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节前那几天,我爹就开始拿着抹布擦门框上贴的福字。那福字是去年贴的,都变黄了,四个角还卷起来,像是被晒干的红辣椒。
春节前那几天,我爹就开始拿着抹布擦门框上贴的福字。那福字是去年贴的,都变黄了,四个角还卷起来,像是被晒干的红辣椒。
“咱换新的不就得了。”我娘从厨房探出半个头。
“浪费。”爹说着,半截烟灰掉到地上,他用鞋尖踩了踩,“再擦擦还能用。”
我爹退休前是老师,最讨厌浪费。家里的暖水壶里总放着三种茶叶。喝剩的茶叶倒进壶里,攒够一壶了,浸出来的茶水颜色像浓稠的酱油。我爹喝得津津有味,说这是”三泡台”,穷讲究。
烟灰越堆越多,我娘拿来簸箕。爹嘴里的烟头也烧到了尽头,火星子都快烧到手指上了,他才猛吸一口,把烟屁股塞进了旁边的矿泉水瓶里。瓶子里已经漂浮着七八个烟头,像一群泡胀了的白色蚯蚓。
“二麻子今年回不回来?”娘问。
二麻子是我姐夫,姓马,脸上有痘疤,所以村里人都这么叫。去年腊月十五,二麻子突然失踪了,手机也打不通,直到年三十才偷偷摸摸回来,脸比他的痘疤还要黑,坐在饭桌前一声不吭。姐姐后来告诉我,二麻子做生意赔了钱,欠了五十万,不好意思回家。最后还是我姐姐说村里传言说他被人绑架了,她才把丈夫骗回来,说全村人都等着看他是不是少了耳朵或者手指头。
“去年那事后,他脸往哪儿搁。”爹说,“估计今年也不回来。”
我正在打游戏,躺在沙发上,沙发套的花纹有一半被遮起来,就像小时候我总是只画半个太阳,露着半边脸在山头。
“起码让我姐和侄子回来吧。”我嘟囔了一句。
“你姐说她和小宝在家照顾老人。”娘瞥了我一眼,意思是说我一个大男人竟然不如一个小孩子孝顺,小宝才三岁,都懂得跟爷爷奶奶过年,我倒好,年三十前一天才从城里回来。
“我看是不好意思回来。”我爹又点了根烟,“欠那么多钱,二麻子不想让全村都看笑话吧。”
我没接话,手机里的小人被对方一枪崩了,屏幕上显示大大的”GAME OVER”。
除夕夜那天,老宅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像老人的白发在风中飘扬。灶台上的铁锅咕噜咕噜地响,锅沿上挂着一圈水珠,像是锅在流口水。娘炒了八个菜,摆了满满一桌,说是图个吉利。
“八”和”发”谐音嘛。
其实都是些家常便饭,最贵的是一条鱼,还是冻了好久的,一解冻眼珠子都花了,是真正的”瞪眼鱼”。
吃完饭,我爹打开了电视,说要看春晚,可是没看十分钟,他就合上了眼,鼾声如雷。娘叹了口气,去厨房洗碗,我搬出棋盘想跟爹下盘象棋,可看他睡得香,也就作罢。
正当我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一条信息弹了出来。
“老三,二麻子说明天中午回来。”是姐姐。
我发了个问号。
“你那么惊讶干啥?”
“没事。听说二麻子欠了一堆钱,还敢回来?”
“咱村的刘老二不是开了家小额贷款公司嘛,听说黑着呢。我怕催收的堵在咱家门口,那多不吉利啊。”
“欠的是刘老二的钱?”
“可不是嘛。”
村里人都知道,刘老二这人阴得很,专门盯着那些做小生意的下手,先是免息贷款,后来一个月一个月地加利息,利滚利,欠个一万块钱没几个月就变十万了。村东头的李寡妇家,就因为还不上钱,被刘老二给霸占了。
“你们咋想的?”我问。
“钱的事你别管,回来过个年就是了。”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发现时针都快要摇到了十二点。娘从厨房出来,手上还带着水珠,她顺手擦在围裙上,问我姐有没有来信息。我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怕把他们吓着。
“他们明天回来。”我还是说了,“姐说二麻子明天能回来。”
“真的?”娘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是黑漆漆的夜里突然被月亮照亮。
“真的。”
娘高兴地去推爹,爹醒来后第一句话是:“鞭炮炸完了?”
“没呢,二麻子明天回来。”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么冷的天,她脸上还冒着汗。
我爹愣了一下,眼中的睡意一下子散了,然后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说:“回来就回来呗,有啥大惊小怪的。”
但我注意到,爹露在毛衣外的脖子红了。
农历正月初一,一大早,鸡还没叫,我爹就起来贴春联了。
“今天要穿新衣服。”我爹朝楼上喊,“老三,你那件红毛衣呢?”
