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抬眼,只见一人身着喜袍端立在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我生来就是奴,是相府的奴,是小姐的奴。
我自小便知,奴之生死,全凭主家心情。
杨太师暴戾成性,恶名在外。
当今圣上却指了小姐同他婚配。
新婚前夕,小姐挑起我的下巴,笑得漫不经心:
「迎春,不若你替我嫁了。」
翌日,我掩上红盖头,坐进华美的喜轿。
那晚,小姐只看到我瑟缩恐惧的脸。
却没有看见我藏在眼底的笑意。
无人知晓,杨太师的所有骂名,都是我传出去的。
我所求的,便是今日的凤冠霞帔,红妆十里。
从此再无贱奴迎春,只有贵女许若。
1
是夜,红盖头被轻轻挑开,入眼是一片喜庆的大红。
我抬眼,只见一人身着喜袍端立在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他就是当朝太师,杨行。
杨行看着气质温润,望向我时一双桃花眼微微挑高。
他启唇开言,声若流泉:「我还有事要忙,你先歇息。」
我微怔,余光瞥向不远处的铜镜。
镜中之人朱唇皓齿,冰肌玉骨。我出生卑贱,却偏长了这身好皮囊。
而现下美人在怀,杨行却执意要做那柳下惠。
我不着痕迹地蹙眉。
杨行厌恶宰相一党,自然也包括我这个「相府嫡女」。
杨行转身欲走,我赶忙喊住他:「夫君。」
杨行脚步一僵,扭头看向我。
我起身端起桌上的合卺酒:「夫君,我们尚未饮合卺酒。」
杨行似笑非笑,缓步朝我走来,接过其中一瓢:「听闻圣上赐婚,你在许府以死相逼,不愿嫁给在下。」
我心头一滞。
确有此事。
许若在赐婚圣旨下来之时闹过一阵,但很快就被宰相禁足。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况且是发生在府邸内,杨行却对此了如指掌。
我额尖沁出细汗。
杨行眼线如此之多,那他是否已经知晓,我是个假狸猫?
我看向杨行,他面色如常,笑意盈盈:「该是我在外的恶名吓着了你,也不知是哪个无知小儿造的谣,若叫我抓住了,定拔舌剥皮,绝不轻饶。」
说罢,他便举高合卺酒,一饮而尽。
我怀疑他意有所指,又无甚证据,只能硬着头皮学他的样子尽数饮下。
酒意辛辣,我一时不察,呛着咳了起来。
唇边送来一杯温水,我伸手接过,轻抿温茶,慢慢顺过了气。
我抬眼看过去,只见杨行眉间带笑,似乎被我的模样逗乐,看着纯良无害。
如若当日我没亲眼看见他杀人,大抵我也会觉得他纯良无害。
可那日,我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杨行执剑,刺破那人的喉咙,血柱喷溅他一身。
那人我认得,是来相府传旨的公公。
那日他尖利的嗓音只响出一瞬,便永久地静默了。
一坨死肉沉闷地躺在杨行脚边。
他却只是长身鹤立,寂然拭剑,那骨节分明的手沾了血。
正如此时,烛光摇曳,大红剪影落在杨行指尖。
而他的指尖,把着小巧的利刃,送到我白皙的脖间。
他依旧在笑,只笑意不达眼底。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令我惊骇不已的话。
他说:「我知道,你不是许若。」
2
在归宁那日,我才又见到杨行。
他身着紫色袍服,腰间系玉带,足蹬乌皮靴。
他同我一齐坐进备好的马车里,前往宰相府。
马车颠簸摇晃,我的手心蓄出些许汗意。
与紧张无关。
我很兴奋。
新婚当晚,杨行微微倾身贴近我,唇边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寒意逼近我的肌肤,只需再进上半寸,便可割破我的喉咙。
我反而就此冷静了下来。
我察言观色着长大,自小便不得不心思缜密,苟且偷生。这种局面,我也不是没有预料到。
窥见杨行杀人的那一次,是我第二次见到他。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更早的时候。
女子单单只有美貌,便如弱童通身嵌金,轻则遭妒受辱,重则性命难保。
那年我十四岁,刚没了阿娘。
那次,我外出采买,于青天白日之下被人自身后锢住,布满老茧和腥臭味的手盖住我的口鼻,生生将我拖进旁的小巷中。
我如同一件破旧衣物,被粗暴地扔在地上,脖子被用力掐紧,我几近晕厥。依稀间只感觉到身上作乱的手,在不断撕扯着我的衣裙。
我艰难地摸到腰间别着的发簪,想要使力往身上男人刺去。
但我尚未出手,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倏忽被挑了去。
我的脖间失去了桎梏,口鼻骤然通畅,我如同濒危的鱼儿一般,匍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待我缓过劲来,抬眼望去,只见一身着锦缎华服的少年,面若寒霜,眼眸涌动着令人胆寒的怒意。那绣着繁复花纹的长靴,裹挟着千钧之力压在大汉背上,似是要将这恶人的罪孽尽数碾碎。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杨行。
杨行没有看我,只是冷然启唇:「走。」
我赶忙拢上衣裙,踉踉跄跄地跑开。
我没有走远,我立在巷子的转角,紧紧攥着那支底部被磨得锋利无比的发簪。我一直等到拳肉声和哀嚎声都弱了下来,才折返了回去。
杨行已经不在,只余下血肉模糊的大汉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费力抬手,干裂带血的嘴唇一张一合:「求你,送我到医馆......」
我嗤笑一声,森冷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我从来都不是以德报怨的活菩萨,相反,我睚眦必报,锱铢必较。
我将发簪对着他的心口高举。
我在大汉恐惧的眼瞳里,看到了我自己。
我的唇角不受控地勾起,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抽搐。我发髻凌乱,眼神却异常的亮,神色近乎癫狂。
大汉抖若筛糠,他口齿不清地求饶:「是相夫人......」
我却没等他说完,便落下高举的发簪,一下又一下。
我当然知道,他是相夫人派来的,为的就是毁我名节,逼我去死。
但她错了,就算这大汉真的得手了,就算我真的名节被毁,我也不会寻死觅活。贞洁甚至都不配同性命相提并论,只要我尚存一丝气息,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精密布局,静待时机,将他们施加于我的痛苦,千百倍地奉还。
血涌喷溅,大汉不再动弹。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3
晚风拂进,吹得烛影婆娑,红光荡漾。
喜房之内,杨行还在等我的回应。
我神色泰然,语气沉静:「我不是许若。」
杨行微微挑眉,似乎没想到我会承认得那么坦然。
我继续道:「但以后我就是许若,她不能帮你的,我可以帮。」
杨行此人,虽说杀人不眨眼,但在初见之时,却会对一个落难女子出手相助。
人性之恶,不堪入目,礼崩乐坏。在这吃人的世道,但凡有一颗好心肠,都会被生吞活剥得骨头都不剩,如同我的阿娘。
所以杨行这偶有的善举,才显得分外可贵。我卑贱得不堪一击,总要寻个高枝来狐假虎威。于是在第二次见面知晓了他的身份,我便用一年谋划了替嫁的棋局。
杨行眼眸闪过一抹亮光,玩味地看了我许久,才卸下利刃,语气轻慢:「你倒是说说,你如何能帮我?」
所有以性命起誓的诺言都脆弱无比,想要结盟,就要让对方看到价值,需得拿出交易的诚意。
