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晓宇,我那八岁的继子,一阵风似的从我书房门口刮过时,带翻了桌角那瓶我爷爷留下的旧墨水。
1
林晓宇,我那八岁的继子,一阵风似的从我书房门口刮过时,带翻了桌角那瓶我爷爷留下的旧墨水。
棕黑色的墨汁,像一头被惊醒的困兽,猛地扑向我刚铺开的一张宣纸,随即“啪”的一声,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碎成一滩深色的、无辜的、又带着点挑衅意味的狼藉。
我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嗡”地一下就断了。
那可是我爷爷的遗物。
民国的老字号,墨锭磨出来的,装在一个手作的青瓷小瓶里,瓶身还有一道天然的冰裂纹。我爷爷宝贝了一辈子,传到我手里,我连用都舍不得用几次。
现在,它寿终正寝了。
怒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我天灵盖。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尖锐的抗议,活像我当时的心情。
“林晓宇!”
我吼了一声。
那团小小的龙卷风停住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他手里还攥着个没拼完的乐高飞船,眼睛瞪得溜圆,像两颗受惊的黑葡萄,无辜地望着我,再看看地上的惨状,小嘴一瘪,眼看就要水漫金山。
我老公林涛要是看见这幕,肯定又要说:“哎呀,他还是个孩子,你跟孩子计较什么。”
是啊,他是孩子。
可我也是第一次当妈,还是个后妈。
我每天陪他写作业,给他做营养餐,周末带他去科技馆,我自问做得不比任何一个亲妈差。可在他和他那些亲戚眼里,我永远是个外人。
一个试图用“好”来收买他们家孩子的,“心机深沉”的外人。
这瓶墨水,是我在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带着我原生家庭温度的东西。
现在,也没了。
心酸和委屈搅和着怒火,在我胸口翻腾。我张了张嘴,一肚子数落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边,就差一个爆发的出口。
“我……我不是故意的……”晓宇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得像蚊子叫。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火大。
我深吸一口气,指着那滩墨水,正要发作,视线却忽然被定住了。
等等。
这墨水……流淌的形状,有点不对劲。
它没有像普通液体那样,以碎裂的瓶子为中心,均匀地向四周扩散。
而是……像有生命一样,蜿蜒出几条诡异的曲线,在木地板的纹理间,勾勒出一个……一个奇怪的图案。
那图案,有几分像是山脉的轮廓,又带着些人工绘制的、刻意的标记。
我愣住了,像被人点了穴。
晓宇看我半天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地板,以为我气得狠了,哭声“哇”地一下就冲了出来。
“妈妈我错了!你别不说话,我害怕……”
他这一哭,把我的魂儿给哭回来了。
我没理他,而是蹲了下来,凑得更近了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墨香,混着灰尘的味道。我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着那滩墨迹。
没错。
这不是随机的泼溅。
这是一幅……地图?
2
我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惊得后背发凉。
怎么可能?一瓶墨水被打翻,还能自动生成一幅地图?我又不是在写玄幻小说。
肯定是我想多了,气糊涂了。
我伸手想去拿抹布,把这“罪证”擦掉,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爷爷是个很……怎么说呢,很有故事感的老头。他年轻时走南闯北,当过教书先生,也做过一阵子古董生意,晚年才回到老家,守着一屋子旧书过活。
他总跟我说,咱们家祖上阔过,传下来点“念想”,但从没具体说过是什么。
难道……这“念想”,就藏在这瓶墨水里?
我越想越觉得心跳加速,也顾不上生晓宇的气了。
我掏出手机,对着那滩墨迹,从不同角度,“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照片。
晓宇看我不骂他了,反而蹲在地上研究那滩污渍,哭声也渐渐停了,好奇地凑过小脑袋。
“妈妈,你在看什么?”
“看你画的画。”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没画呀,”他眨巴着大眼睛,“是墨水自己长的腿,跑出来的。”
童言无忌,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墨水自己长的腿……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爷爷当年把这瓶墨水给我的时候,神神秘秘地说过一句话。
他说:“文静啊,这墨水有灵性,不到万不得已,别让它见了光。”
当时我只当是老人家对心爱之物的夸张说辞,没往心里去。
现在想来,难道另有深意?
