉的炉门打开,又添了两块煤。火炉上煮着一锅莲子汤,甜丝丝的香气填满了整间屋子。
三婶坐下后没急着说正事,先是嘘寒问暖,然后问我爸最近腰疼好些没有,又说起村里老王家的闺女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我知道她是有事,但也不催她,只是点点头,时不时地应两声。
屋外电线杆上的喇叭突然响起来,是村里通知明天停电检修的广播。喇叭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哪里接触不良,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老弟啊,”三婶终于开口了,眼神在火炉和门口之间游移,手指不停地搓着围裙边,“我这次来,是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我给她倒了杯水,杯子是儿子小时候用的小熊图案,有道裂纹,但还能用。
“三婶有事就直说。”
“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家那块地,就是村西头靠河那块。”她说着,声音压低了些,“去年种的玉米没赚着钱,你三叔又病了一场,家里手头紧。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镇上一个做建材生意的想租我那块地,搭个棚子放石料什么的,但要先平整一下。”
她停顿了一下,看我没说话,又继续道:“他们给的租金不少,就是要先把地平整好,需要请推土机,要五千块钱。老弟,我想借你五千,来年一准还你一万。”
我当时愣了一下。不是因为钱的事,而是因为三婶口中的”她家那块地”。
那块地,其实是我爷爷的。
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几亩薄田和一些零散的地块,按理说应该分给几个儿子。但我爸是老幺,又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的地都是三叔在种。时间久了,那块靠河的地就被默认成了三叔家的。我爸对此也从来没有计较过。
我看着三婶略显局促的样子,想起小时候她总会从田里摘一把新鲜的豆角或者茄子送到我家。
“行,三婶,明天我就把钱给你送去。”
“谢谢老弟!你放心,来年开春,我一定还你一万。你三叔前段时间身体不好,这不是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万块钱。
第二天,我把钱送到了三婶家。三叔正躺在炕上看电视,是那种老式的小屏幕电视机,屏幕发绿,声音忽大忽小。见我来了,他也没起身,只是扭头问了句:“你妈那老毛病好了吗?”
我点点头,把钱交给了三婶,她连声道谢,又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煮鸡蛋,说是早上刚下的新鲜鸡蛋。
回家路上,我碰见了村支书老李,他骑着那辆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老凤凰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个旧公文包,磨得掉皮了,但铜锁还亮闪闪的。
“小王啊,听说你爸最近回来了?”老李刹住车,抽了一口烟,烟灰掉在裤腿上,他也不拍,任由风把它吹走。
“嗯,回来养老了。”我笑着回答。
“那你可得提醒他一声,”老李压低了声音,眼神四处扫了扫,“镇上最近在谈一个项目,好像是要在咱们村建个小型物流园区。要征一片地,具体哪块还不清楚,但动静不小。”
我愣了一下,但也没多想,只当是村里的闲话,点点头就走了。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年底。
三婶家那块地确实租出去了,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堆满了各种建材,看起来生意不错。有时路过,还能看见三婶在棚子旁边摆个小桌子,卖些自家腌的咸菜和辣椒。
一天晚上,我正在看电视,门被敲响了。打开门,是三叔,手里提着两瓶散装白酒和一条烟。
“侄子,来,喝两杯。”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红润。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让他进了屋,从厨房翻出几个下酒菜,就着那两瓶酒,我们开始喝。
“你三婶那个人吧,”三叔喝了两杯后,开始絮叨,“嘴上硬,心里软。那天借你的钱,其实是我让她去的。”
我笑着摇摇头:“三叔,咱家人之间,不用这么见外。”
“不是见外,”三叔突然严肃起来,“是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清楚。那块地,原本是你爷爷的,按理说也有你们家的一份。这些年我一直在种,也没给你们分过什么收成…”
我打断他:“三叔,这事我爸从来没计较过,您也别放在心上。”
“不,不是这么回事。”三叔又灌了自己一杯,“那块地,我早就想过户到你名下,但你爸说不用,就这么一直拖着。现在镇上要建物流园,听说要征那一片…侄子,我想把租金分一半给你。”
我愣住了,没想到三叔会这么说。
“不用了,三叔。那块地就当是你们家的吧,我爸也不在乎这个。”
三叔摇摇头,执意要把一个信封塞给我,里面是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找机会再还给三婶。
过完年,事情有了变化。
镇上的物流园项目正式启动,第一批征地名单公布,三叔家那块地赫然在列。补偿标准出乎意料的高,每亩地近三十万。那块地虽然不大,只有一亩多一点,但也有四十多万的补偿款。
村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羡慕三叔家走了运,也有人暗地里说三叔占了我家的便宜。
我爸知道后,难得地发了火,说要去找村支书评理。我劝了好几次才算作罢。
让我没想到的是,三叔和三婶主动找上门来了。
那天,他们来得很早,天刚亮就敲开了我家的门。三婶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和几斤刚从地里拔的萝卜,萝卜上还带着泥土。
“老弟,你爸在家吗?”三婶的脸色有些凝重。
我把他们让进屋,叫醒了还在睡觉的爸爸。
爸爸穿着睡衣出来,见是三叔三婶,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老三,有什么事?”爸爸语气平淡。
三叔显得有些局促,在沙发上坐立不安,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
“大哥,这是爸当年留下的分家文书。”他把纸递给我爸,“那块地,其实应该是你的。我这些年…一直没把这事说清楚。”
我爸接过纸,看了看,然后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那块地是我的,只是你一直在种,我也没在村里住,就没提这茬。”
“大哥,我…”三叔的声音有些哽咽。
“行了,”爸爸摆摆手,“现在地要征收了,补偿款你们拿着吧,反正我和小王在城里也不缺这点钱。”
三婶突然跪了下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大哥,我们对不起你。这些年,那块地的收成我们全拿了,也没给你们分过。现在征地补偿这么多钱,我们不能昧着良心。”
我赶紧上前扶起三婶:“三婶,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爸爸也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说:“老三家的,你这是做什么,大家都是兄弟,不用这样。”
三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大哥,这里是四十万,全都给你。那块地本来就是你的,咱们不能因为这个伤了和气。”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三婶抽泣的声音。
这时,门外传来了村支书老李的声音:“小王,在家吗?”
