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学业压力、同辈竞争,让这一代中学生显得很孤独。作为互联网原住民二代,他们很自然地就在虚拟空间寻找友情的替代品。我从互联网的大海里打捞了十几位中学生,采访后我发现,这种基于兴趣的虚拟社交,并不像我们“大人”想象中那样浮于表面,这一代中学生社交退缩的同时,也有建立
学业压力、同辈竞争,让这一代中学生显得很孤独。作为互联网原住民二代,他们很自然地就在虚拟空间寻找友情的替代品。我从互联网的大海里打捞了十几位中学生,采访后我发现,这种基于兴趣的虚拟社交,并不像我们“大人”想象中那样浮于表面,这一代中学生社交退缩的同时,也有建立深厚友情的能力。
采访中学生,在线上进行是对双方都比较友好的方式。
中学生打游戏、写作业会连麦,假如无人可连,他们会上B站找一间正在直播的虚拟自习室,他们说“那种刷刷刷的写字声能让人写作业的时候比较专注”。跟记者电话采访,对中学生来说大概不过就是“跟大人连麦聊个天”,但假如我提出要视频,多半就会被拒绝了,理由通常是“我是个i人”。
而对于一位年龄30+且不玩游戏的记者而言,夸张一点说,几乎每五句话都要停下来问,“你提到的这个游戏/二次元人物/明星,是哪几个字”,于是线上采访的好处就显而易见了——我可以随时上网搜索这些知识盲区。最开始采访的时候,我在微信上问我邻居的女儿、高一女生于果都玩些什么游戏,她回我说“我们的世界和平金铲铲”,我立刻就在搜索软件里输入“平金铲铲”,结果一看:嚯,我断句出了大问题。她说的是三个游戏:《我们的世界》《和平精英》《金铲铲》。这也是最受中学生欢迎的其中三款游戏。
插图 :老牛
作为“80后”,我感受到了与“10后”的巨大代沟。而这个年龄差,基本也是“10后”与他们父母之间的年龄差。所以,“大人”们以为的中学生,与真实的中学生有多大落差?和中学生聊天的正确打开方式是什么?都说他们是互联网原住民二代,他们果真用线上交友取代了现实生活中的友情吗?让我们试着进入中学生的世界。
我是在小红书上认识的罗织同。她是大连人,今年读初一。初一上学期期末考试,她得了551分(满分570),不仅是年级第一,还领先第二名30分。不过,这个名次并没有让她意外,因为从第一次月考开始,她就是年级第一了。
初一刚入学时,她跟同桌的关系还挺不错,下了课经常一起谈笑。同桌是班长,小学时期也一直是班级第一,她会跟罗织同提到说,“我肯定考过你”。月考只考语文和数学,结果罗织同两门加起来比班长高了12分。卷子一发下来,罗织同发现她同桌“脸就黑了”,只问了她一句话:平常都上什么补习班。
此后,她就发现,课间来找班长聊天的同学,会嫌弃她碍事儿,她就把座位让出来。课间15分钟跑去自习室,她还安慰自己说,刨去往返时间,她能安心学上整整10分钟,都能做完一页练习册了。
期末成绩出来第二天中午,校长到他们班里巡视,跟同学聊天,问到了罗织同。校长希望这位“校一”(指年级第一——记者注)去一趟他办公室。等罗织同从自习室回到班上,立刻就有同学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说:“‘大学霸’,校长叫你去一趟。”罗织同说她不想出风头,“但成绩这种东西我实在没办法。”分数太高,成绩太好,再加上校长请谈这样一出,罗织同觉得正是这些原因,班上同学对她更疏远了。
《小舍得》剧照
这种竞争氛围,罗织同从小学就有感受。她在小学的成绩排名经常在年级第五第六,“所以我能跟‘校一’玩到一起,因为我们排名有距离,但是‘校一’和‘校二’就不行,她会很难受,担心哪天你会超过她”。
这种竞争环境里,罗织同基本上算是蜷缩进了自己的世界。她感觉到同班同学都是竞争对手,潜意识里就不太可能与他们交朋友,更别说集体归属感了。大多数时候,学习成绩是校园里最好的社交筹码,在罗织同身上却失效了。她反而因为成绩太好尝到了孤独的滋味。假如换一个视角,由她的同班同学们来评价她,可能也会讲出罗织同的一堆毛病,来说明这位“学霸”同学就是“高冷”。比如罗织同告诉我说,班里开联欢会,其他同学在表演,她就戴着帽子和耳机,注意力全在iPad上。我问她为什么不参与节目,她说反正这些节目演得也很一般。