“万不得已”……“见了光”……
难道是说,只有当瓶子破碎,墨水暴露在空气中,这个秘密才会显现?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把照片放大,仔细看。
那图案的线条,在墨汁半干半湿的状态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立体感。深色的地方像山谷,浅色的地方像河流,还有几个特别浓重的墨点,像是做了特殊标记。
我把其中一张照片的对比度调到最高。
在图案的一角,我赫然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几乎与木地板纹理融为一体的字。
是一个篆体的“苏”。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爷爷的祖籍,就在苏州。
晚上林涛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书桌前,对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几张照片发呆。
地上的墨迹我已经用东西小心地罩了起来,生怕风干了,或者被谁不小心踩了。
晓宇大概是心虚,一晚上都特别乖,自己写完了作业,还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手边,然后就溜回自己房间,再也没出来作妖。
林涛一进门,就闻到了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墨香味。
“怎么了这是?又在练字?”他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
林涛是个典型的理工男,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当项目经理。务实,严谨,逻辑分明,但对于一切超出他认知范围的,浪漫的、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抱持着一种“别逗了”的态度。
比如我喜欢捣鼓这些旧物,在他看来,就是“占地方,还卖不了几个钱”。
我把手机递给他,指着屏幕上的照片。
“你看这个。”
他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晓宇又闯祸了?把墨水打了?说了多少次,让他别进你书房,这孩子……”
“重点不是这个,”我打断他,“你看这形状。”
“形状?”他把照片放大,又缩小,看了半天,一脸莫名,“不就是一滩墨水吗?还能看出朵花来?”
我就知道。
跟他说这个,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有点不甘心,指着那个我好不容易发现的“苏”字。
“你看这里,这是个字!”
他眯着眼,把手机屏幕凑到几乎要贴在鼻子上,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迟疑地“嗯?”了一声。
“好像是有点东西……P上去的吧?”
我气得差点把手机扔他脸上。
“林涛!你就不能用你那聪明的脑袋,稍微……稍微想象一下吗?这是我爷爷留下的墨水,打碎了,然后就变成了这样!你不觉得很神奇吗?”
他把手机还给我,一脸“你别闹了”的表情。
“文静,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爷爷的东西。但这就是个巧合。墨水洒了,流成什么形状都有可能。你是不是最近看小说看多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安抚,又带着点无奈。
“行了,赶紧擦了吧,渗到地板里就不好弄了。我去做饭,今晚吃你喜欢的番茄牛腩。”
说完,他就转身去了厨房,留给我一个潇as洒的背影。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机上那张诡异的地图,心里五味杂陈。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在这个家里,我好像永远是一个人。
我的喜悦,我的惊奇,我的发现,在他们看来,都像是无理取闹。
我被他这种“我是为你好”的、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逻辑气得直想笑。
去他的番茄牛腩。
我今天就要把这个“巧合”,研究到底!
我把书房的门反锁了。
林涛在外面敲了两次门,喊我吃饭,我都没理。
我得静下心来。
我把所有照片都导入电脑,用专业的设计软件,把图案一点点抠出来,描摹成清晰的线条图。
去掉背景的干扰后,那幅地图的全貌,更加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它描绘的,确实是一片山水。
有连绵的山脉,有蜿蜒的河流,还有几处用特殊符号标记出来的地点。
那个篆体的“苏”字,位于地图的右下角,像是一个落款,又像是一个起点。
苏州……
我爷爷的老家,就在苏州城外,一座叫“洞庭东山”的地方。那里靠着太湖,山上盛产碧螺春茶和各种水果。我小时候,每年暑假都会被送去住上一阵子。
地图上的山脉走向,和太湖边的几座山峰,隐隐有些相似。
可我记忆里的东山,没有地图上画的这么……复杂。
地图上,有一条河流的画法很特别,像是从山脉中间硬生生劈开一条路。而在我的印象里,东山并没有这样规模的河流。
还有那几个标记点。
一个画得像塔,一个画得像亭子,还有一个,画得像一座……牌坊?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东山有这样的地方。
难道是年代久远,地貌变了?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东山?
我打开卫星地图,把软件里描摹的线条图,半透明地覆盖在苏州洞庭东山的地图上。
我不断地调整角度、缩放比例,试图让两者重合。
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灵光一闪。
会不会……我看的方向反了?
古人绘制地图,不一定都是上北下南。有些是根据山川河流的实际走向,或者一些风水堪舆的理论来布局的。
我试着将我描摹的地图,在电脑上进行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转。
然后,再将它覆盖到卫星地图上。
那一瞬间,我听到了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
重合了。
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精确,但主要的轮廓,山脉的走向,湖岸的曲线,几乎完美地重合了!
那条我之前觉得奇怪的“河流”,翻转过来后,正好对应了太湖的一条主要水湾!
