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十多年来,故乡无锡变化甚多,城墙拆除,弓河、箭河一概填平,自南向北的二下塘已拓宽改称中山路,从三凤桥到北门拓宽为六线道,三凤桥以南为四线道,仍保留原有二下塘和上塘之间的一部分房屋,名虽亡而实存,直到今年(1988)春天,三凤桥到南门一律改为六线道,所有旧屋全
南门二下塘忆旧 ( 作者 方永施)
(一)
六十多年来,故乡无锡变化甚多,城墙拆除,弓河、箭河一概填平,自南向北的二下塘已拓宽改称中山路,从三凤桥到北门拓宽为六线道,三凤桥以南为四线道,仍保留原有二下塘和上塘之间的一部分房屋,名虽亡而实存,直到今年(1988)春天,三凤桥到南门一律改为六线道,所有旧屋全部拆除,于是二下塘的名称已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了。
沧海桑田,世事变化,原本无足为奇,可是在我们生于此地、长于此地的人,不能无怀旧的感情。回想七十年前的旧事,历历在目,白头宫女,聊记一鳞半爪,亦可让后人莅临其地时,发思古之幽情;如有心考据,亦可作为一助。
作者居住是二下塘南门一段,从希夷道院巷到便民桥,过桥就是“小南海”庙宇,庙后是城墙。
此小小的一段,虽在城区,却仍保留着农村风气,平常互相串门子,有喜庆哀丧等事,互相帮忙,居民中即使是小生日,也向四邻送生日面(用汤盘盛煮好的面,上面加浇头),各家的生活亦互相关怀。
那小社区只有二十二户人家,以做锡匠为业的有五家,做米商的有五家,其余的做公务员、教员、商人等,缙绅门第只有一家,游手好闲者亦有一家。
不要小看了此小社区,其中着实出了几个人才。
昔有偏激的人云:“人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在历史中占一角,大名永留天地间,亦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合乎这个条件的是缪斌。他就住在我家斜对面,他在北伐时担任国民党第一军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候补中央委员、军事委员会经理处长。后任江苏省民政厅厅长,因政声不好而下台,他便闭门读书,请了一位日本女子教日文,又请了一位曾办监务、业已退休的周老先生教古文。他研究的重心是日本何以强,我国要如何才能追上日本,苦心勤读,著了一部《武德论》。他抱了很大希望,希望能以此著作扬名,为复出的资本,而内容已包罗中外古今,洋洋洒洒堪称巨著。承他情,并送了我一本。
在国民党某次中央全体会议上,他因为是候补中委,所以也列席,事先将《武德论》送交会议主办单位,请他们代送各中委。秘书处将此书随同议程资料等一并放在各人座位桌上。蒋介石莅临会场,看到缪斌的著作,并没有翻看内容,立刻要秘书处全部收回,给缪斌很大的刺激和难堪。可是汪精卫却很欣赏他,他好比被迫上梁山,投入汪精卫集团去,以后在汪伪组织内担任立法院副院长。他之所以失足,与个人意气不无关系。如不以人废言,他那部巨著《武德论》确实有内容,可惜现在已经失传了。
(二)
在抗战期间,他虽然在伪组织任高职,但暗中与重庆方面仍有联络,不过是与戴笠直接联络而不经过其他人,所以别的人都不清楚,一口咬定他是汉奸。
有一段时期,他到日本去试探中日和解的条件,那时日本首相是小矶国昭。缪斌去时,日本方面以国宾的礼节接待他,以后由于小矶国昭内阁垮台而没有进一步发展。他凭什么资格与日本谈和,日本政府凭什么理由肯以国宾礼接待他,始终是一个谜(见金雄白所著《汪政治的开场与收场》)。
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叫坚白,小的名叫坚刚,小时候常到我家来玩。缪在南京时,暗地里将两个儿子送到后方,参加抗日工作。老二在桂林加入空军,在一次日机空袭时被炸毙。
我有位亲戚,抗战时在上海一带从事抗日的地下工作,遇到事情紧急时,常常到他上海公馆里避难,以后戴笠搭乘飞机撞山失事,他告诉我亲戚,说他此生完了,因为他和国府联络只有戴笠一个人知道,别人都道他是地道的汉奸,百口莫辩。纵有文件可以证明,也无人相信,后来果然获得枪决的下场。
缪斌是位孝子,他尊翁缪建章先生在北伐期间逝世,看不到他儿子飞黄腾达,而且在孙传芳治下,时时担惊受怕,没有过过安宁的日子。缪斌显达后,体念父亲当年的心情,于心不安,以后每逢过年过节或生死忌日等,只要有藉口,就必定诵经礼忏加以追荐。对母亲更是百依百顺,其母亲虽出身寒素却很识大体,而且爱惜物力,不以富贵易操。举例言之,她以太夫人之尊,常常到码头洗衣服。有一次看到有人杀青鱼,将鱼肠抛弃不要,她捡回去,别人笑她寒蠢,不懂享福。她说自己出身贫寒,深知爱惜物力是一种美德,从不暴殄天物,拿回人家抛弃物,依我现在的环境,决不怕人笑我贪小利,这是惜福之道。笑她的人,自己觉得脸红。听说缪坚白兄现在上海卓然有成,恐与祖母惜福有关。
