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长安大明宫紫宸殿内,烛影摇红。新登基的顺宗李诵虽病体支离,然革新之意甚炽。王叔文执掌枢要,刘禹锡作为其得力臂膀,夜夜秉烛起草诏书。他运笔如飞,双目灼灼: “裁汰宫市苛政,禁绝五坊小儿横行,罢免贪官……此等利民之策,当速行之!” 然则暗流汹涌。俱文珍等老宦执掌神
诗骨铮铮贬谪路:刘禹锡的宦海沉浮录
永贞革新坠青云(贞元二十一年)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内,烛影摇红。新登基的顺宗李诵虽病体支离,然革新之意甚炽。王叔文执掌枢要,刘禹锡作为其得力臂膀,夜夜秉烛起草诏书。他运笔如飞,双目灼灼: “裁汰宫市苛政,禁绝五坊小儿横行,罢免贪官……此等利民之策,当速行之!” 然则暗流汹涌。俱文珍等老宦执掌神策军权,阴鸷目光掠过年轻改革者:“竖子安敢动摇根本?”未几,顺宗被迫内禅,宪宗即位。革新诸臣如秋叶凋零。柳宗元紧握刘禹锡之手,指节发白:“梦得,此番去国,恐成永诀!”驿车辚辚出长安门,寒雨如铁屑抽打车帘。刘禹锡抚摩贬谪朗州的诏书,母亲在颠簸中咳血不止:“我儿,此去瘴疠之地,何以为生?”车过秦岭,千峰如戟刺破浓云,万丈深渊在侧。刘禹锡闭目,唯闻母亲压抑的咳嗽与车轮碾过泥泞的呜咽——长安春梦,碎于一夕。
玄都观桃花劫(元和十年)
十年朗州风霜,终得诏返长安。玄都观里桃花灼灼,游人如织。刘禹锡独立花下,旧伤隐隐作痛。权相武元衡冷眼旁观,其党羽窃窃私语:“刘郎犹敢回此是非地?”友人柳宗元忧心如焚:“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此句讥刺过露,恐招祸端!”刘禹锡昂首一笑:“子厚多虑矣!新贵沐猴而冠,岂能堵天下悠悠之口?”诗成,顷刻传遍京华。武元衡拍案大怒:“竖子欺吾太甚!”奏疏急如星火。圣旨再下,斥其“语涉讥刺,不堪复用”。柳宗元闻讯踉跄奔来,二人执手相看泪眼。柳宗元悲呼:“吾本欲求换播州,以身代君涉毒瘴!”刘禹锡被押解时回望皇城,朱雀大街烟尘蔽日,玄都观桃花依旧笑春风——长安,终究容不下他的傲骨。
播州苦雨慈亲殁(元和十年)
赴任播州途中,山道崎岖如登天梯。母亲卧于竹舆,白发散乱枕畔。黔中淫雨四十日未绝,驿馆陋屋四壁渗水。刘禹锡跪侍汤药,忽闻母亲呓语:“长安……朱雀门槐花开了……”话音渐微,枯手垂落。刘禹锡大恸伏地,涕泪横流:“儿不孝!累母亲颠沛至死!”驿丞悄语:“此去播州,尚有千里蛇虺之路。”幸得御史中丞裴度力谏:“播州乃瘴疠死地,刘母新丧,宜稍徙善地。”遂改贬连州刺史。灵柩暂厝破庙,刘禹锡守夜时抚棺低语:“母亲,待儿归葬故里……”窗外冷雨敲打残碑,孤灯如豆摇曳于亡魂侧畔——忠孝两难全,此乃贬臣锥心之痛。
连州凿井破瘟神(元和十年至十五年)
连州城郭凋敝,街头常见浮肿“大颈”之人。刘禹锡卷袖勘验山水,惊觉民众竟饮石灰岩裂隙毒泉!通判哀叹:“此‘瘴泉’也!前任皆束手。”刘禹锡登高四顾,忽指城北:“凿井引山巅清泉,可救万民!”乡民哗然:“刺史疯耶?石山岂能出水?”刘禹锡亲率衙役凿石。锤击声昼夜不息,虎口震裂渗血,仍与老石匠笑谈:“昔李冰凿离堆,今吾辈开连山,皆为民耳!”及甘泉喷涌,百姓匍匐捧饮。刘禹锡又设医馆,亲书药方疗愈大脖子病。离任时万民攀辕,老翁涕泣:“公活我子孙,连水当永记刘公井!”江水呜咽,似为廉吏作歌。
夔州竹枝化新声(长庆元年至四年)
瞿塘峡风急浪高,刘禹锡伫立白帝城头。但闻渔歌凄厉如猿啼,土人告曰:“此乃旧时《竹枝》,调苦词悲。”刘禹锡踏遍巴山村落,听老妪唱婚丧古调,与樵夫醉饮山月。某夜江船听雨,忽得妙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遂采俚语入诗,作《竹枝词》九章。歌女争唱新曲,商旅传抄。刺史衙署竟成词场,文士云集。白居易自江州寄诗:“闻君新作《竹枝》好,巴峡愁云尽扫空!”峡江涛声里,竹枝新韵盖过千年猿啼。
和州陋室铭心志(长庆四年至宝历二年)
和州衙署竟蜗居城南陋巷,苔痕爬上案牍。县丞惶愧:“委屈大人暂栖此室……”刘禹锡推窗朗笑:“何陋之有?”但见大江如练横陈天际。是夜,风雨叩击纸窗,他秉烛疾书《陋室铭》。笔走龙蛇至“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忽闻贬谪柳州的柳宗元病逝噩耗。烛泪堆红,他掷笔长叹:“子厚!‘谈笑有鸿儒’之句,原是待君共醉啊!”铭成刻石立于庭前。风雨大作之夜,陋室如孤舟浮沉,唯闻墨香与江涛共涌——逝者已矣,生者以文骨续写未竟之志。
再游玄都观前尘(大和二年)
十四载后重踏玄都观,桃林竟成兔葵燕麦荒场。老道士颤指:“自刘司马题诗,再无贵人植桃矣。”刘禹锡大笑:“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归邸疾书新诗。宰相裴度执其手:“君诗中锋芒犹胜剑戟。”然权宦仇士良闻诗变色:“刘郎不死,吾辈难安!”次年又贬苏州。离京夜,白居易携酒饯行。白乐天举觞泪落:“四海齐名二十年,谁料江湖各渺然!”刘禹锡击筑高歌:“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歌声裂云,惊起寒鸦掠月而去——玄都观桃劫,竟成贯穿半生的谶语。