而那几个标记点,也大致落在了卫星地图上的几个位置。
像塔的那个,正好在东山主峰“莫厘峰”的顶上。
像亭子的那个,在一个叫“陆巷古村”的地方。
而那个牌坊……
它所在的位置,让我呼吸一窒。
那里,正是我爷爷那座老宅的所在地。
我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我打开了书房的门。
林涛大概是怕我晚上饿,在门口放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和一杯牛奶,已经凉透了。
我心里某个地方,微软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决心所覆盖。
我拿着电脑,走到客厅。
林涛昨晚大概是在沙发上睡的,身上搭着条毯子。听到动静,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文静?你一晚上没睡?”
我没回答他,直接把电脑屏幕转向他。
“你看。”
屏幕上,是两张图的对比。一张是我描摹的墨迹地图,一张是洞庭东山的卫星地图,上面用红点标出了几个位置。
“左边是晓宇打翻的墨水画出来的图,右边是苏州东山的地图。我把它翻转了180度,然后对上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客观,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在兜售一个天方夜谭。
林涛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这一次,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眼神里,不再是那种“别闹了”的不耐烦,而是……一种理工男特有的,发现了逻辑闭环的审慎和惊疑。
“这……重合度很高啊。”他喃喃自语。
“是吧?”我终于等到了一句肯定,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激动,“所以,这不是巧合!林涛,这是我爷爷留下的藏宝图!”
“藏宝图”三个字一出口,林涛的表情又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他大概觉得,我刚从一个玄幻频道,又跳进了一个武侠频道。
“文静,你先别激动。”他试图安抚我,“就算……就算这真的是一幅地图,也不一定就是藏宝图啊。可能就是你爷爷随手画的,或者是什么……艺术创作?”
“艺术创作会用这么隐晦的方式吗?需要把瓶子打碎才能看到?”我立刻反驳,“而且,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爷爷说我们家有‘念想’传下来!”
“那‘念-想’也可能是精神财富啊,比如家风家训什么的……”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跟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解释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世界,实在是太累了。
我合上电脑,站起身。
“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这个周末,我要回一趟东山老家。”
林涛愣住了。
“回去干什么?就为了这个……这个墨水?”
“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去看看,那个画着牌坊的地方,到底有什么。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东西,我必须弄清楚。你如果觉得我疯了,你可以不陪我去。”
我说完,没再看他,转身回了卧室,开始收拾行李。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知道,他没法理解。
在他看来,我这是在为一个虚无缥缥缈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可他不知道,这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张“藏宝图”。
这是我与我最敬爱的爷爷,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
是我在这个让我感到孤独的家里,唯一能抓住的一点,来自过去的,温暖的回响。
我必须去。
哪怕最后证明,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一个笑话。
我也要亲眼去看一看。
6
出乎我意料的是,周五下午,林涛提前下班回来了。
我正把一些简单的户外装备塞进背包,他就倚在门框上,看着我。
“真的要去?”
“嗯。”我没抬头。
“一个人去?”
“不然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背包。
“我跟你一起去。”
我有点惊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他。
他的表情还是有点无奈,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不是相信你那个藏宝图。”他有点别扭地解释道,“我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山里。而且,晓宇也想去,他说他想去看看太湖。”
正说着,晓宇的小脑袋就从林涛腿后面探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他的小水壶和奥特曼面具。
“妈妈,我们去探险吗?就像《地心历险记》里那样?”
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看着他们父子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表情,我心里那点因为林涛不理解而筑起的冰墙,悄悄融化了一个角。
我还能说什么呢?
“行吧。”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那就当是……一次家庭秋游好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知道,这不一样。
这更像是一次……赌博。
我赌上我的直觉,去验证一个疯狂的猜想。
如果我赢了,我或许能找到爷爷留下的秘密。
如果我输了……
我就会在林涛面前,彻底沦为一个爱幻想、不切实际的、无理取闹的疯子。
这个念头让我有点紧张,但也更激发了我的斗志。
周六一大早,我们一家三口就出发了。
从我们住的城市开车到苏州东山,大概需要三个小时。
晓宇一路上都很兴奋,在后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问我太湖里有没有水怪,一会儿又问我爷爷的老房子里有没有幽灵。
林涛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没理他,戴上耳机,假装听音乐,其实脑子里一直在复盘那张地图。
那几个标记点……塔,亭子,牌坊。
我小时候在东山住过那么久,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尤其是那个塔。
莫厘峰是东山最高峰,海拔不到三百米,我小时候爬过好几次,山顶上只有一个气象站,根本没有什么塔。
难道是后来拆了?或者是我记错了?