“爹,那都多少年前的款式了,我都不好意思穿出门。”
“怎么了?你又不是小姑娘,穿那些花里胡哨的干嘛?你看我这件毛衣,都穿了十几年了,还跟新的一样。”
我无言以对,只能翻出那件红毛衣。毛衣领口都开了线,袖口也洗得发白了。这么多年,它一直被我压在衣柜最底下,现在抖出来,还带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哎,你这娃子,这么好的衣服被你压成这样。”爹拿着毛衣抖了抖,“拿去晒晒,透透气,一会儿就好了。”
我只好照做,把毛衣挂在阳台上。冬日的阳光洒在上面,让那件红色的毛衣看起来没那么旧了。
“对了,你姐说她们几点到?”爹系着红彤彤的围巾,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问。
“好像是中午。”
“中午啊,那刚好赶上吃饭。”爹把围巾系好,抬头望了望天,“看这天气,雪估计要停了。”
其实天上并没有下雪,只是昨晚下了点,地上都化成了水坑。我爹的老花镜腿有点松,他用手扶了扶,又说:“路上别打滑了。”
“这才几点啊,人家估计还在睡觉呢。”娘从厨房探出头来,头上戴着红色头巾,腰里系着花围裙,看起来像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尽管她已经六十多了。
“我去街上买点东西,”爹说,“小宝不是爱吃那种奶油蛋糕嘛,我去订一个。”
“蛋糕放不了几天,不好吧?”娘犹豫了一下。
“吃不完就吃不完,小孩子开心就好。”爹说完,把墙上的棉大衣取下来,摸了摸口袋,似乎在找什么,最后从鞋柜上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他对着灯光看了看,似乎在确认里面放了多少钱,然后又掏出钱包,数了几张崭新的红色钞票塞了进去。
“给小宝的,”他朝我扬了扬手里的红包,“你侄子今年三岁,该发大财了。”
娘笑着摇头:“你呀,就是疼孙子,刚给他买了新玩具,这又是红包的。”
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根子红了起来:“过年嘛,高兴高兴。”
我心里有点酸溜溜的,想起小时候爹从来没给过我这么大方的红包。爹注意到我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小子都三十了,还惦记红包呢?”
我讪讪地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
正月的阳光很好,照在老宅的红砖上,透出一种温暖的色调。村子里的狗慵懒地趴在地上,老太太们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聊天晒太阳,小孩子穿着新衣服在巷子里追逐打闹。
我突然发现,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姐姐和姐夫该到了吧?可是他们真的敢回来吗?我不知道姐姐从哪里弄到的钱还债,也不知道他们回来后要面对什么。我想起刘老二那张阴冷的脸,心里一阵发怵。
“亲家来了!”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住在村口的王大妈。
我爹放下手中的报纸,冲到门口,娘也擦了擦手上的水,走了出来。我跟在后面,透过门缝看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我家门口。车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看得出是开了很远的路。
等等,我们家门口什么时候有车了?
车门打开,一个约莫三岁的小男孩从车上跳了下来,穿着红色的小棉袄,戴着一顶兔耳朵帽子,冲着我爹娘喊:“爷爷奶奶!”
我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小宝扑进爷爷怀里,我爹抱起他,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出声,“这车是谁的?”
姐姐从车上下来,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头发烫成了大波浪,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她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朝车里喊:“老马,还不下来?害羞啊?”
车子驾驶座的门终于打开了,二麻子从车上下来,脸黑得跟锅底一样,眼睛滴溜溜地转,就是不敢看我爹娘。
“二麻子!”娘激动地叫了一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二麻子支支吾吾地说:“爸,妈,我…”
“行了,”爹挥挥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回来就好。这车是租的?”
二麻子低着头,跟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是,是…是刚买的。”
“买的?”我愣住了,“不是…不是欠了一屁股债吗?”
“老三!”姐姐瞪了我一眼,然后笑着对爹娘说,“爸妈,我们先进屋吧,外面冷。”
客厅里,壁炉的火烧得很旺,四周摆满了各种红色的装饰品,喜气洋洋的。二麻子坐在沙发上,像是坐在针毡上,不停地搓着手。姐姐把小宝交给了奶奶,然后拉着二麻子的手,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爸,妈,”二麻子清了清嗓子,“我有话要说。”
“说吧。”爹的声音有点硬,但眼神却是柔和的。
“我…我去年确实欠了钱,做生意赔了,欠了刘老二五十万。”二麻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屋子里安静极了,连小宝都不吵闹了,乖乖地坐在奶奶怀里玩手指。
“后来呢?”我忍不住插嘴。
“后来我不敢回家,怕连累家里人。我去广东打工了,在一个修车厂打杂,老板看我勤快,教了我不少东西。”二麻子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慢慢地,我学会了修车,还会改装。老板说我手艺不错,让我当了小组长。”
“那钱呢?”我又问,“五十万可不是小数目。”
二麻子看了姐姐一眼,欲言又止。
姐姐叹了口气:“爸,妈,其实…钱是我还的。”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姐姐,“你哪来的钱?”
