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启明，」我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声音十分平静，「你知道我外公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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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明，」我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声音十分平静，「你知道我外公是谁吗？」
他被我直呼其名的举动激怒，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我管他是谁！部队不是你家，由不得你撒野！这个除名处分，是你自找的！」
我没再争辩，只是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由轻蔑转为惊恐，最后变得一片惨白。
一份除名令，彻底断送了我的军旅生涯。
起因很简单，在一次战术推演会上，我当众顶撞了自己的直属领导。
在大队长周启明看来，他只是在按规矩清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屡次挑战权威的刺头兵。
他根本没想过，这个看似无依无靠的女兵，背后到底站着谁。
当他亲手把那份盖着红章的文件交出去时，一场他无法控制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
01
尖锐的哨声像一把刀，划破了凌晨四点的寂静。
江淼睁开眼，营房灰白的天花板准时映入眼帘。
宿舍里已经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上下铺的战友们正摸黑穿戴，动作熟练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邻床的林薇一边扣着武装带，一边低声打趣她：「江淼，你又踩着点醒。」
江淼没说话，只是利落地翻身下床，身体的肌肉记忆让她在一分钟内就套上了作训服，并把被子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
这是她入伍一年半练出来的本事，不多不少，刚刚好。
操场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空气里是土和草木被露水浸泡过的生冷味道，还混着点远处炊事班飘来的柴油味。
「集合！」
中队长的声音穿透薄雾，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淼迅速跑进队列，腰杆挺得像一根标枪。
这是2008年的春天，她二十岁，是华北某综合训练场的一名上等兵。
大队长周启明站在队列前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人。
他四十岁出头，身材像块压实的铁板，声音自带一股压迫感。
「今天的课题是阵地协同。A队主攻，B队防御。」周启明用一根树枝在简易的沙盘上划着，「按照方案，A队从西侧平地发起佯攻，吸引火力，主力部队趁机从南坡快速穿插。」
江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个方案，在她看来问题很大。西侧平地一览无余，几乎没有任何遮蔽物，把主力放在那里，无异于活靶子。
周启明的目光很尖，一下就捕捉到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有问题？」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整个队列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江淼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
「报告。」
「讲。」周启明只吐出一个字。
「报告大队长，我认为西侧平地不适合做主攻点。」江淼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那里地形开阔，缺乏隐蔽条件，对方的视野极佳，我们强攻等于直接暴露在火力网下。北侧高地林木茂密，更适合隐蔽渗透，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周启明的眼神沉了下去。「江淼，你在教我怎么打仗？」
「不是质疑，是建议。」江淼的腰板挺得更直了。
「你入伍多久了？」
「一年零七个月。」
「我当兵二十五年了，带队搞过的实战对抗，比你吃过的盐都多。」周启明的声音冷了下来，「一个上等兵，谁给你的胆子在战术会上质疑大队长的决定？」
江淼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但她没有退缩。
「报告大队长，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战术也需要灵活变通。我认为减少不必要的伤亡风险，比固守一个方案更重要。」
「够了！」周启明猛地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部队的天职是什么？是服从！不是让你在这里开辩论会！按原计划执行，解散！」
江淼站在原地，心脏一下一下沉重地跳着。
她能感觉到周围战友投来的目光，有惊讶，有佩服，但更多的是担忧和不解。
训练结束后，林薇把她拉到角落，压低了声音：「你不要命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周大队下不来台？」
「我只是说了实话。」江淼的语气很平淡，但透着一股倔强。
「这里是部队，不是地方大学。」林薇急得直跺脚，「领导的命令就是铁律，你懂不懂？」
「那错误的命令呢？」江淼反问。
「谁说那是错的？这不就是个演习吗？」
江淼沉默了。她想起外公送她来部队时说的话，军人要服从，但不能盲从。
可在这里，两者之间的界限模糊得像清晨的雾，她看不分明。
02
那次会议之后，江淼明显感觉到了变化。
周启明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审视。