车子下了高速,沿着太湖边的公路行驶。
窗外的风景渐渐熟悉起来。
一侧是烟波浩渺的太-湖,另一侧是连绵起伏的茶园和果林。空气里飘着湿润的水汽和植物的清香。
我的心,也随着这熟悉的风景,一点点安定下来。
不管结果如何,回来看看,总是好的。
我爷爷的老宅,在东山深处一个叫“余家湾”的村子里。
村子很小,几十户人家,大多姓余。我爷爷是个外来户,但他懂文化,会看病,村里人都很敬重他,管他叫“文先生”。
车子开不进村里的小路,我们停在村口的老樟树下。
一下车,一股久违的、混合着泥土、水汽和农家烟火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晓宇像匹脱缰的小野马,欢快地在田埂上跑来跑去。
林涛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喊:“慢点跑!别掉田里去!”
我看着这幅景象,恍如隔世。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爷爷去世的时候。办完丧事,我就匆匆离开了,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座我度过了许多个夏天的老宅。
老宅是座典型的苏式民居,白墙黛瓦,木格花窗。因为常年没人住,院子里的石板路上长满了青苔,墙角也爬上了几缕不知名的藤蔓,显得有些破败。
我用钥匙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推开沉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像是推开了一段尘封的岁月。
屋子里的摆设,还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堂屋正中挂着一幅山水画,下面的八仙桌上,还摆着爷爷用过的茶具。只是所有东西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哇,这里好像电影里的地方!”晓宇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
林涛则皱着眉,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这灰也太大了。你确定要在这里找……那个什么?”
他还是不肯说出“宝藏”两个字。
我没理他,径直走向东厢房。
那里,曾是爷爷的书房。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书卷气和霉味混合的味道涌了出来。
书房不大,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线装书和旧期刊。一张宽大的书桌靠着窗户,上面还摆着笔墨纸砚。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我走到书桌前,轻轻抚摸着桌面。
这里,就是我小时候练字的地方。爷爷会手把手地教我,从最简单的横竖撇捺开始。
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正对着的那面墙上。
墙上挂着一幅字。
是爷爷亲手写的,一首唐诗。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我小时候,爷爷逼着我背过。
可现在,当我再次看到这首诗时,心里却“咯噔”一下。
更上一层楼……
“楼”?
我猛地抬头,看向书房的天花板。
这座老宅是单层的,哪来的“楼”?
我的视线在房间里飞快地扫视。
然后,我看到了书架顶上,那个毫不起眼的,通往阁楼的拉环。
那个阁楼,我小时候从来不知道它的存在。
它被隐藏在高高的书架后面,拉环上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显然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
林涛找来一把梯子。
他先爬上去,用力拉开那扇沉重的木板门,一股更加浓郁的尘土气息倾泻而下,呛得我们连连咳嗽。
“上面全是灰,什么都没有。”林涛探下头来说。
“你仔细看看。”我不死心。
他只好又缩回头去。过了一会儿,阁楼里传来他“咦”的一声。
“这里有个箱子。”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样的箱子?”
“木头的,很沉。”
在我的催促下,林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个箱子从阁楼上弄了下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樟木箱,上面还刻着几朵祥云的图案,边角已经被磨得发亮。
箱子上没有锁。
我深吸一口气,和林涛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紧张和期待。
我伸出手,慢慢地,打开了箱盖。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武功秘籍。
只有一沓沓用牛皮纸包好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信和日记。
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相册,吹开上面的灰尘,翻开了第一页。
照片已经泛黄了。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他站在一座……塔的前面。
那座塔,和我从墨迹地图上描摹出来的那个塔的简笔画,一模一样!
我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
“林涛,你看!”
林涛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愣住了。
“这……这是哪里?”
我翻到照片背面,看到一行用钢笔写的小字。
“一九五八年,登莫厘峰七子塔留念。”
七子塔?
莫厘峰上,真的有过一座塔!
我立刻拿出手机,搜索“洞庭东山 七子塔”。
很快,一条信息就跳了出来。
七子塔,又名文星塔,始建于明代,位于莫厘峰顶,是东山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可惜的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那场特殊的运动中,被当做“四旧”给拆毁了。
所以,我小时候才没见过它。
原来……地图画的,是几十年前的东山!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第一个标记点,对上了!
这绝对不是巧合!
我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继续往下翻。
相册里,有很多爷爷年轻时的照片。
他在太湖边,在古村里,在茶园中……每一张照片的背后,都标注了时间和地点。
很快,我又找到了第二张关键的照片。
照片上,爷爷坐在一座古朴的六角亭里,笑得一脸灿烂。
照片背后的字是:“一九六零年,访陆巷古村怀古亭。”
怀古亭!
地图上的第二个标记点,那个像亭子一样的符号,也对上了!
陆巷古村是东山一个保存得比较完好的明清古村落,我小时候去玩过。但我对这个“怀古亭”,同样没什么印象。
我再次求助万能的互联网。
搜索结果显示,怀古亭也确实存在过,就在陆巷古村的村口,是村民们纳凉歇脚的地方。可惜后来因为修路,也被拆掉了。
两个点了!