我于衣中摸出一张纸,放在杨行面前:「这是我誊写的一张宰相私账,他在暗囤兵器,意图造反。」
杨行翻看着,皱起了眉头:「我怎知这是真是假?」
他狐疑地看向我:「再者,你不过是相府的丫鬟,怎有机会窥见这些机密?」
杨行摸清了我的身份,但又没完全摸清。
而我与他也仅仅只有三面之缘,还不足以让我和盘托出。
我便只是笑:「来日,真假自会明了。此婚乃圣上亲赐,若相府敢指明我不是许若,便是欺君罔上。我举目无亲,宰相等人奈我无何。所以,我可以相府嫡女之名,为你谋得便利。」
坊间皆知,朝廷久居两派,呈分庭抗礼之势。一方以宰相为首,其党羽遍布朝堂内外;另一方则以杨行为首,虽担太师虚职,麾下能臣干将却只多不少。
杨行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在相府生长十余年,你就这么狠心?」
我定定地看着他:「我阿娘临盆在即,遭相夫人残害,一尸两命。阖府上下,为虎作伥,无一人阻拦。」
杨行骤然收起笑。
许久他才道:「我从不亏待,对我有用的人。」
4
我阿娘面容姣好,眉如远黛,双眸似水,是公认的美人。
而相夫人天生容貌有亏,半脸胎记。她妒心极重,自我有记忆以来,只要宰相不在府上,相夫人就会对我和阿娘百般刁难。
在我十三岁那年,宰相随皇帝出巡半月有余,相夫人派人唤我去了柴房。
相夫人对我展开和颜悦色的笑,嗓音柔和:「迎春,你也十三了,本夫人为你指了远房侄子作配,你意下何如呀?」
我跪在地上,寒意不住地钻进我的四肢百骸。
相夫人的远房侄子是个痴儿,曾将伺候他的丫鬟绑起,刀刀剔肉,叫人生生疼死。
相夫人冲我扔下一纸婚书,艳红的嘴唇张合,宛如一张血盆大口,将我的生路活活堵死:「你只需签字,往后便是丫鬟翻身,成主子啦。」
她说罢,便掩唇笑了起来。
彼时我不过十三岁,纵然平日里行事谨慎万分,但在这等地位悬殊的境况下,也如笼中鸟,徒然挣扎,无计可施。
我斟酌着词句,却有如走入死局,种种说辞都会有诸多不妥。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如此刻,沉默也是种罪过。
相夫人抿直嘴唇,睥睨着我,漠然出声:「你是在忤逆主母吗?」
此话一落,便有两个粗使婆子推门而入,一左一右压住我。
相夫人声音陡然变得尖锐:「竟敢忤逆主母!给我打!狠狠地打!」
打杀下人这等腌臜事,贵人一般都不稀得亲自做,唯恐下人的脏血,污了她们高贵的名声。
但相夫人此时却像是理智全无,近乎直白地对我喊打喊杀。
一直以来,我都能感受到,她对我和阿娘有着极其浓烈的恨意,这并不是单纯妒忌容貌所能滋养出来的恨意。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根植于背叛、献祭于骨肉、灼烧于灵魂的恨意。
她恨我,更恨我娘。
此局我不过是个诱饵。
相夫人特意掐准时间,让人给我娘报信。我娘寻过来的时候,正正替我挡下了那卯足气力的棍子。
阿娘那时已临盆在即,腹部高高隆起,生生挨下那棍后,她的脸色惨白如纸,贝齿咬着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粗使婆子看向相夫人。
相夫人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拦者受打,生死毋论。」
我抱住阿娘,眼眶泛红:「夫人饶命,我娘怀有身孕,挨不了打的!」
阿娘秀眉紧蹙,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她虚弱开口:「夫人饶命,放过迎春!我会离开相府,我会带迎春走得远远的,不会再近京城半步!」
相夫人却嗤笑道:「走?你能走哪儿去?又想让他再去寻你吗?」
她扭头看向两婆子,神色狰狞:「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棍棒专挑阿娘的腹部打。
一婆子死死地压着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阿娘的裙下,殷红的鲜血仿若决堤的洪流,无声又汹涌地蔓延开来。
当天,我娘早产,生出一个死胎。她眼眸的清明,随着身上布料一寸寸被染红,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她用最后一丝气力,同我说:「迎春,你要好好活下去。」
可是阿娘,没了你,我要如何好好活下去?
5
「到相府了。」杨行的声音自我耳边响起,我骤然回神,惊觉眼角有些许湿意。
我掀开车帷,只见相府那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有如相夫人那张艳唇。
门前立着一排丫鬟小厮,居中站着的是宰相夫妇,以及相府嫡子许卿。
三天,也足够他们知晓这出偷天换日的好戏了吧。
杨行稳稳跃下马车,回身向我伸出手。我微微一愣,随后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而后脸染红晕低垂螓首,尽显新婚燕尔的娇羞。
相夫人的神色有些难看。
我知道,她是宁可真正的许若过得不好,也不愿是我攀上高门。我过得好,就是对她的极致凌迟。但我,要的就是她日日剜心,夜夜淌血。
走到他们跟前,我笑靥如花,柔声地一一唤道:「父亲、母亲、弟弟。」
宰相浸淫官场数十载,早已练就喜怒不显于色,可当下还是现出一刹那的恍惚,他神色复杂地微微颔首。
相夫人面色僵硬,手中攥着的帕子褶皱加深,她勉强现出一抹笑,点了点头。
许卿则是将我上下打量,那目光仿若实质,带着几分轻薄与肆意。他薄唇轻启,似笑非笑地唤道:「姐姐。」
许卿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流连花楼,纵马享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许卿曾扬言,要收我做通房。而我只是将这事不着痕迹地传到了宰相耳中,他挨了一顿毒打,此事便不了了之。
杨行朝宰相拱手,笑容和煦:「宰相大人。」
宰相也还揖,礼节周到:「杨大人。」
得体寒暄的假面之下,他们是彼此暗藏杀心的政敌。
不痛不痒的官话,自府外说到府内。
一路上,丝毫不见许若的身影。不过想来也是,她现今可是欺君的铁证,自当是要藏好些的。
很快就到了用膳的时辰,上菜之时,一丫鬟不小心将茶水倒在了我身上。
相夫人冷了脸色,厉声呵斥:「怎的这般笨手笨脚!还不赶紧带小姐回房换身衣服!」
小丫鬟唯唯诺诺地应着。
我望向衣角几乎看不出的水渍,眉心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相夫人对我最不会有的,就是怜惜。只怕换衣服是假,引我去见许若才是真。
我心下稍定,朝杨行递了个眼色,方才离席。
6
我见到了许若。
没了珠翠满头和织锦华裳,她眼眶深陷,发髻凌乱,神色阴郁。
许若一见到我,眼中闪过狠厉,忽地朝我扑来。她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许若很享受,将他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每次她都要等我翻起白眼,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有如猫儿戏鼠,百玩不腻。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动了杀心,力道之大,恨不得我下一秒即刻死去。
许若似困兽在笼,声音沙哑至尖利:「你竟敢设计我!你怎么敢!」
我如何不敢?