“记得我以前在县医院当护士吧,后来辞职在家照顾小宝。其实我一直在兼职,去镇上的诊所帮忙,还在网上做健康咨询。这些年攒了点钱,正好够还债。”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二麻子似乎也很惊讶。
姐姐笑了笑:“你都跑了,我跟谁说去?再说了,我要是告诉你,你肯定会阻止我,说什么’钱是我借的,该我还’这类话。”
“可是…”
“别可是了,”姐姐打断他,“刘老二那人阴得很,我怕他找你麻烦,所以就趁你不在的时候把钱还了。反正他只认钱,不管谁还。”
“那车呢?”我又问,“你说这车是新买的?哪来的钱?”
二麻子抬起头,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我在广东干了一年,攒了点钱,又借了点,这不是想着过年回来,没车不方便嘛。”
“这是什么车啊,看着挺新的。”爹终于开口了,眼睛还是盯着二麻子。
“比亚迪,电动的,省油。”二麻子语气里有些小得意,“这车性价比高,我研究过,很适合咱们家。”
“二麻子,”爹放下茶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你姐为了还你的债,把她妈留给她的金镯子都卖了?”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二麻子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看向姐姐:“真的?”
姐姐白了爹一眼:“爸,你说这个干嘛。都过去了。”
“不,他得知道。”爹的声音很坚定,“你姐不但卖了金镯子,还把她的积蓄都拿出来了,甚至去跟乡亲们借钱。为啥?就因为她相信你会回来,会东山再起。”
二麻子的眼圈红了,他猛地站起来,跪在姐姐面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把金镯子赚回来。”
姐姐有些慌乱地扶他:“起来,起来,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
“不,我得说清楚。”二麻子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但神情却是坚定的,“我在广东这一年,每天都在想你们。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我不敢回来面对。直到前几天,我攒够了钱买了这辆车,想着如果开车回来,至少能给你们一个交代。”
“可我没想到,”他哽咽了,“我没想到是你帮我还了债。我本来打算明年东山再起,把所有钱都还清的。”
“东山再起也得先回家啊,”姐姐柔声说,“一个人在外漂泊有什么出息?还不如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爹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信封递给二麻子:“这是我和你丈母娘的一点心意,给小宝买点吃的玩的。”
二麻子愣住了,双手接过红包,突然又跪了下来:“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起来,”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儿女夫妻都是一家人,有困难一起扛。你能回来,比什么都强。”
娘早已经泪流满面,拉着小宝的手也过来了:“是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温暖起来,连壁炉的火焰似乎都烧得更旺了。我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桌上的菜比昨天还要丰盛,多了一道红烧肉和一盘大虾,是姐姐从县城带回来的。
“来,都尝尝,”娘笑呵呵地给大家夹菜,“二麻子,多吃点虾,补补。”
二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夹了一只虾放进小宝碗里:“儿子,吃。”
我爹举起酒杯:“来,今年全家团圆,一起干一个。”
大家都举起了杯子,就连小宝也举起了他的果汁杯。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姐,你说刘老二的钱都还了?他没找麻烦?”
姐姐喝了口水,摇摇头:“没有,我把钱都还给他了,还让他写了收条。他那人虽然阴,但也是生意人,收了钱就行了。”
“那就好,那就好。”爹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他来闹事呢。”
“对了,”二麻子突然说,“我听说刘老二最近被民警盯上了,说是涉嫌高利贷。他那公司估计要关门了。”
“真的假的?”我有些惊讶。
“千真万确,我在县城加油站碰到王老五,他告诉我的。说是刘老二上个月被带走问话了,现在老实多了。”
爹点点头:“早该管管了,这种人害人不浅。”
饭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闹,大家说说笑笑,连平时不爱说话的二麻子都变得健谈起来,讲起了他在广东的见闻。小宝在一旁玩着新玩具,时不时地咯咯笑出声。
晚上十点,春晚开始了。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小宝坐在爷爷腿上,眼睛亮亮的,盯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画面。姐姐和二麻子坐在一起,手牵着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坐在一旁,突然发现姐姐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金镯子,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姐,你的镯子…”我小声问。
姐姐看了看手腕,微笑着说:“嗯,是老马送的,今天早上刚给我的。”
我转头看向二麻子,他正专注地看着电视,但眼睛的余光却是瞥向姐姐的。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天空中绽放出绚丽的烟花。新的一年开始了,带着希望和团圆的喜悦。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有低谷也有高峰。重要的是,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家人都会在身后支持你,给你前进的力量。就像二麻子,他跌倒了,但因为有家人的支持,他又站了起来。
正月的风吹进窗户,带着春天的气息。我看着窗外那辆崭新的车,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财富。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