两个已经消失了的,只有在几十年前的东山才存在的地标,都和地图上的标记,以及爷爷的旧照片一一对应!
林涛也震惊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文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拿起箱子里的一本最厚的日记。
或许,答案就在这里面。
9
日记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硬壳,已经有些褪色。
我翻开第一页,一股旧纸张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
爷爷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清瘦,隽永,自成风骨。
日记是从一九五七年开始写的。
那一年,他刚从外面回到苏州老家。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看得很快。
日记里,记录的大多是些日常琐事。看什么书,写什么字,和村里哪个老头下棋,天气如何,茶叶长势如何……
平淡得就像一杯白开水。
林涛和晓宇也凑了过来,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搁在我肩膀两边。
“妈妈,这上面写的什么呀?”晓宇不认得那些繁体字和草书。
“写的是太爷爷的日常生活。”我耐心地解释。
“有写宝藏在哪里吗?”
“暂时还没有。”
我翻得很快,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在日期为“一九六二年,秋”的一页,我看到了关键的内容。
“今日,终将‘念想’安放妥当。仿古法制舆图,藏于墨中。非机缘巧合,瓶身尽碎,墨汁流溢,不可见也。此乃吾余氏一脉,数代人之守护。非金,非银,乃精神之粹,家国之忆。愿后世子孙,能解其中深意,善待之,传承之。”
下面,还有一首小诗。
“七塔遥望太湖波,古亭犹记旧时歌。牌坊之下非旧梦,静待有缘人来摩。”
我的心,怦怦直跳。
“舆图”,就是地图的意思。
“藏于墨中”,果然,我没猜错!
爷爷真的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把地图藏在了墨水里!只有瓶子碎了,地图才会显现!
而这首诗,就是解开地图的钥匙!
“七塔遥望太湖波”,指的是莫厘峰顶的七子塔。
“古亭犹记旧时歌”,指的是陆巷古村的怀古亭。
这两个地方,我们已经通过照片和资料确认了。
那么,最后一句,“牌坊之下非旧梦”,指的肯定就是地图上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那个标记点——我家的老宅!
“牌坊”……
我们家门口,并没有牌坊啊。
我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林涛在一旁提醒我:“会不会是……以前有,后来也拆了?”
很有可能!
我立刻问晓宇:“晓宇,你刚才在院子里玩,有没有看到什么像牌坊的东西?或者……大石墩子之类的?”
晓宇想了想,摇摇头。
“没有呀。院子里只有青苔和野草。”
线索,似乎又断了。
牌坊……牌坊……
我盯着日记本上“牌坊”两个字,脑子里飞速旋转。
到底在哪里?
我走出书房,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三合院,坐北朝南。正屋三间,东西各一间厢房。院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
除了我们进来的那个大门,再没有别的出口。
牌坊,一般是建在村口、街口,或者祠堂、大户人家的门口,用来表彰功德、科第、德政以及忠孝节义的。
我们家这座宅子,虽然古朴,但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民居,门口立个牌坊,有点不合常理。
难道……“牌坊”不是指真正的建筑?
是个……比喻?
我正苦思冥想,晓宇突然指着堂屋的门槛,叫了起来。
“妈妈,你看!这里有好多蚂蚁!”
我走过去一看,果然,在堂屋那道高高的、已经被踩得油光发亮的旧木门槛下,有一排蚂蚁正在搬家。
我本来没在意,正要走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槛侧面,似乎有些……刻痕?
因为常年踩踏和风化,那些刻痕已经很模糊了。
我蹲下来,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
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光,我隐约看到,那上面刻着的,好像是……几个字?
我叫来林涛。
“你来看,这是什么?”
林涛也蹲下来,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对着那些刻痕照了过去。
光线之下,那些模糊的痕迹,瞬间清晰了起来。
那不是字。
那是一幅……微缩的浮雕。
雕刻的,正是一座精美的,四柱三门的石牌坊。
10
我和林涛都惊呆了。
谁能想到,所谓的“牌坊”,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藏在毫不起眼的门槛上!
这道门槛,我小时候进进出出,踩了不知道多少遍,却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秘密。
“牌坊之下非旧梦……”我喃喃地重复着诗里的句子。
“牌坊之下”……
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道门槛下面的……土地上。
林涛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你的意思是……东西就埋在这下面?”
“很有可能!”
说干就干。
我们找来院子里废弃的锄头和铁锹。
那道门槛是活动的,是古代建筑的一种构件。我和林涛合力,费了老大劲,才把它抬了起来,移到一边。
门槛下面,是坚实的夯土。
林涛卷起袖子,深吸一口气,一锄头就挖了下去。
“铛!”