今非昔比,我已不再是任她玩弄的迎春了。
我是做粗使活计长大的,力气比起许若,自然更胜一筹。
我用了十成的力道,一个巴掌便将许若扇翻在地。
许若跌坐在地,左颊红肿,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怒骂道:「你这个贱人!你敢跟我动手!」
我笑得嘲讽:「我现在是相府嫡女许若,凭什么不能打你?」
许若瞳孔缩得同针一般细。
我就势蹲了下来,一寸寸逼近她:「你以为你还能做回许若吗?你以为你还能做回相府嫡女吗?」
许若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尽数褪去,但仍强撑着色厉内荏地大吼:「我就是许若!我就是!」
我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了起来:「你难道没有发现,这府里的丫鬟小厮,已经换了一批吗?」
许若双眼瞪得滚圆,死死地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我对上她的目光,嘴角勾起畅快残忍的弧度,「知道你是许若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宰相从一袭布衣爬到官居重臣,凭的就是这生性多疑,算无遗策。现如今替嫁之事东窗事发,他自是要把控事态,让那一张张嘴永远闭上。
许若气极,浑身都在颤抖。
我直起身子,语调轻快地说着剜心的话:「从此以后,我就是许若。你的好日子,我来替你过。」
话音刚落,许若突然像疯了一样,将旁边桌上的物什一一扫落在地。
铜镜摔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四分五裂,映出我和她的两张脸。
我和许若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
我看着宛如失心疯的许若,粲然一笑。
她不会知道,许若这个名字,本是属于我的。
我尚在阿娘腹中之时,名字便被我那生父早早取好,就叫许若。
7
我面色淡然地回到正厅用膳。
待到饭毕,宰相突然出声:「许若,你同我来书房一趟。」
我依言照做。
书房门合上,宰相叹了口气,幽声道:「你阿娘的事,为父也很是自责。」
我心中直发笑。
真是虚伪至极,时隔五年,他才想到要忏悔吗?我阿娘这辈子最不幸的事,就是当年救下了他这个背信弃义的衣冠禽兽。
阿娘气绝那天,跟我讲了很多话。
阿娘同我讲,她在少女时救下了一个险些被冻死的书生,她和那书生情投意合,成婚后如愿怀上了孩子。
可那书生进京赶考后却没了消息,她挺着肚子去找,却得了那人被榜下捉婿,娶了贵女的消息。
阿娘心灰意冷,辗转回乡。那人却派人找上门来,强绑了身怀六甲的她到府邸,白日丫鬟,暗夜苟合。
从此她没了自由,她的女儿也没了自由。
而现今,罪魁祸首却摆出长辈姿态,半是提点半是温情地说:「杨行此人,最是奸诈。你须得谨言慎行,伺机而动,同为父里应外合。你莫要忘了,你这些年能在相府安然无虞,都是我顾念父女之情,暗中护着你。」
可我所历经的种种坎坷凄楚,无一不是拜他所赐,他竟还妄想我感恩戴德,简直可笑至极!
内心不住地翻涌着,但我面上只是乖顺地颔首:「女儿明白。」
他的信任,将是我手中的引魂幡,牵引着他,一步步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8
天色向晚,我和杨行启程回府。
马车内,杨行斜倚在软垫上,阖眼假寐,泰然若无事发生。他似乎一点也不好奇,在书房里,我和宰相究竟谈了什么。
寂静之中,唯有车轮滚动声,格外嘲哳。
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
我略一思忖,缓缓道:「宰相有意与我联手对付你。」
杨行双眼未睁,只发出意味不明的音节:「噢?」
我问:「太师没有要问的吗?」
杨行睁开眼,眸中戏谑之意尽显,他似笑非笑道:「我问了,你当真能尽言无隐?」
我笑道:「你尚未问,又怎知我不会。」
气氛在一瞬僵持住,落针可闻。
只这时,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一声凄厉呼喊穿透马车入耳:「救命!救命啊!」
我掀开帘子,只见一女子灰头土脸,手腕上满是淤青血痕,她不顾一切地跪在疾驰的马车前,颤抖着身子紧闭双眼。
幸而车夫技术娴熟,只稍一缓神,便拉紧缰绳,将马车堪堪停在女子咫尺。
溅起的尘土落在女子身上,好险没伤她分毫,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女子的声音沙哑至极,字字泣血:「求贵人救救民女!」
我看到女子身后百米开外,有两个彪形大汉隐在密林里。想必这两人,便是抓她的人。
杨行自然也看见了,他神色晦暗不明,薄唇轻启,只吐出干脆利落的两个字:「上来。」
那女子忙不迭地磕头道谢,她手脚还有些发软,费了好大气力才爬上马车。
而那两个彪形大汉,竟只是对视一眼,便不再追来,扭头径直离开。
女子还在颤抖,满目悲戚,强忍着哽咽开口道:「民女阿桃,宰相之子许卿,杀我双亲,囚禁民女!」
我和杨行对视一眼。
我若有所思地开口:「你可知我是谁?」
阿桃眼中透出几分茫然:「民女不知。」
我继续道:「许卿背靠相府,权势滔天,仅凭你一人之力,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阿桃察觉到我话里话外的质疑,忙惶恐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实乃天可怜见,今日看守之人皆不见踪影,民女这才寻得机会,逃了出来。」
此事太过蹊跷。
偏巧在归宁这日,偏巧撞上我们。
思绪流转间,宰相那张脸仿若隐在重重迷雾后,渐渐浮现。
如果是他,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他处心积虑地将把柄送到我面前,无非是想瞧瞧,我是否能为他所用。毕竟,这可是表忠诚的好时机。
杨行似乎也想到了,他看向我。
而我只是看向阿桃,再度问她:「你可知我是谁?」
阿桃神色愈发茫然。
我直直看向她:「我乃宰相嫡女,也就是,许卿的姐姐。」
阿桃面色如遭寒霜侵袭,惨白无比,她双眼睁得滚圆,黑眸被恐惧和愤怒填满。
她刚抬起泛白的指尖,便被杨行一个手刀,打晕了过去。
9
阿桃被关进了太师府的密室。
是夜,我刚放下饭盒,她猛地掏出一把簪子,朝我刺来。
我闪身避开,身后的杨行钳住阿桃的手腕,簪子落地,摔在柔软的毯子上。
阿桃满脸泪痕,眼眶充血:「你们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桌上午间饭菜热气全无,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我嗤笑道:「你若绝食而死,只会徒令仇者称快,何苦呢?」
