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不似寻常卦爻的吉凶判语,反在涕泪滂沱中道出一线生机。这泣血悲声,是物极必反的天道在聚合巅峰处投下的巨大阴影,当万物汇聚臻于鼎盛,若失去“贞正”之德与“戒惧”之心,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聚合之力,顷刻间便会如沙塔般崩塌溃散。
当指尖停留在《周易》萃卦上六爻辞“齎咨涕洟,无咎”时,总觉有股千年悲风穿堂而过。这寥寥六字,如寒山古寺的晨钟暮鼓,在历史的深谷中激荡起层层回响。
它不似寻常卦爻的吉凶判语,反在涕泪滂沱中道出一线生机。这泣血悲声,是物极必反的天道在聚合巅峰处投下的巨大阴影,当万物汇聚臻于鼎盛,若失去“贞正”之德与“戒惧”之心,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聚合之力,顷刻间便会如沙塔般崩塌溃散。
王弼曾注此爻,一针见血:“处聚之时,居于上极,五非所乘,内无应援。处上独立,近远无助,危莫甚焉。” 上六独踞萃卦之巅,下无应援,上临至尊之九五,却因阴乘阳刚、力弱难承而无法真正依附。
程颐在《伊川易传》中更添一笔冷峻的判词:“上六居萃之终,萃之终则乱矣。” 这“乱”字如悬顶之剑,道尽了繁华锦绣下的脆弱本质。
“齎咨涕洟”四字,绘尽一幅孤绝悲图。《周易正义》释“齎咨”为“嗟叹之辞”,是忧惧至深而迸发的悲鸣;“涕洟”则是涕泪横流的凄楚情状。这绝非矫揉造作,而是上六高居萃聚之巅时,敏锐感知到物极必反、聚极必散的凛冽寒意。当聚合之力如百川归海般汇聚于一点,那居于核心者,看似手握乾坤,实则如履薄冰,下无根基呼应,旁无强力支撑,只余孤悬危楼的空寂与恐惧。这悲声,是对聚合大厦将倾的精准预判,更是对自身危如累卵处境的灵魂震颤。
奇妙的是,如此凶险之境,爻辞竟判以“无咎”。奥秘何在?王弼点破天机:“若能知危惧而自戒,不敢自安,亦得免咎也。”
程颐亦言:“若能知危惧而改,则无咎矣。” 原来,“无咎”并非天降鸿运,而是上六在涕泪滂沱中幡然醒悟、深刻自省、痛切戒惧所换取的生机。
这“无咎”是恐惧催生的清醒,是绝境逼出的智慧,是孤峰之上唯一的自救之梯。唯有以“涕洟”之至诚,昭示其惧祸之深与悔悟之切,方能在危局中感动天地人心,觅得一线转圜之机。
历史如镜,映照出多少“聚极而乱”的悲怆身影。那些曾令山河屏息的聚合盛景,终在涕泪中化为青史烟云。
西周之世,宗法礼乐如无形巨网,将天下诸侯紧密凝聚于镐京周天子麾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盛景何其煊赫。然至幽王,纲纪废弛,为博冷美人褒姒一笑,竟不惜以社稷安危为戏,骊山烽火,本是召集诸侯勤王的性命之约,却被他反复点燃,只为看诸侯匆匆而来、悻悻而去的窘态。
当忠诚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聚合的核心纽带便如朽索崩断。及至犬戎铁骑真临城下,烽烟再起,诸侯视若无睹。镐京陷落,幽王身死,平王仓皇东迁洛邑。昔日宗庙巍峨、诸侯景从的聚合盛况,终成《王风·黍离》中“彼黍离离”的荒芜悲吟。周室之衰,衰在核心失德,使凝聚天下的神圣契约化为尘土。
春秋首霸齐桓公的故事,更是一部从聚合巅峰直坠涕泪深渊的醒世录。他以“尊王攘夷”为旗,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盟坛之上何等威风。管仲,这位霸业的柱石,临终前已预见危机。他挣扎病榻,曾谏言:“易牙烹子以适君,竖刁自宫以近君,开方弃亲以媚君,此三子者,皆非人情可近,必不可用!”