锄头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溅起一串火星。
有东西!
我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兴奋。
我们扔掉锄头,改用手,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土刨开。
很快,一个黑乎乎的,长方形的铁盒子,就露了出来。
铁盒子已经锈迹斑斑,上面还挂着一把同样锈蚀严重的铜锁。
“打不开。”林涛试了试,摇摇头。
我看了看四周,抄起墙角的一块板砖。
“让开。”
在林涛和晓宇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我举起板砖,对着那把铜锁,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
锁没开,板砖倒是碎成了两半。
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我把半截板砖扔掉,又捡起另一块,卯足了劲,又是一下!
“哐当!”
这次,那把饱经风霜的铜锁,终于不堪重负,应声而断。
我扔掉板砖,拍了拍手上的灰,长出了一口气。
爽!
林涛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文静……你……”
“我怎么了?”我挑了挑眉,“我不仅会画图,还会砸锁。厉害吧?”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铁盒的盖子。
一股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盒子里面,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金条或者珠宝。
只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我一层一层地打开油布。
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沓……泛黄的纸。
最上面的一张,是一份地契。
地契的纸张是毛边纸,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我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内容。
“立契人,余修远……”
余修远,是我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爷爷的名字。
地契上写的,是他在民国二十年,也就是1931年,购入洞庭东山莫厘峰后山荒地五十亩……
五十亩!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东山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五十亩地,那是什么概念?
我继续往下看。
地契的下面,还有几张图纸。
是茶叶的种植和制作工艺图。
图纸画得极为精细,从茶树的选种、剪枝,到茶叶的采摘、萎凋、杀青、揉捻、烘干……每一个步骤,都配有详细的说明。
其中有一种制茶工艺,我从未见过。
它叫“三熏三焙碧螺春古法工艺”。
图纸上说,用这种方法制作出来的碧螺春,香气可以持续三天不散,泡七次仍有余香。
这……这简直就是失传的绝技啊!
现在的碧螺春制作,为了追求效率,很多古法工艺都已经失传了。如果这份图纸是真的,那它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除了地契和图纸,包裹里还有最后一-样东西。
是一封信。
信封已经发黄变脆,上面写着“致吾孙文静亲启”。
是爷爷写给我的信!
11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上,是爷爷那熟悉的,瘦金体一样的字迹。
“吾孙文静: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已经解开了墨中之谜,找到了这份‘念想’。莫怪爷爷故弄玄虚,只因此物干系重大,不得不慎之又慎。
你所见的地契与图纸,乃我余家数代人的心血与守护。
我余家祖上,并非苏州本地人,乃是从徽州迁徙而来。清末之时,时局动荡,先祖为避战乱,携族人与一身制茶手艺,落脚于洞庭东山。
东山水土,宜茶宜果。先祖以徽州制茶之法,结合东山碧螺春之特点,潜心钻研,终得‘三熏三焙’之独门绝技。我余家茶坊,亦因此名噪一时,盛极百年。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民国年间,军阀混战,洋商觊觎。有东洋商人,欲强买我祖传之秘方,先祖不从,竟招来杀身之祸。
为保家族血脉与秘方不失,我太爷爷,也就是你的曾祖父余修远,散尽家财,买下莫厘峰后山五十亩荒地,将族人与制茶作坊迁入深山,与世隔绝。
那份地契,便是当年的凭证。
而那份图纸,便是我余家赖以安身立命的根本。
只可惜,好景不长。日寇侵华,山河破碎。为避战火,也为不让此等技艺落入敌手,我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我,忍痛解散了茶坊,将地契与图纸封存,携家人远走他乡。
这一走,便是半生。
待我再回故里,已是物是人非。
我本想重开茶坊,将祖宗的手艺发扬光光大。奈何……时代变了,人心也变了。当年的‘七子塔’、’怀古亭’皆已不在,我那五十亩茶园,也早已荒废,成了野林。
我老了,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气,再去折腾了。
但我心有不甘。
我不甘心,祖宗的智慧与心血,就此湮没于尘土。
文静,我知你自幼聪慧,性情坚韧,有我余家之风骨。你又喜爱传统文化,对这些老东西,有天然的亲近感。
所以,我将这份‘念想’,留给你。
我不要你用它去换取万贯家财。
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若时机成熟,你能让这份‘三熏三焙’的茶香,重新飘荡在洞庭东山的上空。
这,便是我对你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期望。
祖父,余文轩,绝笔。”
信不长。
我看完,却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那瓶小小的墨水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个沉甸甸的,关于家族、传承和守护的故事。
我一直以为,我爷爷只是个普通的,有点怀旧情结的读书人。
我从不知道,他的背后,还背负着这样一段厚重的历史。
他把这个秘密,守了一辈子。
临终前,他没有选择把这个“包袱”交给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而是交给了我。
因为他知道,我懂。
我懂他对于这片土地的眷恋,懂他对于传统技艺的敬畏,懂他字里行间,那份深沉的,却又无处诉说的遗憾和不甘。
林涛从我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他的声音,异常的温柔。
晓宇也跑了过来,用他那温乎乎的小手,笨拙地帮我擦着眼泪。
“妈妈不哭,太爷爷是英雄。”
我抱着那封信,靠在林涛的怀里,把所有的委屈、感动、和释然,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尽情地流淌。
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
我仿佛看到,爷爷就站在那光柱里,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戴着他的老花镜,微笑着,欣慰地看着我。
12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和来时截然不同。
晓宇大概是累了,抱着那个空铁盒,在后座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
林涛专心开着车。
我坐在副驾驶,手里捧着那沓沉甸甸的地契和图纸,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开了一会儿,林涛突然开口了。
“文静。”
“嗯?”