阿桃怒道:「不用你假好心!」
我摇头轻笑:「我若真心襄助许卿,便早取了你首级,同他们邀功买好。」
阿桃秀眉紧蹙,冷然开口:「可你也没让许卿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微微抬眸:「你所说的惩罚,指的是什么?」
阿桃斩钉截铁,面带决绝:「我要他入狱!」
我却是笑了,笑她的愚蠢:「许卿入狱,以宰相的权势,务必上下打点。等风头稍过,寻机改头换面,许卿依旧可以逍遥寻乐。若你所求报应,这么潦草轻率,那你爹娘九泉有知,怕是要难以瞑目。」
阿桃微微张口,似乎想要反驳,却只有漫长的语塞,许久她才干涩道:「那我应当如何?」
我定定地看向她:「毁其根本,他日高楼塌陷,这等仰仗过活之人,自有他的下场。」
阿桃不解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我没回答,只道:「你若想亲见血仇得报,就莫要再行绝食之蠢举。」
阿桃静默了半晌,骤然起身,执起碗筷吃了起来。
10
离开密室,杨行一袭玄色长袍随风而动,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行至半路,他突然出声:「你在救她?」
我脚步一顿,垂眸应道:「于我而言,她只是一个筹码。」
杨行剑眉微挑,双目有如鹰隼般锐利:「若真如此,当务之急便是杀了她。」
我冷声回道:「不需要。」
杨行利眸如炬,似能洞察人心。他重复,这次却是格外的笃定:「你在救她。」
我蹙紧了眉。
杨行勾起一抹冷笑,近乎残忍道:「你应当很清楚,她不该活着。」
我异常平静:「那她就该死吗?」
杨行冷哼一声:「妇人之仁,你若下不去手,那便我来。」
我再难按捺,声音因着激愤而陡然拔高:「她何其无辜!」
夜风凛冽,衣角乱飞翻卷。我微微舒气,稳下思绪:「我另有妙计,绝不会耽搁大局半分。」
杨行抿唇不语,只一双眼,一瞬不瞬紧盯着我。
他似乎是极快地笑了一下,又似乎是我的错觉。
风大了一些,猎猎作响。
杨行转身便走,只余下不带感情的两个字。
「愚蠢。」
11
阿桃必须死,但死的却不必须是阿桃。
狱中死囚,在世时一文不值。然而一旦身死,尸身却宛如奇货,有市无价,非权势滔天之人不可得。
我叩响了杨行的书房。
他冷嗤一声,唇舌狠辣:「你倒是很会给自己找麻烦。」
话虽如此,他还是寻来了合适的尸身,身形与阿桃十分相近,换上阿桃的衣物,几乎能以假乱真。
我将尸身泡在缸中,下药使其面容溃烂。
杨行双手环在胸前,斜倚着门,在我身后出声:「你胆子还真大。」
我细细端详着尸身,连头都没回:「这有何可怕的,活人可比死人要可怕多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终于等到尸身面容溃烂,我给尸身佩上了阿桃的贴身锦囊,杨行派人趁着夜色丢去了河边,佯装成溺水身亡的假象。
翌日,听闻是阿桃的邻里去认了尸。
也就是当天,我收到了相夫人的帖子,邀我回娘家一叙。
相夫人自是与我无旧可叙,此番该是宰相以她名义下帖。
我「杀」了阿桃,为了他正邪不分,手刃无辜之人,就如同那乱吠狂咬的疯狗,独独对他摇尾乞怜,堪当其爪牙之任。
杨行一目十行地扫过拜帖,道:「你既已向他投诚,他自是不会为难你。」
我点点头,也是这样想的。
杨行将拜帖随手撂回案头,轮廓分明的下巴微抬,目光将我周身扫遍,最后停在我纤细的手腕上,出声道:「我会派人暗中护你周全。」
我客气道:「多谢太师。」
他却不再看我,垂眸执笔书写,只声音依旧懒散无状:「我只是懒得替你收尸罢了。」
12
相府书房内,宰相与我相对而坐。
他剑眉浓密,眼眸深邃,纵然眼角泛起些许细纹,也不难看出年轻时的俊逸。现下又学着时人蓄胡,更平添了几分庄严稳重。
我的眼睛最像他,也最不像他,因着他那一双眼里,总是蕴藏着无尽的算计。
就如此时,他的眼神有如阴狠的蛇信,黏腻冰冷,带着令人恶寒的审视。
他似乎是头一遭,将我这个女儿完全纳入眼底。
方才甫一进门,宰相便说要等个人。
这盏茶快见底之时,才见两小厮将一人押了进来。
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惊惧交加。
此人我认得,是后院的哑婆。她算是府中的老人,我当丫鬟时,便是她带的我。
只听宰相浑厚的声音响起:「这婆子手脚失检,前些日竟盗为父私藏,窥见诸多隐秘。听闻你与她情义匪浅,为父便想听听,你以为当如何处置此人?」
我看向哑婆,只见她不住地摇头,那干枯如柴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嘴里嘶鸣着什么。那一张憔悴恐惧的老脸,布满了褶子和哀求。
看着着实可怜。
只可惜,我自小便没有长出菩萨心肠。
相府众人,只知我与她亲厚,却不知她只是相夫人的走狗。她对我那仅有的一点好,都放在明面上四处宣扬。可她暗地里给我使的坏,却是数不胜数。
我抬眼望向宰相,面色无波:「父亲想如何处置?」
宰相端着上位者的威严和思量,眉头微皱:「此人自是不可多留。」
我微扬嘴角,声音柔和而坚定:「那便杀了。」
哑婆瞳孔震颤,呜呜咽咽地哀鸣起来,想向我拱来,又被小厮一把按住,动弹不得。
宰相眸色晦暗不明,嘴角却有了难得的笑意。
一时之间,屋内竟陷入了诡异的沉静。
我倏地笑开:「难不成,父亲还想要女儿亲自动手?」
宰相朗声笑了出来,抬手轻挥。两小厮会意,拖着哑婆退下。
宰相的笑意蔓延至眼角,细纹愈发地重,有如一道道幽深沟壑,稍一不慎,便叫人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正邪不论之后,便是情义不讲。在他看来,只有斩断无用的慈悲根须,才配做他手中的一把刀。
他说:「为父有一事,要交与你。」
13
回到太师府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夜色浓稠如墨,唯有门檐下几盏灯笼,撑开了一小片昏黄光晕。
我敲响了杨行的卧房。
只听杨行的声音自屋内响起:「谁?」
「是我。」
门内传来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即近。不多时,房门便被打开。
杨行看着刚沐浴过,身着一袭宽松白色亵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锁骨。他的发丝尚带几分湿意,似墨倾瀑,更衬得他眉眼如画。
我有些愣神,竟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杨行却不以为意,侧过身子,声线一如既往的清冷:「进来。」
我这才如梦初醒,应声入屋。
他的卧房很是素净,不过一床一榻一桌。