成年人很难苛责中学生在现实生活里的社交退缩,他们只是在本能地保护自己。山西吕梁的初中生陈拙一假如听到罗织同的故事,或许能帮助她摆脱这种处境。
陈拙一不是班级第一,但可以说是班上学习最用功的几个学生之一。陈拙一很知道自己为什么学习,她有个刚大学毕业的表姐,找到的工作月薪有一万三,这个数字当时给了她很大的震撼,而她这位表姐也一直以学习刻苦闻名。所以一进初中,她就格外用功。
一方面,她的家庭条件确实也比同班同学们都差一截,比如当同学们在讨论Nike鞋的时候,她心里的想法根本就是,“为什么一双鞋要卖这么贵?”另一方面,她也比较早熟,同龄同学的行为让她感觉到幼稚。没有共同话题,再加上埋头苦学的学生本来就不容易讨人喜欢,她在班上几乎没有朋友。她本来觉得,做个“小透明”也不错,但实力不允许。比如老师在提问后面对一片沉静的课堂时,通常会点她的名,而她总能把问题答上来。随即而来的是老师的表扬,以及敦促其他同学向她学习。老师的偏爱于是又加剧了她在班里的格格不入。
《少年的你》剧照
但事情有了转机。第一次体测结束,陈拙一考了全班倒数。没想到那天大家开始调侃她,也主动跟她聊天了。陈拙一自己总结,可能是同学们终于发现了她的弱点,这个会纳入中考总分的弱点,一时间削弱了陈拙一的威胁性。这个让人心疼的中学生,在这个觉察之后学会了示弱和分享。
我还在小红书上认识一位名叫肖肖的高一学生,初中的时候,她从年级150多名追到了60名左右,多次得到老师表扬。班里于是有不少同学开始跟她切磋,考前还会下赌注,“赌一包辣条”,或者“赌一本寒假作业”,特别是一位被她追上排名、总分总是相差两三分的男同学,考前会特地来跟她说“这次我一定拉爆你”。这位男同学跟她下的赌注也很离奇,“如果我考得比他低,我就去强奸我班一个女同学,他考得比我低,他强奸一个男同学”。虽然肯定不会当真,但这种极端暴力的玩笑肖肖感到后怕,“当时真是压力特别大,每次考试都胆战心惊”。
过度强调成绩排名,使同学关系异化为一种博弈关系,学生们对交友充满警惕,这种警惕心一定程度上也会造成交流欲望的普遍下降。浙江一所外国语中学的班主任巩老师就发现,现在的学生跟以前挺不一样,“以前的学生可喜欢跑办公室了,跑到我这里东拉西扯家长里短地聊很久,现在学生很少主动来找老师了”。
邹司元在宁波一所排名不错的学校读初二,对自己中等偏上的成绩,她的自我评价是“挺好的”,“但是再好一点也不是不行”。她在班上有三个好朋友,她说她们之间很少谈论学习,“讨论你考了第几我考了第几好像不太礼貌”。另一件不礼貌的事情是“你粉了我粉的明星”。
她从小学开始就是BLACKPINK组合中Jennie的粉丝,初中后又开始喜欢张元英(韩国女团IVE成员)。班上一个原本跟她玩得不错的同学,听她谈论张元英后几天,也宣布自己是粉丝了。这一点让邹司元耿耿于怀,听我问起跟同学发生过什么样的不愉快,她立刻提到了半年前发生的这件事。她解释说,假如她本来就喜欢张元英,那就没什么问题,但是班里本来只有她一个人喜欢张元英,现在她也加入了,而且是因为自己提到后她才去喜欢的,“这样似乎就不太对劲”。
这种心情也不难理解,青少年的社交筹码当中,除了成绩,还有“独特性”。邹司元画画不错,还学过好几年的拉丁舞,但她对自己的总体评价是“一般”,她觉得自己学习成绩一般,跳舞也没有(像她另一个朋友那样)考到级,画画搁置好几年了,长相也不能说出众,“一定要问我优点的话,可能是我比较高”。然而“高”,并不能派上什么用场,但是一说到张元英,班里同学会第一时间提到她。
中学生的社交场域里其实是有某些隐性规则的(视觉中国 供图)
她的三位朋友也都追星,分别喜欢的都是不同的明星,所以玩得挺好的。她们有时会分享周边,有一次,大家商量好说都把小卡相册带到学校里来玩一下。班里不允许带这些东西,她们就约在操场偷偷分享。视频通话中,邹司元给我展示了她的小卡相册,有三本,其中最贵的一张花了她4000块钱,是她在闲鱼上跟人买到的一张稀有卡。即便是在宁波这样经济比较发达的城市,她在小卡集上花的钱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她当然提到了这张最贵的卡,三位好朋友对此发出的感叹是,“你好有钱哦”。