训练场上，他对江淼的动作要求变得格外严苛，一个细微的不到位，就会被他拎出来当众纠正。
内务检查，她的床铺总能被挑出一些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江淼没说什么，只是把所有训练科目都完成得更加出色，成绩始终排在队里前三。
她不后悔那天说的话。
一个月后，又一次夜间拉练。周启明制定的路线需要穿越一片沼泽地。
「根据地图勘测，这片沼泽地中心区域相对坚实，可以快速通过。」周启明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
江淼再次举手。队列里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
周启明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又是你，江淼。你是不是觉得不发表点意见就显不出你的能耐？」
「报告大队长，我只是想说明，最新的气象资料显示，上游地区连续降雨，这片沼泽地的水位可能已经上涨，贸然穿越风险很高。建议绕行东侧的山路。」江淼的语气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你的意思是，地图是错的，我的判断也是错的？」周启明的火气已经压不住了，「一个兵，三番两次地顶撞上级，你的军纪意识在哪里？」
一股热血冲上江淼的头顶，但她的声音依然保持着稳定：「报告大队长，军人的职责是完成任务，前提是保证自身安全。我认为规避可预见的风险，不是违抗军纪。」
话音刚落，空气寂静得可怕。
周启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江淼，关禁闭三天！给我好好反省一下，到底什么是服从！」
她被两名纠察带离了队伍。走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周启明那如芒在背的目光。
她心里清楚，自己说得没错，但在这里，对错似乎没那么重要。
禁闭室里只有一张硬板床。江淼坐着，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入伍以来的事。
她原以为这里推崇的是实力和事实，现在才明白，有些根深蒂固的规则，比事实本身更坚硬。
三天后，她从禁闭室出来，发现整个中队的气氛都变了。
战友们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有些人会刻意避开她的视线，窃窃私语声也多了起来。只有林薇还和以前一样。
「队里都在传你恃才傲物，连队助都找我谈话了，让我劝劝你。」林薇看起来很发愁。
「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江淼固执地回答。
「可这里是部队啊，江淼。有时候，低头比抬头更需要勇气。」
江淼没有再争辩。她知道，自己和这个地方的某些规则，已经产生了无法调和的裂痕。
她开始学着少说话，但在训练和战术讨论中，一旦涉及到她认为可能造成危险的决策，她还是会开口。
每一次，换来的都是周启明更严厉的申斥和加倍的体罚。
她和周围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刺头」、「爱出风头」、「不合群」……这些标签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身上。
她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坚守的东西。
周启明对她的针对也变得毫不掩饰。
「江淼，你的枪没擦干净，全部重来！」
「江淼，你的军姿有偏差，加练两个小时！」
她都一声不吭地受着，心里的那团火反而越烧越旺。
她知道自己没错，错的是那些听不进真话的耳朵。
「你到底图什么呢？」一个深夜，林薇悄悄问她，「服个软，认个错，不就都过去了？」
江淼望着窗外那轮被云遮住的月亮，轻声说：「那个人就不是我了。我外公说过，人得有根脊梁骨，不能别人一压就弯。」
03
「你外公谁啊？听起来挺厉害的。」林薇好奇地问。
江淼只是笑了笑，没接话。有些事，说出来也没用。
年终实战考核前，大队召开了最后一次战术部署会。
这次考核至关重要，总部会派考核组下来，直接关系到周启明今年的评优。
「按照命令，我大队担负穿插破袭任务，撕开对方防线，为总攻创造条件。」周启明指着沙盘，意气风发，「主攻点就定在二号高地，突击队从正面强攻，火力队从侧翼掩护。」
江淼仔细盯着沙盘，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二号高地是对方防御体系的支撑点，火力配置最强，而且易守难攻，正面强攻的伤亡会非常大。
她又一次举起了手。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复杂神情。
周启明的太阳穴跳了一下，语气里已经满是不耐：「你又有什么高论？」
「报告大队长，主攻点选择不当。」江淼的开场白直接得像一颗子弹，
「情报显示，二号高地是对方的火力核心，正面硬攻是下下策。我建议改变打法，集中优势兵力攻击相对薄弱的四号高地，从侧后方威胁他们的指挥部，迫使他们分兵回援，打乱他们的部署。」
周启明的脸瞬间变得铁青。「江淼，你是在当众打我的脸吗？」
「不是，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周启明冷笑起来，「你一个上等兵，懂什么叫全局？部队打仗靠的是统一指挥，不是个人英雄主义！你把自己当成谁了？总指挥吗？」
江淼胸中的一股气猛地顶了上来，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报告大队长，军人的职责是打赢战争，不是为了维护谁的面子去让战友白白送死！如果看到错误却不指出来，才是对部队最大的不负责！」
「放肆！」周启明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水杯都跳了一下，「江淼！你公然藐视纪律，煽动对抗情绪！考核结束后，大队部会对你做出严肃处理！现在，给我滚出去！」
江淼站得笔直，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她知道，这次是真的到头了。
考核如期举行。周启明固执地执行了他的方案。
江淼所在的中队被安排主攻二号高地。结果和她预想的一样，部队刚进入开阔地，就被对方的交叉火力死死压制住。
虽然只是演习弹，但看着身边一个个冒起代表「阵亡」的黄烟，江淼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