我随杨行自软榻坐下,拿出信笺递给他:「地方有言官进谏,道军饷中隐匿贪墨之弊,被宰相一党拦了下来,这是那些密信。」
杨行接过,指节分明的手掌住轻薄的信页:「他给你的?」
我道:「他要我将密信交给你,假意归顺。希望你在朝堂上,面圣陈言。」
杨行览书如飞,不一会儿,他的手指已经翻过最后一张信纸,抬眸看向我:「密信所载,诸事皆指宰相。他让我御前陈词,不是自寻死路?」
我只是笑。
杨行是宰相的政敌,唯有他奏陈,方显得包藏祸心,顿生疑云。
杨行不愧是杨行,仅仅一瞬便尽数想通:「他想喊冤?」
我道:「不止,他还想亲自查案。」
杨行道:「岂容疑犯自查?」
我道:「所以圣上,必定会派遣势均者同他一齐。」
势均者,自当是杨行。
杨行摩挲扳指,语气淡然:「与我同行?」
我道:「依他所言,是怕你留京做些什么,他离京无从招架。」
杨行看着我,许久才道:「他不信你。」
我只是笑:「他不信任何人。」
一个视信任为筹码的人,怎么可能相信别人?人皆以己度人,自以为看清的别人,实则是自己。所以,他自己不可信,便会觉得这世上的所有人,皆不可信。
杨行眸色带上轻浅的杀意:「那老匹夫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我敛眸沉思半晌,终道:「总之此行,多有叵测之险,你当保重。」
杨行扫我一眼,声线淡漠:「我可还没答应。」
我却笃定他会应下。
杨行此人,乃长公主之子,当今圣上的亲外甥,纵其生父只一面首,但皇脉昭然,身份不可谓不尊贵。
但他自少时,便隐姓埋名入了军队,靠着自己一路厮杀加官进爵,年方十八便担了兵部尚书之职,只过了一年便不知因何,转而成了太师。
我在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我们仿佛都曾被逼入绝境,仿佛都曾尝过无计可施的绝望痛楚。所以但凡能达到目的,我们都会不计代价,放手一搏。
宰相离京,自是有更大的谋划。
只他不知,让他离京,便是我们的谋划。
14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圣上特许杨行和宰相一同调查。
因着是秘密离京,自是要低调行事。杨行启程那日,只一身青袍,一根玉簪,谦谦公子的模样。
他修长的手指挑开车帘,一双清眸落在我身上:「我的人会在暗中助你,如有情况,可托他们传信于我。」
我点头应好,同他道:「我等你回来。」
杨行的手指一顿,过了一会才轻声应道:「嗯。」
很快便等来同样便衣出行的宰相,杨行与他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阵,两人便各怀心思地上路了。
老虎离山,我埋在相府的那枚棋子,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那是杨行离京的第十日,入夜下起大雨。
细密雨点宛如一张巨大的织网,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颤抖着手指,落魄狼狈地叩响了太师府的大门。
那声音隐在呼啸大风中,微不可闻。只那大门却仿佛长了眼一般,悄然现出一道缝,缝中探出一只手,将尚未察觉的女子强拽了进去。
门依旧紧闭,雨依旧在下,那个女子似乎从没出现在这瓢泼的雨夜之中。
那个女子是许若,此刻她正失力瘫坐在地,身下洇出一小滩水渍。
纵然隔着一个屏风,我仍能看到她苍白瑟缩的脸上,满是癫狂的喜色。
许若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侍卫,眼中的急迫显露无疑:「我把证据都拿来了!快叫杨行出来见我!」
她急不可耐地从怀里掏出一捧账册,力图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全都拿来了!快叫杨行出来见我!」
只见那捧账册的外边,还包了一层油纸以防雨淋,可见许若对其的珍重。
侍卫不语,只出手如风,一个闪身便将她手中之物夺了下来,还顺道封了她的穴位。
许若目眦欲裂,正欲上前争抢,却发觉浑身使不上气力,她嘶吼道:「杨行呢?我要见杨行!」
我轻笑出声。
许若仿若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谁?!」
我站起,自屏风走出。我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瞳孔一点点缩紧。
我勾唇:「找杨行作甚,我们许久未见,不得好好叙叙旧?」
妒恨和悔意爬满许若的脸,她的美貌一寸寸瓦解,整张脸变得面目狰狞:「我同你这个贱奴无话可说!等到我将账册给了杨行,他就会知道谁才是对他有用的人,你就等着当下堂妇吧!」
我微微抬手,一旁的侍卫将账册放入我掌中。我看着许若,笑得无辜:「可这账册,现在在我手中。」
许若的胸膛剧烈起伏,气息粗重,她实在是气极了:「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
我弯唇,欣赏着许若崩溃的丑态。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大抵是这世上,最了解许若的人。
15
自我有记忆起,我就是许若的丫鬟。我了解她的全部,包括她的自私和愚蠢。
相府众人皆知,许若是被骄纵坏了的小姐,性情乖张,任性妄为。只我知道,她并非被宠坏,相反,她被无视。
许卿是当之无愧的相府命根,自他出世,相夫人便对许若鲜少问津。许若那时还只是个孩童,深得我阿娘照顾,于是亲近我阿娘,却不料被相夫人看了去,挨了一顿狠骂毒打。
而宰相从来都只愿为许卿花心思,搜罗奇珍异宝逗他开颜。
相府从不短缺许若的衣食,但一母同胞之下,厚此薄彼是最致命的一击。
有次礼佛,许卿啼哭不止,他们心烦意乱,一时不察,竟将年仅六岁的许若遗落在寺庙。是许若自己连夜跑了回来,一场高烧之后,她便成了别人口中的骄横小姐。
她在冷落当中下定决心,她要千百倍地爱自己,只爱自己。她要轻贱他人的生命,如她的至亲对她那样。她要挥霍,要享乐,要不计一切代价让自己尽兴。
那时她年岁尚小,邪念却陡然萌芽,于是她越来越坏,越来越坏,坏到胆大包天,坏到不管不顾。
正如她之前擅作主张让我替嫁,正如她现今肆意拿出灭门罪证。
归宁那日,我冷眼看着许若发狂崩溃,看着她将目之所及的东西尽数扫落,看着她力竭瘫坐在地。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诛心之语接踵而至。
我说:「杨行并不似传言那般,他体贴温柔,年纪轻轻又位高权重,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我说:「谢谢你逼我替嫁,我才能过上如今这等好日子。」
没什么比自毁所得,更令人痛心疾首了。何况许若是这么一个心胸狭窄的人。
她已被生父视为弃子,但她又怎会甘愿就这样被囚禁至死?