邹司元的妈妈告诉我说,她觉得追星应该只是小孩一个阶段的过渡,所以她是把女儿追星当作兴趣爱好来支持的。她还带女儿去香港看过BLACKPINK演唱会,当时女儿发了那条定位在香港的演唱会现场的朋友圈后,确实看她兴高采烈了好几天。
不讨论成绩和不复制别人的偶像,又找到了自己的独特性,看上去,邹司元像是洞悉了同学社交场域里的某些隐性规则和边界。邹司元在班里虽然不是人缘最好的,但最起码她感觉到安全,没有被孤立,也不是完全的“小透明”,找到了比较舒服的位置。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天然地处理好青春期复杂的人际关系。肖肖告诉我说,初中时期,除了学习竞争带给她压力,同学相处也让她感到为难。她们班发生过一起校长介入才平息的内斗事件,她也卷入其中,该事件以漩涡中心被所有人孤立的女同学转学而告终。
这件事情带给肖肖挺大的影响,进高中前,她就告诉自己重新开始,在班上少交朋友,尽量做一个“小透明”。有时忍不住想去跟同学玩,她也会“戴上面具”,使用一款“沙雕人格”。比如,她加入同学们聊天的开场白是,“嗨,同志,你干啥呢”。她还发现了一种既能玩儿又不会受伤的方式——跟幼儿园和小学生玩在一起。放学后,她会下楼跟小区里的小朋友玩耍,有时也邀请小孩到她家里,“小孩的世界真的很友好,而且一口一个肖肖姐姐,很甜”。最关键的是,她不用担心说错话。
业余时间玩游戏,是学生解压的一种方式(殷立勤 摄 / 视觉中国 供图)
她还在网上结交了一个小学生朋友,平时她们会连麦写作业。肖肖找到的这个没有威胁的社交安全区,成了她的情感避风港,但成长的含义毕竟包含了交友练习。解决同学关系里的矛盾和冲突,处理与同龄人的复杂互动,是成长不可或缺的一环。肖肖在交友上的回避无疑是让人忧心的。我问她,这个困扰有向父母求助过吗。她说,“没用的,我妈一定会说,别人都能交朋友怎么就你不能”。
友情的虚拟补偿不同于肖肖在网上结交小学生当朋友,罗织同和邹司元交到的网友都是同龄人或者大学生,都是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
罗织同玩的是种叫作“语C”的东西,意思是“语言Cosplay”,用纯文字进行的角色扮演活动。罗织同语C的是动漫作品《时光代理人》中名叫李天辰的角色。因为父亲家暴,李天辰失去双亲,并和孪生妹妹李天希相依为命,还有另外两名角色,组成《时光代理人》的四位反派。罗织同在小红书发帖,慢慢就聚拢了其他三位反派。四人组成一个小群,不时进行角色扮演。游戏的方法是,设置一个场景,比如四个人在饭局上,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四个人就分别按照自己Cos的角色设定来进行对话,有时候断断续续能玩一天。
因为喜欢同一部漫画,又都是反派,罗织同就感觉跟这三位网友很有亲近感,逐渐得知,其中两位在国外(都分享过照片)。最亲近的当然是Cos李天希的那位朋友,也就是妹妹。对方是位大学生,但罗织同从没觉得年龄差会妨碍她们交朋友,甚至,某种程度上罗织同会觉得对方就是妹妹,“因为她性格就是很内向,跟李天希相像”。
因为共创剧情,投入了真情实感,成员之间建立了相对紧密的共同体,数字空间里的亲密感也能让他们体会到从属于一个共同体带来的愉悦。对罗织同来说,更是安全无害的友情替代品。
《少年派》剧照
线上交友的规则是不谈成绩,“聊学习容易黑脸”。在小红书群或微信群里,假如有人谈到考试或学习,总会有人跟帖说,“那你成绩一定很好吧”,阴阳怪气跃然纸上。就罗织同而言,“大学霸”“好学生”既然选择喜欢一个反派角色,可以理直气壮地鲁莽、说脏话、冲撞他人,或许更加没必要在去成绩化的平行空间里,再给自己贴上这个既让她自豪又带给她困扰的“优等生”标签。
有一回,她实在不想写作业,就把题目拍给大学生,没想到她真的写好了解法给她发了过来。说完这件她学习生涯里鲜有的偷懒事件,罗织同又特意跟我解释说,那天晚上是实在太困了题目又挺没意思,才求助大学生,她强调说:“这种事情我只做过一次!”