苏州治水泽万民(大和五年至八年)
太湖怒涛吞没良田,饥民掘草根为食。刘禹锡布衣草履踏勘水势,夜宿破庙染风寒。僚属苦谏:“开河耗资巨万,朝廷恐难允!”刘禹锡伏案咳血仍绘河图:“饿殍在途,岂能坐视?”奏章八百里加急驰送长安。待恩准诏书至,他亲擂开河鼓。民夫见刺史荷锸立于淤泥,无不奋力。新河成日,万民舀取清水洒地而拜:“此刘公乳也!”离任时,苏州父老以万民伞相赠。船入运河,岸上香火蜿蜒如龙——水患化水利,诗豪终成民之父母。
洛阳酬唱晚晴篇(开成元年至会昌二年)
履道坊宅院秋深,白居易携新酿而至:“梦得看此菊!可敌黄巢金甲乎?”刘禹锡白发萧然:“较之‘我言秋日胜春朝’,如何?”二老拊掌大笑。裴度修绿野堂成,名士雅集。刘禹锡醉书:“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举座嗟叹。然乐天病笃时执其手:“昔约终老洛阳……兄须独赏牡丹矣。”刘禹锡葬友归来,独对残棋。暮色浸透空庭,落叶覆满石枰——诗豪晚景,原是盛世回光中的孤鹤独鸣。
临终笔谏泣鬼神(会昌二年秋)
临终前七日,刘禹锡忽强撑病体草拟《子刘子自传》。笔锋如刀直剖永贞旧事:“王叔文忠良……唯欲除弊兴利耳!”侍儿泣劝:“公何苦重揭旧创?”他掷笔长叹:“史笔如铁,岂容忠奸倒置!”遗嘱更将文集托付门生。是夜风雷大作,他忽吟《浪淘沙》:“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声渐微弱,手指犹向长安方向。残烛骤灭,窗外秋雨滂沱如天泣——至死方休的诤骨,终于大唐暮鼓中淬炼成金。
诗豪遗韵五章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竹枝词二首·其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刘禹锡年谱纪略
772年(唐代宗大历七年)生于嘉兴(今属浙江),字梦得。
793年(贞元九年)进士及第,同年登博学宏词科。
796年(贞元十二年)应吏部取士科合格,授太子校书。
803年(贞元十九年)擢升监察御史,与柳宗元等参与王叔文集团。
805年(永贞元年)顺宗即位,推行“永贞革新”。任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革新失败,贬连州刺史,途中加贬朗州司马。十月抵朗州(今湖南常德)。
815年(元和十年)正月奉召回长安。三月因作《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触怒权贵,再贬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裴度力谏,改贬连州(今广东连州)刺史。六月抵连州。
819年(元和十四年)母丧,扶柩北返洛阳丁忧。
821年(长庆元年)冬,授夔州(今重庆奉节)刺史。
824年(长庆四年)夏,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
826年(宝历二年)冬,罢和州刺史,奉召回洛阳。
828年(大和二年)春,抵长安任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作《再游玄都观》,旋出为苏州刺史。
832年(大和六年)转任汝州(今河南汝州)刺史。
834年(大和八年)改任同州(今陕西大荔)刺史。
835年(大和九年)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洛阳闲职)。
836年(开成元年)秋,改任秘书监分司东都。
841年(会昌元年)加检校礼部尚书衔,世称“刘宾客”。
842年(会昌二年)秋,病逝于洛阳,享年七十一岁。赠户部尚书。
刘禹锡一生八徙官,五贬谪:
朗州司马(805-815年,十年)
连州刺史(815-819年,四年余)
夔州刺史(821-824年,三年)
和州刺史(824-826年,两年余)
苏州刺史(828-830年,两年余)
总计远州贬谪岁月达二十三年,占其仕宦生涯之大半。
青史几行名姓,宦海多少沉舟。刘禹锡以诗骨为脊梁,二十三载贬谪路步步血泪浇灌出千年不谢的文学之花。玄都观的桃花落了又开,连州井泉至今清冽如昔,夔州竹枝仍萦绕巴山云雨——华夏记忆里永存着那个在风雨大唐中倔强吟啸的身影。诗豪之“豪”,不在庙堂高位,而在为民凿井的泥泞双手,在陋室摇曳的如豆青灯,在贬谪路上始终高昂的头颅。当所有显赫的宰相与弄权的宦官都化为史册里的尘埃,惟有那些蘸着血性与悲悯写下的诗句,仍在每个秋日晴空里牵引着诗情直上碧霄。
来源:清华秋实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