她自是要另寻他法,过逍遥日子的。
而我,自然会给她一些启示。
我俯身贴近许若耳边,故作炫耀道:「你可知,我是如何在短短三日得杨行青睐的?」
许若抬起布满血丝的一双眼。
我将食指置于唇前,狡黠一笑:「这可是一个秘密,你既已被禁足,那我便只告诉你。」
我告诉她,我将誊写的一页宰相私账交给了杨行。
我说,杨行从不亏待,对他有用的人。
在许若逐渐亮起的眼瞳中,我看见我那张肖似我阿娘的唇,重复着我阿娘临死那日的话:「宰相的账册,就藏在书房的暗格里。在靠墙的第三个柜子,在柜子里的第五本书后,那里仅一指处有个暗扣。」
许若眼里闪过不安分涌动着的野心。
我不禁勾唇,快意游走全身,几乎要令我战栗。
我想起了阿娘。
她那时已痛得几乎脱力,却还是强撑着同我一字一句道:「他的罪证都藏在那里,他不配当父母官,不配受人敬仰!迎春,若逢良机,必要将证据昭然于世,必要让他伏法受惩!他不得好死,他不得好死啊!」
我遥遥望向窗外。
阿娘,我定会让他,不得好死。
16
烛光跳动在泛黄的册簿上,我触目惊心地看着私锻兵甲的账目,以及藏在其中的北境舆图。
命妇非诏不入禁中,但恰在三日后,宫中将设赏花宴。如此,我便有了面圣的机会。
我传信给杨行,告诉他罪证已到手,我会在赏花宴上当众禀明圣上。
杨行回信,只简单一字:「可。」
宫宴如期而至。
我身着华丽翟衣,带着黑色黼领,金线镶边,更添几分庄重。我的发髻被高高挽起,簪头垂下几缕流苏,轻轻摇曳。
马车沿着高耸入云的朱红宫墙缓步行进,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车外传来声音:「夫人,到了。」
我掀开帘子,入眼皆是极尽奢华的廊柱和琉璃瓦。
早已候着的婢子伸手,搀着我下了马车,引我进殿入座。
高位还是空着的,那金碧辉煌的椅身,似要落座尊金贵的神祇。
我现今是太师之妻,自有人借机找我攀谈。
我不痛不痒地应付着,余光瞥见相夫人带着许卿入了殿门。
我同他们目光交汇。
相夫人看我身着华服明艳动人,面色有些难看,却又碍于众目睽睽,只能对我露出一个格外牵强的笑。许卿则是大剌剌地打量了我一番,明目张胆地向我投来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恰逢此时,一道尖细的声音于大殿骤起:「皇上、皇后娘娘、长公主到!」
谈笑风生之声在一瞬间尽数平息,偌大的宫殿里,只余齐刷刷跪下的衣物摩擦声。
我跪伏在地,趁众人山呼万岁之际,悄然抬眼望向高座。
正中端坐着的,便是当今圣上。他一袭明黄锦袍,面容有些老态,眼如古井,深不见底,不怒自威。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帝,他比我想象中要普通得多。
他那松弛的皮肤和微凸的小腹,都昭示着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和我一样用血肉筑成的凡人。
只是这个凡人披上了神袍,便自诩为天下共主,片言之际,生杀予夺。
右侧之人,便是杨行的生母,当朝长公主。她蛾眉曼睩,琼鼻秀挺,唇若樱桃,锦绣加身,当真是仪态万千。
只她下巴微扬,那一双眼,似乎永远也学不会平视。
我与杨行成亲那日,长公主并未到场。看来传言道杨行母子不合,应当属实。
17
宫廷之宴,名为赏花,实则赏人。
官家小姐们鱼贯而出,腰肢细软,使出浑身解数,在台上争奇斗艳,压了别人一头,又被别人压过,反复如此,乐此不疲。
宴席间公子王孙端坐如佛,骨子里却与掷金买笑的狎客别无二致。
以色侍人,是女子的悲哀。以易逝容貌作为筹码,把寻觅良婿当成毕生所愿,将一生命运寄托在男子的须臾真心与无常誓言中。她们置身于一场盛大的豪赌,却浑然不知。
有一个人,有一群人,为她们编织了这个一劳永逸的死局。
我看向高座那人,看向宴席间那群人。
宴会接近尾声,女人间的隐斗渐渐平息。
我款款上前,盈盈一拜:「臣妇偶得佳句,斗胆请圣上雅鉴。」
埋首间,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
那是对死亡的本能恐惧。
高座之人,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取我性命。
但如果说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那就是仇恨。
命运恃强凌弱,所以我绝不能露怯。他掌控着我的生死,而天道亦掌控着他的生死。剥去所有外衣,我们都是赤裸的一无所有的两具身体。
所以,不该怕,不要怕,不用怕。
我抬起头,对上皇帝那双深不可测的眼。
众人诧然,献技之人皆为闺中女,只为求得一门好亲事。而我这个已嫁高门的贵妇,却偏生要来凑这个热闹。
皇上唇角勾起,饶有兴趣道:「准了。」
18
我起身,台上已备好笔墨纸砚。
我自小伴许若攻读,懂得几分学问,字迹虽算不上名家之体,但也可堪入目。
我信手拈起毛笔,行云流水地写出早已准备好的诗句——
「豺狼踞廪爪牙狞,攫尽膏粱气愈横。戍卒咽糠甲胄寒,饕餮饱腹噬苍生。」
殿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隐隐听见有人倒抽了几口冷气。
我就势跪下:「陛下,今日民妇决意大义灭亲,检举家父!宰相贪墨军饷,私囤兵器,勾结外敌,祸害苍生,罪行滔天!」
高位那人不见喜怒,一言不发。
相夫人陡然起身,怒声叱骂:「你个不孝之徒,竟敢信口雌黄,满嘴胡言!」
许卿面色阴沉,愠然喝道:「我看你是疯了!」
皇上双眸微微眯起,不疾不徐开口道:「你可有证据?」
我捧高账册:「求陛下明察。」
太监于我手中接过账册,躬身趋步至皇上侧边,双掌高高托起。
琼筵之中,万籁俱静,只余天子览卷翻纸之声。
相夫人面无血色,指甲几乎都要掐进那檀木案几。素日纵马章台的许卿,这会也冷汗涔涔,唇色发白。
这等静默有如凌迟,倒比午门外的虎头铡更叫人肝胆俱裂。
宰相一党,有如九重宫阙外的参天巨木,根系早已穿透太庙龙脉。若放任生长,则乃心头大患。若无故铲除,则为天下诟病。两难之际,我送来了师出有名。
皇上如我所料地开口:「捉拿许峥回朝,将许家一族押入大牢。」
许峥正是宰相之名,金口寥寥几句,便了结了他大半生汲汲营营。
相夫人和许卿齐齐瘫软在地。
皇上看向我,语带嘉许:「杨许氏,大公无私,朕特赐你诰命夫人之称。」
我以额触地,伏身谢恩。
这只是一个开始,唯有亲眼看着他们死去,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19
许家被抄。
昔日震慑京城的名门世家,一夜之间,轰然崩塌。
我本盼着许峥被擒,却不料等来了杨行身受重伤,许峥造反围城的消息。
我秀眉紧蹙:「且不说杨行武艺高强,他身边个个精锐,怎的会受重伤?」
侍卫跪伏阶前:「太师一时不察,中了毒箭。许峥趁机烧毁大部分粮草,豫城危在旦夕。」
我以诰命夫人之名,向宫中递了拜帖,得了应许后,便身着正装进宫面圣。
偏殿内,龙涎香袅袅升腾。
皇上缓缓开口:「援军已派,粮草已送,不日便可抵达。」
可那侍卫同我说的分明是,粮草将绝,朝廷毫无动作。
皇上那张脸隐在升腾的烟雾之中,似真似假。
他仿若一个长辈,恳切担忧地叹息:「朕也很是担心子乾哪。」
子乾是杨行的字。
但我分明在他状似亲昵的称呼里,听到了几分敷衍。
我突然有一个很不好的念头。