年龄差、跨国界,见不着面,甚至干脆只了解对方零星的基本信息,这些常规意义上的信息缺失并不会被中学生定义为友情的阻碍。邹司元因为追星,会去闲鱼上买卖小卡。因为这个加了一些人的微信,其中也有一位是大学生,邹司元只知道对方人在福建。可就是这位福建大学生,去日本玩的时候给她带了谷子,大老远地邮寄到宁波。能提供这样的情绪满足,在邹司元心目当中就算得上“好朋友”了。
某种程度上,虚拟空间里看上去是弱联结的友情并不虚幻,它能提供给孩子们很具体的功能,也有相应的仪式感。她们会在生日时互送礼物,还要将与对方结识的日期郑重地输入“纪念日”软件。
插图:范薇
还是在小红书,有一天我刷到一个“初中生交友群”的二维码,没有任何阻碍地进群后,我加了几位发言比较活跃的同学的微信,其中一位就是徐九吉,正是他创建的这个群。
是怎么想起来要建群的呢?春节假期的一个晚上,睡觉前徐九吉手机响了,欣喜地打开微信一看,原来只是当日微信步数提示,并没有什么人找他聊天,“那个瞬间就有很孤独的感觉,我期末考试失利,一直想找人聊天,可班级群里没有人说话,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倾诉的同学”,他说他有一种“很无聊的、很不想活的感觉”。
《小别离》剧照
一般人想交朋友,是加入某个群,徐九吉却一直是那个创建群的人。六年级时他就做过尝试,当时是制作了一个短视频(他给我看了视频,相当简陋粗糙)发在抖音上,无人问津。这一回的两个群,分别都有100多号人了。青春期强烈的交友意愿都写在了群名里(群一名“Crying Youth Realm”,群二名为“Lonely Youth Party”)。
两个群都挺活跃,每天晚上打开这两个群,都有未读聊天记录几百上千条,他们能在群里获得即时陪伴。有人会发自己的扩列(即扩展好友列表)名片,信息包括皮上(即代入“扮演”的角色)、皮下(即本体真实属性),当然还有一个微信或QQ好友的二维码;有人发出“陪我写作业”的邀约;也有人直抒胸臆“我想找女朋友”,很多需求都可以在这个群里实现。而徐九吉的需求,或者说他的最高目标,是能组到一些人一起出去玩,一起组乐队。我心想,按照群里的发言来看,实现的可能性似乎挺渺茫的。
但徐九吉还是很认真地在维护这两个群,有时混进来一两个发布色情内容的人,很快就会被他清理掉,他设置过管理员,又很快更换掉,他跟一位拉黑我的群友解释我的身份,帮助我又加回了这位同学。这两个群是自初中以来,徐九吉做过的最有成就感的事之一。群人数和活跃度对他来说挺重要。他羡慕一些同学“有很多学校以外的朋友”,与此同时也羡慕别人交女朋友。
他声称,开始网上交友后,他一共有过16个女朋友,怎么样的16位呢,其中有3位是男生,女生里面有8位是“块头很大”,所有人他都没有见过面,但这并不妨碍他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个数字。
他还会自我调侃说,16位女朋友里面,有几个都当着面“绿”了他,原因是对方在群里发了和另一位男生的合影。解释权当然在徐九吉自己,作为一个“大人”,我涌起过冲动,想指出16个女朋友的荒谬之处,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样做岂不就成了那种令人讨厌的班主任嘛,或者典型的不理解小孩的家长。与此同时,我也会担心,会不会因为讲大道理被拉黑——这个担心并不是凭空而起,半个月来,我摸索与中学生交流的路径和方法,遇到的最大的挫折就是一言不合被拉黑,或者明明约好了时间通电话,到时间一问,已经被删除好友了。
各大商场的谷子店人气总是很高(视觉中国 供图)