最终，大队以「惨重伤亡」的代价完成了任务，考核组给出的评分是「勉强及格」。周启明的脸黑得像锅底。
当天晚上，江淼被叫到了营区办公楼。一间小会议室里，坐着营长、教导员和几个中队长，周启明也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04
「江淼，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营长直接开口，语气严肃。
「报告营长，知道。因为我在战术会上提出了不同意见。」江淼回答得不卑不亢。
「不只是不同意见。」教导员推了推眼镜，补充道，「是屡次三番，在公开场合顶撞直属领导，破坏了部队的指挥秩序。我们接到了很多关于你的反映。」
江淼的目光扫过周启明，看到他嘴角挂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冷笑。
「首先，我得说，有想法、敢提意见，这本身不是坏事。」营长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部队有部队的规矩。有意见，可以通过正常渠道逐级反映，而不是当众让你的领导难堪。这是原则问题。」
江淼想开口，但被教导员用眼神制止了。
「我们能理解你的初衷是好的，但你的方式完全错了。在战场上，命令就是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
「哪怕那个命令是错的，可能会导致巨大的伤亡？」江淼还是没忍住。
「那不是你一个兵该判断和考虑的问题！」周启明突然插话，声音又冷又硬，「你以为你是谁？战神吗？部队有成熟的决策机制，不需要你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来指手画脚！」
江淼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经过营党委研究决定，」营长拿起一份文件，声音沉重地宣布，「给予你除名处理。文件即日生效。明天上午十点前，你办好手续，离开部队。」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结果，江淼的脑子还是嗡的一下。
除名。这意味着她两年来的所有汗水和努力，都将以这样一种不光彩的方式画上句号。
「我能申诉吗？」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可以，但决定不会更改。」教导员回答，「这已经是考虑到你日常训练表现优秀，给出的最轻处理了。」
江淼站起来，敬了个军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会议室。
回到宿舍，林薇和几个要好的战友都在等她，眼圈都是红的。
「真的……除名了？」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
江淼点点头，开始沉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两年的时间，除了几件换洗的便装，剩下的就是一身军装。
「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就为那点脾气。」一个战友叹着气说。
「我不后悔。」江淼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放进背包，声音很轻，「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
「可你连家都没了。」
「家不该是这样的。」江淼拉上背包拉链，「真正的军人，应该忠于事实和真理，而不是某个人。」
夜很深了，宿舍里的人都睡了。江淼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夜空，心里空落落的。
明天这个时候，她就不再是这里的一员了。这个念头，让她感觉既痛苦，又有一种奇怪的解脱。
05
江淼躺在硬板床上，毫无睡意。
这两年的画面，一幕幕在脑子里闪过：新兵连第一次紧急集合的慌乱，实弹射击时耳边的轰鸣和硝烟味，五公里越野跑到终点时肺部的灼痛感，还有和战友们挤在食堂里狼吞虎咽的场景……
这一切，到天亮，就都成了过去式。
她甚至还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周启明时的情景。
那时他刚从机关下派到大队，在全队面前做了一次动员讲话，言语铿锵，一身正气。
江淼当时觉得，这就是她心目中理想指挥官的样子。
谁能想到，最后亲手把她踢出部队的，也是这个人。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旧相框，里面是她和外公的合照。
照片上的外公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没有奖章，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明亮而锐利，笑起来的样子很慈祥。
她还清楚地记得，入伍前一晚，外公拍着她的肩膀，用那略带沙哑的嗓音说：「淼淼，部队是个大熔炉，能把铁炼成钢。但你要记住，真正的钢，不是只知道服从的铁疙瘩，它得有自己的韧性和风骨。别怕说真话，但要学会怎么说。」
现在想来，自己大概只学会了前半句。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硬壳笔记本，这是外公给她的。
里面用钢笔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战术笔记和推演心得，有些纸页已经微微泛黄。
每次遇到想不通的战术问题，她都会翻看这本笔记，很多让她在战术会上“语出惊人”的观点，都源于此。
可惜，这些在周启明眼里，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等兵在胡言乱语。
天蒙蒙亮的时候，江淼就起来了。
她把个人物品打包装好，又仔仔细细地把床铺整理了一遍，叠好的被子像刀切过一样方正。
她看着还在熟睡的战友们，心里有些发酸。
「这么早？」林薇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小声问。
「嗯，再检查一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江淼轻声回答。