我家隔壁的邻居是华寿嵩先生。华先生原来并非二下塘土著,而是后来搬来的。我家隔壁原来是一片桑园,华先生购买下来,盖了两层楼洋房,楼面朝南,冬暖夏凉,房子的格局也很好。记得他搬家来请四邻时,我也去参加,屋内挂了当代名人的字画,包括国民党内元老和军界要人的亲笔字画,很够气派。华先生是交通界宿耆,在台湾做过“交通处”处长,《无锡乡讯》上常有介绍他的文章,人挺和气。1951年,我在台湾担任“司法行政部”主任秘书时,曾到他台北寓所拜访过一次,以后很少往来。他在台湾也是名人之一,现在在美国,好像很信仰基督教。
(三)
在华家的隔壁,隔开一条小弄堂,是王家,以前做包头生意的,我们都叫他王包头家。他家女儿王翠英,也是革命人物,在西北与西北军将领高桂滋结合。有一次高桂滋到岳家来大请客,很风光。
王家对面是尤鸿初家。尤先生在上海做生意,房地产很多,还出租房子。租户周老先生,就是教缪斌古文的。他的儿子名叫周彦人,不太肯读书,初在初中时功课很好,周家伯母一定要我指导周彦人,可是劳而无功。他对技艺表演却很在行,抗战时在张雪中将军部下当文工队队长,很得军中好感。
在靠近便民桥畔一家姓徐,是锡匠。他儿子名叫徐泉庆,读书不成,去从军,在八十八师积功升做排长。“一·二八”上海事变,我军进攻虹口日军司令部,他身先士卒,不幸中机枪阵亡。在他阵亡的那天晚上,他祖母得了一个梦,看到他满身鲜血地回到家门,扑在祖母身上大哭。第二天他祖母来我家,谈起此梦,心里郁郁不乐,我母亲还劝她不必挂心。哪知隔了几天,军方通知送来了,才知道他已殉国,成为烈士。
同在徐家那边有一家姓过的,做米行生意,大儿子名叫过荣贵,小儿子名叫过荣春,女儿的名字忘了。过荣春头生得特别大,我们叫他大头,常随着他哥哥和同伴小孩玩。有一次在南水关城头玩放风筝,水关外城墙边有一块平台,正是放风筝的理想地方,他玩得得意忘形,在拉紧风筝线向后退时,一足失空,在城墙上掉下来,当场死亡。到抗战时,日军攻破无锡城,他妹妹未及逃出,日军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她不幸为日军所追逐,脱身无计,自投三下塘河内殉节。此家颇多不幸,但出了一个烈女,也是不幸中的光荣。
我家对门是刘览庭兄家。他祖父是开纱厂的,早已过世。祖母精神矍铄,我们叫她亲奶奶,每天总有半天时间来我家串门子,我少时曾学过木炭画,曾为她绘过画像。览庭兄的尊翁顺清先生做各种生意,投资丝厂,做花边,做腊肠衣等,环境不错。览庭兄年轻时,不太喜欢和同伴做无聊游戏,终日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尤其喜欢诗词,在我们同时那伙人懵懵懂懂时,他已精研《白香词谱》和《六朝文絜》。以后他一直向诗词发展,在古文尤其骈文方面有相当成就,编了些书籍,是出名的文人。
靠希夷道院巷口的朱龙湛兄家,是唯一的缙绅之家,他们世代簪缨。其祖父春泉公是名医,尊父朱梦华先生是著名文人,书、诗、画三绝。我在乙种实业学校读书时,他担任导师,循循善诱。记得他对每一位学生都有评语,他对我的评语是:“蕴玉在山,宝光未发。”期许很高,可惜我不能如其所望,不胜惭愧。乙种实业校址是在旧学宫内,进门有泮池,上面还有两座小桥。以前人进学,都叫入泮,因此学校办了一种刊物,名叫《泮藻》,朱老师常有文章发表。当时校长名邹同一,很出名,是难处的人,但对朱老师却特别敬重。以后荣德生先生请朱老师到梅园豁然洞读书处主讲文史,很得学生爱戴。他曾仿《清明上河图》,绘无锡民俗长卷,很多名人题咏,极为名贵,报上曾加以介绍,“文革”后不知是否还保存在。
龙湛兄颇具家学渊源,又兼天资聪明,再加本身力学,成就非凡,书宗“二王”(“二王”为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得其神髓,绍兴兰亭书会聘请他做顾问。在画家中和齐白石的小公子齐良迟南北齐名,合称“南朱北齐”,是标准的才子。不仅如此,他对经济有独特的研究,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指导教授,美国到大陆研究经济的研究生,由他指导。他是二下塘邻居中杰出的人才。在此少少的二十二户人家中,出了真相未明的汉奸、政坛的名人、烈士、文人、才子,真可说是毓秀钟灵,人杰地灵。可惜也出了一位贪吃懒做、吸食红丸的不上进人,名叫蒋延根,佛头着粪,未免美中不足也。
只是此一段街坊,已成过去,仅能从追忆中略记一二,以提供后人作为参考了。
(本文写作于1988年)
来源:小马哥深度看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