在我这个“大人”看来,徐九吉简直是典型的“中二少年”,虚构恋爱经历,夸大社交成就,可与此同时,也挺让人心疼的。虚拟空间里的认可,在心理上补偿了徐九吉,他在班里并不是没有朋友,相反,他因为学习成绩在班里垫底,很是有一帮成绩相近的同学玩在一起。但这孩子仍然感到空虚。按照过往经验,他们学校前50名的同学才能考进普高,其余的要分流到职高去,而他的排名在150名以后。
初二,他花了一整年补习数学,满以为能实现质的飞跃,结果也仅仅是从40分考到了60分。从此后他给自己的学习判了死刑,开始说服自己以后去当一名职高生,那么课业就不再重要。课后他有大量时间需要消耗,也有很强的寻找寄托的意愿。
建群、学吉他,他还去爬山。高铁票自主购买年龄是14岁,谁也不知道他一直在眼巴巴地在等待自己年满14岁这一天。14岁的第一个周末,他谎称参加漫展,跟父母要了100块钱就出门了,其实他是买了张高铁票去苏州。出发之前,他还在班里征集“愿望”,邀请同学们将愿望写在一张白纸上,他原本的计划是带到山顶,折成纸飞机飞出去。不过那张传写愿望的A4纸最后没有传回他手里。他放飞的纸飞机上,只写了他自己的愿望。
一进入新集体,有的同学会迅速将班里同学分为三类:一类是一心搞学习的,一类是搞二次元的,还有一类是追星(三次元)的。按中学生的说法,三种类型之间有“次元壁”,在一个班级里,优等生和所谓的“差生”之间的次元壁很可能是最厚实的。
小郭就是典型的好学生。他今年上初三,成绩在班里排前五,能进入市重点高中。所以今年他主动跟父母提出来要补习英语和物理两科。因为这件事,他的同桌大林经常调侃他,咋这么用功——说是嘲笑,真实想法是“佩服”。大林佩服小郭的事情包括,早上5点钟起床练习跑步(因为体育成绩不够理想),为了上学独自一人租了个房子在城里单打独斗。大林自己是那种成绩垫底也不打算改善的孩子,他告诉我说,反正也考不上重点,保持现在这种状态,“没毛病”。
《小欢喜》剧照
这是两个锦州的中学生,特别是大林,一说话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表达方式也很像成年人。比起来,小郭就安静、腼腆得多。只有我“点名”说“小郭你来说”的时候,他才会惜字如金地回答两句。
很难想象这俩人成了最好的朋友,用大林的话说他俩还是“全班羡慕的对象”,因为他俩这组合“属于文武双全”。联欢会,小郭朗诵《将进酒》,大林给他打快板,说这一段“直接上了班主任的朋友圈”;运动会,大林跑1000米,小郭给他加油,被老师点名表扬了。“假如这是动漫里的一个场景,肯定有人原地‘磕CP’了。”即便是接受采访,小郭也拉上了大林。
按性格来看,这原本是班上最不可能交朋友的两个男生,转变的契机是调座位,班主任讲话也直接,他跟大林说,“爱玩,给你安排一个安静的同学治治”。
大林就开始观察小郭,他发现这个沉默用功的同学倒是挺愿意借作业给他抄的,好感度加一。不玩游戏,但大林高谈阔论时,这位同桌也神采奕奕,一看就是真心感兴趣,好感度再加一。有一天,大林发现小郭居然没写完作业,此后有两天,小郭看上去心神不宁,听课也在走神。他留了神,小郭课间出去,他悄悄跟上。与此同时,还跟踪过班上一个姓赵的同学。
“这个老赵,跟我是宿敌。”小学时,大林被老赵(联合校外学生)一起堵在角落,恐吓他要他的零花钱,那一次幸亏他爸来接他。大林是这样描述的:“我爸救了我一命,我爸真帅,像个英雄,我当时就想,以后我要当这样的英雄。”初中入学后,没想到跟老赵又分到一个班,老赵没再敢惹过大林,但大林也挺记仇,一直暗中注意老赵的动向。大林跟我描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相当得意,“我平常不带脑子出门,那几天偏偏聪明了一把”,两件事情合并在一块,大林觉得,“可能老赵要对我同桌动手”。