“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为什么说对不起?”
“之前……我不该不相信你。”他看着前方的路,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歉意,“我总以为,我看到的就是全部世界。我用我的逻辑去衡量一切,觉得不合理的,就是错的。我差点……差点就让你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还有,”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该总觉得,你对晓宇好,是……是有目的的。我总怕你受委屈,又怕晓宇受委屈,结果,反而是我,让你最委屈。”
我的眼眶,又有点发热。
认识林涛这么多年,结婚两年,我从没听过他说这样的话。
他就像一个紧绷的机器,永远在计算,在分析,在输出最优解。
我从没想过,他也会有这样……柔软的,反思的时刻。
“其实,我才是那个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我轻声说,“我总觉得,你不理解我,这个家不接纳我。我把自己包裹起来,像个刺猬。我忘了,家人之间,需要的不是证明,而是沟通。”
我们俩都沉默了。
车里只有空调的送风声和晓宇均匀的呼吸声。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尴尬和疏离。
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的安宁。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真的要去种茶?”
我笑了。
“我看起来像个会种地的富贵太太吗?”
他也笑了。
“那倒不像。你更像个会砸锁的女侠。”
“那五十亩地,现在肯定已经属于国家林业资产了,个人是不能随便开发的。”我把玩着那份古老的地契,思绪却很清晰,“而且,就算能开发,凭我们两个,也做不起来。”
“那……”
“但是,”我话锋一转,眼睛里闪着光,“这份‘三熏三焙’的古法工艺,是无价之宝。”
“我想好了。”
我看着林涛,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成立一个工作室。专门研究、复原、和推广那些濒临失传的传统手工艺。不只是制茶,还有我爷爷留下的那些古法制墨、古籍修复的手艺。”
“我要把这份‘念想’,变成一份真正的事业。一份……能让更多人看到,我们传统文化之美的事业。”
这是我刚刚在心里,做出的决定。
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决定。
林涛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我知道,这一次,他信了。
不仅是相信那份地图,更是相信我。
相信我的能力,相信我的梦想。
13
回到家,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轨迹。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林涛开始主动了解我那些“占地方”的旧物,甚至会饶有兴致地听我讲那些古籍善本的来历。
他不再说“这有什么用”,而是问“这背后有什么故事”。
晓宇也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和我保持距离。
他会主动跑到我的书房,看我整理那些旧图纸,还像个小大人一样,宣布要当我的“首席传承官”。
我给他买了新的笔墨纸砚,他居然真的像模像样地开始练起了字。
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像在画符,但他很认真。
他说,他要学会太爷爷的字,以后给我的工作室写招牌。
而我,则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忙碌。
我辞去了那个半死不活的自由设计师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念想工作室”筹备计划中。
我泡在图书馆和博物馆里,查阅了大量关于古法制茶和制墨的资料。
我把爷爷留下的那些图纸,进行了数字化扫描和整理。
我还联系了苏州当地的农业科学院和茶叶研究所,把“三熏三焙”的工艺资料,匿名寄给了他们。
我没想过要用这个专利去赚钱。
就像爷爷在信里说的,他希望这茶香,能重新飘荡在东山。
如果能由更专业的人,去把它复原,发扬光大,那才是对爷爷,对余家列祖列宗,最好的告慰。
当然,我也遇到了很多困难。
资金,场地,人手……每一样都是问题。
林涛拿出了我们俩大部分的积蓄,来支持我。
他说:“钱没了可以再赚,梦想没了,就真的没了。”
我嘴上笑他“老黄瓜刷绿漆,也学人说情话了”,心里却暖得一塌糊涂。
有一天,林涛的堂姐,那个曾经嘲讽我是“冒牌货”的林莉,又上门来“打秋风”了。
她大概是听说了我们家最近在折腾什么,想来探探虚实。
她坐在我们家沙发上,阴阳怪气地说:“哎哟,文静,听说你现在不做设计师,改行当‘艺术家’了?捣鼓那些老掉牙的东西,能当饭吃吗?别把我们家林涛的血汗钱都给败光了。”
以前听到这种话,我肯定会气得脑子都要炸了。
但现在,我只是平静地给她倒了杯茶。
“堂姐,尝尝这个。这是我最近刚学着做的。”
林莉端起茶杯,不屑地撇撇嘴,喝了一口。
然后,她的表情,就凝固了。
“这……这是什么茶?怎么这么香?”