广袖之下,我将指甲掐进掌心,生生掐得眼眶沁出两行热泪:「多谢陛下!」
我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六神无主的妻子。
出宫回府,我立刻召集了杨行留在我身边的所有侍卫,深夜密谈。
当晚,我便发了热,丫鬟小厮进出府邸,请医抓药,动静闹得极大。
翌日天亮,我称病闭府。坊间皆传,我是忧心杨太师,才急坏了身子,害了疫病。
只他们不知,我在夜半时分已备齐银两,带着侍卫出发豫城。
出发之前,我吩咐小厮去请几个说书先生,将许峥叛乱、杨行护城的事迹编成话本,天南地北地日日传唱。
我与侍卫沿途重金备粮,纵然是杯水车薪,但总归聊胜于无。
我信杨行,自当不会束手无策。
当今圣上想要除掉的,不止许峥一党。皇室视杨行,亦如眼中钉。
他们想他死,甚至不惜葬送一城百姓。
而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20
颠簸数日,豫城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许峥率军盘踞城下,黑压压一片,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熬死里面的人,进城便变得格外困难。
侍卫跪下,铿锵道:「我等愿誓死护送夫人和粮草入城。」
「我们此行,是来救人,而非赴死。」我揉揉眉心,心下已定一计,「你可否传话给杨行?」
侍卫点头。
我遥望豫城:「那你告诉他,今夜于城墙设宴,载歌载舞。」
21
入夜,风声呼呼,寒意刺骨。
许峥抬眼,这已是僵持的第七日了。
如今余粮已绝,只需再等上一两日,城中人便会饥肠辘辘,军心涣散。到那时,便是他一举攻城的绝佳时机。
然而,眼前这座死寂的城,突然传来一声激昂鼓响。
许峥侧耳细听,却只闻风声呼啸,他几乎都要怀疑,方才那声鼓响只是错觉。
然而下一秒,城墙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鼓声重响,紧接着是孩童的嬉笑声、百姓的喝彩声。火光照在城墙上,映出美人的曼妙舞姿。
许峥看到城墙正中,杨行身披黑色大氅,手中羽扇轻摇,诡谲地笑着。
许峥还未厘清眼前这等怪象,只听远处密林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马蹄声、盔甲声阵阵,几近震破天际。
身后的将士惶恐出声:「难不成援军到了?」
许峥在心下否决,他深谙皇室作风,容不下他,定然也容不下杨行,所以他才敢这般肆意同杨行耗着。
可那马蹄声愈发地近,眼前又诡异地歌舞升平,许峥的自信开始出现裂缝。
他骤然想起那日,杨行身受毒箭,唇色已泛青紫,却仍亲自率兵生生将他逼出城外。
许峥抬眼望去,城墙上悠然持扇的杨行,脸上依旧带着诡谲的笑意,如同戴上了一张永不脱落的面具。
耳边马蹄声近在咫尺,许峥脑中的弦顷刻断裂,他慌张高呼:「撤退!全军撤退!」
走到造反这一步,他压根就赌不起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许峥等人已消失无踪,原处只留下来不及收走的营帐。
城门悄然大开,我和侍卫们带着粮草,隐于夜色入城。
许峥生性多疑。这前头歌舞曼妙,后头援兵将至,他干的还是造反的杀头勾当,自是无暇深思,落荒而逃。
但其实并无援兵,不过是我命人砍下树枝,与盔甲紧缚于马后。马匹撒蹄狂奔之际,便会造出动地惊天的声势。
22
我终于见到了杨行。
他右腿缠着白布,长发如墨,银色腰带随风轻扬,脸色虽有些苍白,但气色看着还不错。
杨行拿来装模作样的羽扇被搁在一旁,他轻勾唇角:「你胆子还真大。」
我突然回想起那日,我处理尸身,杨行斜倚在门,那次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我不禁莞尔,轻挑眉梢:「你不是早已知晓?」
杨行身后的年轻小将笑嘻嘻插嘴道:「幸好夫人来得及时,不然太师就要带我们去刨树根咯。」
杨行斜瞥了他一眼:「哪都有你。」
我道:「这粮草不多,大抵只够一两日。」
杨行道:「足够了。我被毒箭射中,昏迷了五日,前日转醒才叫了援兵,大抵再过两日便可抵达。」
我还未出声,旁边一妇人抢着道:「太师心善,为救我儿,这才中计挨了毒箭。」
我带着几分探究看向杨行,他生硬抿唇,在与我目光交汇的刹那,不自然地别过了脸。
我和杨行进了屋内。
我看着他,毫无波澜地吐出字句:「你应当很清楚,你不该挡箭。」如此,便可活捉许峥。
画面交叠,有如那日,杨行勾起一抹冷笑,近乎残忍道:「你应当很清楚,她不该活着。」
杨行回望着我:「他何其无辜。」
正如那日,我激愤低吼:「她何其无辜!」
我倏地笑了。
我想这就是我们的悲哀吧,生来本该坏得彻底,却还是无端端存了一丝累赘的良善,所以总是优柔寡断,总是徒生事端。
我话锋一转:「皇上要杀你。」
杨行神色淡淡:「我知道。」
「可你是他的血亲。」
「皇宫之中,最无用的就是血亲。」杨行平静道,「狗死兔烹,向来如此。」
「那你会束手就擒吗?」
杨行古怪地扫了我一眼:「怎么可能?」
我勾起唇角。
我就知道,所谓君君臣臣,在杨行眼里,不过狗屁。
23
隔了一日,许峥卷土重来,兵临城下。
许峥一路疾退,却不见追兵,他虽心生疑虑,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等到风平浪静过完一日,他才确定自己被摆了一道,重振旗鼓折返回来。
城下众人有条不紊地部署着,那呼声,那阵仗,似乎对破城而入势在必得。
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多胜在气势。人一旦畏怯,就很难赢,但只要不自乱阵脚,就很难输。
豫城地势偏高,俯瞰敌军,易守难攻。所以纵然敌众我寡,大抵也能拼个平手。
我垂眸深思。
城下呼声震响,杨行面色泰然,冷静地吩咐手下迎战。
他看到我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我是忧心此战,便宽慰道:「援兵将至,无须担心。」
我却仰起脖子:「掐我。」
杨行愣了一瞬,很快明了我的意思。
他掐着我的脖颈,出现在城墙上。
我凄厉大喊:「父亲救我!父亲救我!」
这不合时宜的呼救引来无数人侧目,连剑拔弩张的战场也安静了些许
许峥阴鸷的眼眸犹如冰冷的寒潭,似藏着滔天的怨愤,死死地看着我。
想必早有眼线告诉了他,我在京城的举动。
我扮出一副痛苦的模样,涕泗横流,好不可怜:「全是杨行胁迫我的!父亲救我!」
许峥无动于衷,只一扬手,让队伍继续行进。
杨行仰天大笑,嘲讽地勾起嘴角:「你们竟还敢为他卖命?」
所有将士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杨行俊美的脸自我身后出现:「许峥连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都可以不在乎,你们觉得事成之后,他还会在乎你们的性命吗?」
许峥的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意。
我不着痕迹地弯弯唇角。