现在的学生更多是在家独自学习、上网课、活动,与现实同学的交往渐渐变少(王剑 摄 / 视觉中国 供图)
放学后,大林就跟在小郭后面,跟到第二天,果然老赵和几个人就围了过去。小郭说其实他也有点预感,前几天他们就有一些动作了,在操场的一个监控盲区,老赵就试图靠近他过,但那一次他及时走远了。这一回,眼看着对方人多,跑不掉了,正准备认怂掏钱时就被伺机等候的大林救了。
这对同桌的关系从此变得非比寻常。在大林的带领下,小郭不再是那个“沉默刻苦的农村学生”,跟班里其他同学有了更多来往,“但也把他带坏了,开始打游戏了”。而小郭,也劝大林多学点习——不过这一点大林是听不进去的。
这种深厚的友情,在今天的中学生里面殊为难得,虽然老赵事件不可预知,但班主任有意识地调整座位,也鼓励这两个孩子的互动。如果这位班主任能够接受采访,或许还能讲出更多“管理策略”。上海市一位高中班主任告诉我说,在班级管理中,匹配互补型同桌是常用方法,在学业压力特别大的初中生群体当中,友情的产生尤其需要引导和鼓励。大林和小郭讨论过,说他们的班主任挺厉害,好像被老师都算到了。
《狗十三》剧照
中学生并不是没有建立深厚友谊的能力,他们本来就面临困难,而有时学校或老师不仅没有帮助,甚至起到了反作用。前面讲到的两位“学霸”,罗织同和陈拙一,校长和老师虽然是好意,从结果看,确实加剧了她们在班里的被孤立的状态。
罗织同说,她意识到自己在班里成了一个“高冷的神秘的学霸形象”,并且因此没有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后,曾将这个烦恼跟她妈妈说过,她妈妈是这样宽慰她的:“不要太在意这件事情,初中只是一带而过的,到了高中,你会有更好的朋友。而初中这些同学,长大后基本不会有交集的。”
我当时问罗织同,妈妈这样讲她觉得有没有道理。“有道理的,”罗织同说,“我这个成绩一直保持下去的话,注定是要上省实验(辽宁省最好的高中)的。那现在我大不了维持一个‘学霸’人设好了,就三年而已。”很遗憾,没有人鼓励或者帮助她去解决这个交友困境。
交友这种能力,需要训练,也需要系统支持。巩老师在浙江的外国语中学当了十多年班主任,始终都鼓励班上同学深度交流,也会开友情主题的班会课。她尤其提到2023年毕业那个班,在所有她带过的班里,它的集体感是最好的,她认为这要归功于她当时进行的“分组化”管理。
《青春派》剧照
当时这个班里爱闹腾的孩子很多,她预感到可能不好带,就将全班分为六个组,分别指定一位能服众的学生做组长,同时每个组都要认领一位“捣蛋王”。她还制定了一个并不算严苛的计分系统,用集体荣誉感将学生们绑定在一起。过一段时间,就有组长来诉苦,说不想要某位同学在组里,实在太难对付了。巩老师严厉拒绝,她跟大家说,第一个学期组员坚决不更换,必须跟他相处,发生矛盾她会帮助解决,但换人坚决不行。
一年后,她又主张更换组员,轮到组长反对了,他们觉得相处下来,发现闹腾的同学也挺可爱,换人又要重新适应。但巩老师还是要求换,因为她的目的是整个班级形成凝聚力,她就劝说组长们,再和别人组合,一样能形成这样的情感。巩老师软硬兼施,收拢可能会被边缘化的同学,“强迫”学生们去建立友谊,结果证明,这个方法的效果很好,班里最初有个因为脾气不太好被孤立的学生,他的处境也在分组过程中自然地得到了改善。
《大考》剧照
一般到了初三,前两年当班干部的同学很可能会因为要专注学业,提出来辞职,而这个班的班干部基本都服务满了三年。而且学生们大学毕业后,也保持相当不错的关系,会互相帮忙找工作等等。正是因为“冲突—解决”这样的过程,帮助大家建立了更深刻的关系,巩老师说,她也能感觉到,大家都在归属感强的班集体里品尝到了友情的滋味。
来源:创意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