林薇爬起来，默默地帮她把背包的带子拉紧。
「其实……队里好多人都挺佩服你的。」她低声说，「就是没人敢说出来。」
「谢谢。」江淼笑了笑，笑容里有点苦涩，「不过看来，光有佩服没什么用。」
「你太直接了，一点弯都不转。」林薇帮她理了理衣领，「周大队那个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
江淼点点头。她明白林薇的意思。
或许换一种方式，结果会不一样。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想这些也没意义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林薇问。
「回家。然后可能去考个军校吧，外公一直希望我能去。」江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
「你外公……他要是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江淼想起外公那张严肃却从不责备她的脸，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他会让我自己想清楚，然后支持我。」
林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早饭的时候，食堂里的气氛很奇怪。
很多人都在偷偷看她，然后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江淼没理会，低头安静地喝着粥。
林薇往她的餐盘里夹了一个鸡蛋，小声说：「别管他们。多吃点，路上有力气。」
江淼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不管怎样，在这里，她还是交到了真正的朋友。
吃完饭，她回宿舍取行李，中队指导员正等在门口。
「江淼，营长让你走之前去他办公室一趟。」指导员的语气比平时缓和了不少。
江淼点点头，心想大概是最后的一些离队谈话。
营长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给江淼倒了杯热水，示意她坐。
「江淼，我想再跟你聊两句。」营长的声音很平静，「部队这个地方，有它的特殊性。纪律如铁，这是基石。」
江淼捧着水杯，沉默地听着。
「但是，」营长话锋一转，「我个人觉得，你之前提的几次建议，事后复盘来看，都有可取之处。特别是这次考核，如果按你的思路打，成绩肯定不止是‘及格’。」
江淼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营长苦笑了一下：「可惜，你的方式太……刚硬了。一个成熟的组织，需要的是有秩序的反馈，而不是挑战式的质疑。」
「我明白。」江淼轻声说，「只是有时候，眼看着问题摆在那，不说出来……心里过不去。」
营长点点头：「我理解。但你要知道，任何改变都需要过程。你太急了，想凭一己之力去撞开一堵墙，结果只能是头破血流。」
江淼沉默了。她知道营长说的是事实。
06
「其实，给你除名的处分，我们也讨论了很久。」营长叹了口气，
「有人提议记大过了事。但周大队长态度很坚决，认为必须严肃处理，不然以后队伍就没法带了。考虑到你几次的行为确实严重违反了纪律条例，最后才定了这个结果。」
原来是这样。江淼心里最后一点不甘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不过，」营长的语气忽然又轻松了些，「你的军事素养和战术思维是块好料。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你还能在别的岗位上，为国家做点事。」
「谢谢营长。」江淼站起来，认真地敬了个礼。
从营长办公室出来，江淼的心情很复杂。一
方面，能得到营长的私下认可，让她觉得自己的坚持并非毫无意义；但另一方面，这种“私下认可，公开处理”的反差，更让她坚信，自己确实不适合这里。
回到宿舍，她背起背包，和战友们一一告别。
几个关系好的女兵都红了眼眶，上来抱了抱她。
就连平时话不多的吴越，也用力握了下她的手，低声说了句「多保重」。
林薇一直把她送到大队门口。「到了家，一定要给我写信。」她反复交代。
「一定。」江淼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硬壳笔记本递给她，「这是我外公给我的，里面是一些笔记，你留着看吧，可能会有用。」
林薇接过笔记本，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你走了，以后队里再也没人敢跟周大队说真话了。」
「真话有没有人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听。」江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许以后会不一样的。」
两人紧紧抱了一下，江淼转过身，大步向营区门口走去。
阳光很刺眼，新兵蛋子们正在操场上练队列，口号声喊得震天响。
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个冷硬的声音：「江淼！」
她停下脚步，转身。周启明正大步向她走来，脸色和昨天一样难看。
「走之前，我最后再提醒你一句，」他站在她面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部队不是你家，由不得你撒野。这个处分，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江淼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被他这句话瞬间又点燃了。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出奇地冷静。
「周启明，」她直呼其名，「你知道我外公是谁吗？」
周启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我管他是谁！」
江淼一字一顿地，缓缓说出了一个名字。
周启明的脸色，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由轻蔑转为错愕，再由错愕转为惊恐，最后变得一片惨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几乎不成声：「你……你是……你是他外孙女？」
07