我自然知道,我的性命于徐峥而言不过草芥。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他的心软,而是这些将士的猜忌。军心一旦涣散,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将士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只一瞬间,许峥便换了一张脸,他老泪纵横,声音悲切:「阿若,不是为父不救你,而是杨贼奸诈,若让他为非作歹,必定天下大乱!阿若你放心,为父定会替你报仇!」
我哭得悲恸:「父亲,造反本就是大不韪之事,母亲和弟弟已被押入大牢!皇上言明,只要您肯收手,便放我们和您手下众将士一条生路!父亲,您千万别再执迷不悟了!」
将士们互相对视,面面相觑。
许峥的声音里,带着为人父母的恨铁不成钢:「阿若,为父告诉过你,要舍命为天下!当今天子无心无德,无情无义,不配为天下共主!」
「那你便有心有德,有情有义了吗?」杨行厉声道,「你位居高官,贪墨军饷,是为无心无德;你造反私逃,罔顾亲人,是为无情无义!」
徐峥冷然看着杨行,哼笑一声道:「也总好过杨太师少年弑父吧。」
24
我呼吸一滞,感觉到身后的杨行有一瞬间的僵硬。
不过很快,他便低低笑出声:「陈年旧事,已不可追。但许峥,如今你可是袖手旁观,眼睁睁看你女儿下黄泉。」
杨行冰冷的指节微微收紧。
我会意,一番酣畅淋漓的挣扎过后,偏头栽倒在杨行身上。
杨行单手揽住装死的我,语气中带着残忍的笑意:「各位将士且等着看吧,许若的今日,便是各位以后的下场。」
说罢,他便带着我,下了城墙。
只听城下许峥一声令下,方才骚乱的脚步又井然有序了起来,但再不复方才的气势。
杨行脸色如常,但我分明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用力之大以至指节发白。
他看着我,缓缓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丧心病狂?」
此话一落,我便知,少年弑父,确有此事。
杨行紧盯着我,不愿放过我脸上的任何情绪。
我坦然回望他:「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想杀了许峥,很丧心病狂?」
「他不是你父亲。」
「他是。」
杨行诧然,静默了许久才道:「即便如此,也是他不义在先,你不会错杀无辜之人。」
「在我眼中,你亦如此。」我正色道,「我并不觉得你可怕,我知你定有苦衷。」
风起,拂过我的发丝,似乎也吹散了杨行眼中久积的阴霾。
他轻扬嘴角,旭光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将他脸上隐在暗处的阴影,尽数驱散。
25
日光渐弱,天色趋沉。
杀声震天,然城门纹丝不动
火光漫天之际,城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援兵!」
只见不远处涌动着黑压压的兵马,正以奔腾之势朝着豫城疾驰而来。
许峥不可置信地看向杨行
杨行回视,嘴角轻慢勾起,似乎在嘲笑许峥的不自量力。
许峥一向算无遗策,只这次,他没有算到流着皇室血脉的杨行,亦有反心。
命运不常眷顾,有时只需一次失手,便再无挽回的机会。
杨行声音嘹亮响彻四方:「我知诸位定是受许峥蛊惑,才误入歧途。今日只要尔等放下手中兵器,既往不咎!」
将士们不住地交换眼神。
许峥又惊又怒:「我看谁敢!」
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瞬之间,身着铠甲的援兵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铁壁,从四面八方迅速合拢,将许峥等人团团围住。
杨行继续道:「你们何必为他拼命?他连亲生骨肉都不在乎,又怎会念着你们的好?」
有长枪咣当落地的声响。虽只有一声,却如同一记重锤,令周遭空气都为之一颤。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兵器落地声,声声交叠,将许峥的帝皇梦悉数击碎。
将士们掌心向外,举高手臂,有几分颓然,又有几分解脱。
许峥双眼猩红,闪过一抹阴狠之色。
只见他猛地将身旁投降的士兵,狠狠推向援兵的长刀,一时间血溅三尺,场面混乱。
而许峥则趁乱一夹马腹,向着重围之外飞驰而去。
杨行接过手下递来的弓箭,看向我:「会射箭吗?」
我摇头。
杨行绕到我身后,他身形高大,将我笼罩其中:「我教你。」
周遭似乎都静了下来,我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疾驰的许峥,和身后沉稳指教的杨行。
他的手带着我的手,喷出的热气让我耳后有些发痒:「双脚开立,比肩略宽,身形微侧,左手持弓,取矢搭弦,拉至颊旁。」
箭尖正对着眼前疾驰的那一点。
杨行的嗓音低沉却有力:「放。」
我和他一齐松手。
弦响箭出,呼啸而往,正中许峥右腿。
他自马上重重跌下,溅起大片尘土。很快,援兵追上,再度将他围困起来。
我遥遥看着被押住的许峥,出声道:「我想亲手杀了他。」
杨行嗓音淡然:「徐峥负隅顽抗,于大牢就地斩杀。」
26
大牢阴湿黑暗,腐臭味扑面而来。
我在最里边的牢房看到了许峥。
他被绑在刑床上,脸上带着沙土和干涸的血迹。
许峥看清是我,先是震惊,后又因了然而冷笑出声:「你没死?」
我眼角含笑:「我自是要活着,为父亲送终。」
许峥眼中满是不甘:「我差一点就成功了,就差一点!」
许峥早已洞察皇上的杀心,本计划借着查案来到豫城,以其为据点谋反。为此他不惜抛下京城的一切,包括他的儿子,只带上个杨行,打算伺机铲除,将其在朝人脉占为己有。
只他没料到,时机尚未成熟之际,便传来我御前告状,皇上下令追杀的消息,也没料到杨行竟如此强悍,即便中计身中毒箭,也能生生将他逼退出城。
许峥漆黑的眸子里恨意翻涌:「你竟同杨行做戏诓我?」
我徐徐开口:「你不也做戏诓我娘?」
许峥瞳孔一缩。
我握起一旁烧得通红的烙铁,朝着许峥慢慢走近:「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替阿娘报仇呢?」
「没护住你娘,我确实有错。」许峥软下语气,「但迎春,再怎么说,我都是你爹啊!」
我看着烙铁上的猩红火光:「正因为我是你女儿,所以我才把你的恶毒,学得分毫不差。」
我将烙铁举在许峥面前,骇人的热气令他瑟缩着想要往后。
许峥语气诚挚得连我都分不清真假:「我这辈子,只爱过你阿娘一人。」
「凭你也配!」我将烙铁狠狠按在许峥胸口。
他身子瞬间弓起,脖颈上青筋暴起,喉口发出痛苦哀嚎。
一股浓烈刺鼻的皮肉烧焦味,迅速弥漫开来。
我将烙铁按得更深:「你分明知道相夫人妒恨阿娘,却还有意让她怀孕,临盆之际又故意借机远出。这出借刀杀人,你倒是使得心安理得!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你,杀了我娘!」
许峥额角满是汗珠,苍白的唇却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她背叛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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