我笑了笑,没说话。
那是我用爷爷留下的图纸,尝试复刻出来的,第一批“三熏三焙”碧螺春。
虽然还远不及图纸上描述的境界,但那独特的,层层递进的香气,已经足以让任何一个懂茶的人,为之惊艳。
林莉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嫉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敬畏。
她没再说什么,喝完那杯茶,就灰溜溜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真正的强大,不是用犀利的言语去反击。
而是当你拥有了足够的分量,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微笑,就足以让所有的质疑和嘲讽,都变得苍白无力。
14
半年后。
我的“念想工作室”,在市里一个文化创意园里,正式挂牌成立了。
工作室不大,但很雅致。
一面墙,是我从东山老宅里搬回来的,爷爷的那些旧书。
另一面墙,挂着我整理出来的,那些古法工艺的复制图纸。
正中间,摆着一张长长的茶台。
开业那天,来了很多人。
有我以前的朋友,有文化园区的领导,还有几个被我的项目吸引来的,志同道合的年轻人。
林涛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抱着晓宇,站在人群里,笑得一脸骄傲,活像这是他自己的公司上市了。
晓宇举着他亲手写的,歪歪扭扭的“开业大吉”四个大字,脸涨得通红,比谁都激动。
我站在台前,看着眼前这一切,恍如一梦。
我讲了那个关于墨水、地图和宝藏的故事。
我讲了我爷爷,和我们家族的传承。
我讲了我对这个工作室的期望和梦想。
我说:“‘念想’,念的,是过往;想的,是未来。我们守护的,不仅仅是这些老物件,老手艺。我们守护的,是我们的根,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那些文化记忆。”
“我希望,我的工作室,能成为一个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能够看到,触摸到,感受到我们传统文化中,那些真正有价值,有温度,有灵魂的东西。”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了林涛眼中的泪光。
我看到了晓宇眼中,那满满的崇拜。
我也看到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上,那份被感动的,真诚的共鸣。
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知道。
我找到了。
找到了比那五十亩地,比那失传的秘方,更珍贵的宝藏。
那份宝藏,是家人的理解与支持。
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是文化传承的责任。
更是……当我回首过去,可以坦然地对爷爷说一句:
“爷爷,我没有辜负你。”
15
故事的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彩蛋。
就在我工作室开业的第二天,我接到了苏州茶叶研究所一位老教授的电话。
他激动地告诉我,他们根据我提供的图纸,经过反复试验,已经成功复原了“三熏三焙”的古法工艺。
第一批试制的茶叶,品质极高,香气独特,在一次小范围的品鉴会上,引起了轰动。
他们决定,将这种工艺,命名为“文轩碧螺春”,以纪念我的爷爷,余文轩先生。
并且,他们还查到了那五十亩荒地的归属。
那片地,因为地处偏远,地形复杂,这些年来,一直没有被纳入商业开发计划,始终保持着原始的林地状态。
研究所希望,能和当地政府合作,在那片土地上,建立一个碧螺春古法工艺传承与保护基地。
他们想邀请我,担任这个基地的名誉顾问。
电话那头,老教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说:“余小姐,你为我们苏州,为我们中国的茶文化,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啊!”
挂掉电话,我走到窗边。
窗外,是城市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
我的心里,却仿佛看到了另一幅景象。
我看到,在洞庭东山那片沉寂了近一个世纪的土地上,一株株新的茶树,正在破土而出,迎着阳光,茁壮成长。
我看到,那古老的,醇厚的,带着岁月温度的茶香,正袅袅升起,飘过太湖,飘向远方。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源于那个午后。
源于我的继子,林晓宇,打翻的那一瓶,旧墨水。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奇妙。
它会在你最生气,最失望的时候,悄悄为你打开一扇窗。
窗外,是你想都想不到的,一片崭新的,辽阔的天地。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