我打开门,老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哟,三叔三婶也在啊,”老李走进屋,看了看屋内的气氛,似乎明白了什么,“正好,我来是有件事要澄清一下。”
他从文件里抽出一张地契:“这几天我整理村里的土地档案,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块要征收的地,当年分家的时候确实是分给了你爸,”他看向我,“但后来你爸去城里工作,就把地契给了你。只是因为你当时年纪小,三叔一直代为照看,时间长了,大家就都忘了这茬。”
我惊讶地接过地契,上面确实写着我的名字,签字日期是二十年前,那时我才十岁出头。
“这…这怎么可能?”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爸爸咳嗽了一声:“当年我怕我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就提前把一些东西都过户到你名下了,包括这块地。只是后来我一直平安无事,也就忘了跟你说。”
三叔三婶惊讶地对视一眼,然后三叔苦笑着说:“原来这块地一直是侄子的…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我好奇地问。
“怪不得当年我想去农商行贷款,用那块地做抵押,却发现地契上不是我的名字,”三叔摇摇头,“我还以为是村里档案搞错了。”
老李打开了随身带的保温杯,杯盖里倒了点水,慢慢地抿了一口:“这事说起来也怪,前几天镇上来人查这块地的所有权,我才把档案翻出来仔细看了看。”
“那…补偿款?”三婶小心翼翼地问。
“自然是归小王所有。”老李看了看我,“不过具体怎么分配,你们家里人商量着办吧。”
说完,他放下文件,起身告辞,临走前还不忘提醒一句:“明天记得去镇上签字,把银行卡也带上。”
屋子里又恢复了沉默。
三叔的脸色有些难看,三婶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三叔三婶,突然笑了起来:“三叔,三婶,你们还记得去年你们找我借的那五千块钱吗?”
三婶抹了抹眼泪:“记得,当时说好来年还你一万的。”
“那块地这些年一直是你们在打理,收成也都归你们,现在有了补偿款,我想…”
三叔打断我:“侄子,你别说了,那钱本来就是你的,我们不能再拿了。”
“三叔,”我认真地说,“那块地虽然名义上是我的,但这些年要不是你们照看,早就荒了。再说了,当初你们找我借钱,其实是为了平整那块地,好把它租出去,也算是有先见之明。这样吧,补偿款我们对半分,你们一半,我一半。”
三叔三婶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这…这不合适吧?”三叔犹豫着说。
爸爸这时候插话了:“就按小王说的办吧。这些年你们照顾那块地,也是应该得到回报的。”
三婶禁不住又掉下泪来,但这次是喜极而泣:“大哥,小王,你们真是…”
“行了,”我笑着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别那么多客套。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去镇上签字,回来就把钱分给你们。”
三叔感动地点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对了,侄子,差点忘了正事。这是当年你爷爷给我的一块老玉,说是传家宝,让我转交给你爸,后来你爸去城里了,我就一直没机会给。今天正好,我把它还给你们。”
布包里是一块温润的白玉,看起来年代久远,边缘已经被手摸得非常光滑。
爸爸接过玉,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这是爸临终前给我的,说让我传给小王。后来我怕弄丢了,就暂时放在你那儿…没想到一放就是这么多年。”
三叔点点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窗外,初春的阳光洒在院子里的老梨树上,树枝上已经能看到细小的花苞。那棵梨树,是爷爷在我出生那年种下的,据说每年都结很多梨,但我从来没尝过它的果实,因为我很少回村里。
或许,是时候回来住一段时间了。
隔壁王叔家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大概是有陌生人路过。三叔的手机也响了,是他那在外地打工的儿子打来的。他接起电话,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喜悦:“儿子啊,你猜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
我和爸爸相视一笑,走到院子里,看着那棵即将开花的梨树,感受着久违的宁静。
有些东西,看似已经遗失,但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只是被时间和生活暂时掩盖了而已。就像那块地,就像那块玉,就像亲情。
小小村庄的一段往事,在那个初春的早晨,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三婶借我五千块钱,承诺来年还一万,拆迁时才知道那块地早就是我的!人生就是如此奇妙,有时候我们以为在帮助别人,实际上是在成全自己。
当天晚上,三婶特意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邀请我和爸爸去他们家吃饭。饭桌上,三叔举杯敬酒:“来,为了咱们这一家人,干一杯!”
我们碰了杯,杯子相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是在宣告一个新的开始。
村里的广播又响起来了,还是那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但不知为何,今天听起来格外亲切。
风吹过梨树,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朵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故事。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