然晚年的桓公,如日薄西山,早已沉溺于谄谀之词,将管仲的金玉良言抛诸脑后。待他病入膏肓,被佞臣隔绝于深宫高墙之内,群公子为夺位在外厮杀。一代霸主,竟在饥渴与绝望中凄凉死去,尸身腐坏,蛆虫爬出宫门方得收敛。苦心经营的霸业联盟,顷刻间烟消云散。
桓公的晚景,正是“萃终则乱”的血泪明证:当核心被私欲与昏聩蛀空,再宏伟的聚合殿堂也会轰然倒塌。
唐玄宗李隆基的开元盛世,堪称中华聚合之力的璀璨顶峰。万国衣冠拜冕旒,长安城汇聚着四海的财富、人才与荣光。然而盛极之下,玄宗渐忘创业维艰,沉湎于“春宵苦短日高起”的温柔乡。
他疏远直言敢谏的张九龄,将权柄交予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与跋扈贪婪的杨国忠,更将帝国安危系于野心勃勃的胡将安禄山一身。当渔阳鼙鼓骤然动地而来,霓裳羽衣的绮梦瞬间被铁蹄踏碎。繁华的长安在叛军的烧杀中呻吟,玄宗仓皇西逃,马嵬坡前,三尺白绫断送了杨贵妃的性命,也勒紧了大唐盛世的咽喉。安史之乱虽终得平息,盛世光景却一去不返,留下一个在藩镇割据中艰难喘息的中晚唐。玄宗的悲剧,根植于盛世迷梦中“贞”德的丧失与“戒惧”之心的泯灭,终使聚合之力反噬自身。
萃卦上六那穿越时空的“齎咨涕洟”,绝非懦弱的哀鸣,而是绝境中迸发的大智大勇,蕴藏着指引迷途的灵魂密钥。
《系辞传》有云:“惧以终始,其要无咎。” 上六的涕泣,正是对“终始”循环、物极必反这一天道法则的至诚敬畏。它如洪钟大吕,警醒着身处权力、财富、影响力之巅的聚合者:真正的力量并非源于掌控,而是源于对规律与界限的清醒认知与永恒敬畏。
唯有常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戒惧之心,方能在聚合的华美盛宴中保持清醒,避免在巅峰的眩晕中坠入深渊。敬畏,是悬于聚合者头顶的明镜,照见一切膨胀的虚妄与危险的边界。
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 上六能得“无咎”之机,核心在于其涕泪所彰显的深刻自省与改过之志。当聚合之势遭遇危机,怨天尤人只会加速沉沦,唯有刀刃向内,深察己过,是德性有亏?是偏离正道?是失于明察?还是放纵无度?方能于迷局中找到转危为安的钥匙。自省,是聚合者手中最锋利的宝剑,斩断的不仅是困境的荆棘,更是蒙蔽心性的重重迷雾。*
老子在《道德经》中早已洞悉:“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萃卦上六的终极启示,指向对“中道”的持守与对“太和”境界的追寻。聚合本身并非目的,其价值在于能否滋养整体的生机与和谐(《彖》曰:“萃,聚也。顺以说,刚中而应,故聚也”)。
真正的聚合大道,在于“守中”,不偏执于极致的膨胀;在于“致和”,维系内部的动态平衡与对外的良性共生。领悟在聚合中适时调适,懂得通过必要的“散”,以孕育新生,方能生生不息,绵延长久。聚合的最高智慧,恰在于懂得适时放手的从容。
真正的智者,并非贪恋峰顶的无限风光,而是深谙盈虚之理,在聚合的盛宴中永葆一份清醒的“涕洟”之心,以敬畏承接天道,以自省涤荡灵魂,以中和贯通始终。唯其如此,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航标,方能超越聚合的浮光掠影,在永恒的宇宙韵律中,寻得那份深邃的“无咎”与真正的安宁。
老子有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与其紧握那满溢聚合之荣光直至指缝流沙,不如适时知止。上六那涕泪纵横的面容,实则是天道在人性深处铭刻的悲悯印记:当聚合抵达巅峰的刹那,每一滴清醒的泪,都在为新生悄然铺路。
来源:中孚鉴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