周启明的脸部肌肉在抽搐，他那身笔挺的军装似乎也撑不住他瞬间垮下去的肩膀。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江淼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得意，也没有炫耀，只有一种陈述事实后的淡然。
她转过身，背着那个简单的行囊，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她生活了近两年的营区大门。门口的哨兵举手敬礼，她没有回头。
周启明像一尊石像一样僵在原地，直到江淼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
他慌乱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老同学，帮我个忙……」他的声音无比干涩，「你帮我查一下，总部直属机关的方振国方老，是不是有个外孙女，叫江淼……对，就是江水的江，水淼的淼……」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周启明，你小子惹上谁了？方老的外孙女，不就在你们那个训练场吗！今年二十岁，上等兵军衔。这事儿军区机关都知道，以为你清楚，所以没人特意跟你提……你干什么了？」
周启明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
方振国。这个名字在军中，尤其是在他们这些师从学院派的指挥官心中，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那不仅仅是一个退役的高级将领，那是一代人的战术信仰，是军中数个王牌部队战术条令的奠基人之一。
他写的那些教材，至今还是指挥学院的必修课。
他，周启明，竟然把方老的亲外孙女，给开除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了江淼在战术会上一次次提出的那些“异想天开”却又逻辑严密的建议，想起了她那本从不离身的硬壳笔记本，想起了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战术素养和沉稳……
原来，一切都有源头。他一直以为那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头，却没想到，那是将门之后，是真的有底气，有传承。
他甚至想起了营长办公室里，营长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你的军事素养和战术思维是块好料。”
那不是安慰，那是事实，是营长在知道内情后给他的最后提醒。
可惜，他当时被怒火和偏见蒙蔽了双眼，完全没有听进去。
他完了。周启明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
这件事，根本瞒不住。
方老那样的人，或许不会因为外孙女受了委屈就动用关系来报复他，但军区领导层知道了呢？
一个有眼不识泰山、刚愎自用、排挤打压将门之后的帽子，足以压垮他的整个军旅生涯。
08
江淼坐上了回省城的长途汽车。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倒退，熟悉的营区轮廓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省城一家普通的招待所住了下来。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也想想该怎么跟外公说这件事。她不怕外公责备，只是不想让他失望。
两天后，她调整好心态，才提着行李回到了家。
外公正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份棋谱。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江淼，愣了一下。
「淼淼？你怎么回来了？部队放假了？」
「外公。」江淼走过去，把行李放在一边，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方振国摘下眼镜，仔细地打量着她，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很快就看出了不对劲。
「出什么事了？」
江淼沉默了片刻，然后把事情的经过，从第一次顶撞周启明，到最后被除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都说了出来。
她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为自己辩解，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外公安静地听着，始终没有插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眼神变得越来越深邃。
直到江淼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沉稳：「那个大队长，是叫周启明？」
「是。大队长。」
「嗯。」方振国点点头，又问，「临走前，你跟他说我的名字了？」
「说了。」江淼低下了头，「我当时……就是气不过。」
方振国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赞许。
「说得好。我们方家的人，受了委屈，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你做得对。」
江淼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至于那个周启明，」方振国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他既然敢做出这个决定，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这不是我去找他，是规矩去找他。」
他顿了顿，看着江淼，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这两年，委屈你了。不过，这次的经历，对你来说不是坏事。它能让你看清楚，光有理想和本事是不够的，还要懂得策略。部队是个好地方，但它也是个复杂的地方。你这次，是硬生生撞在了墙上。」
「外公，我……」
「不用说了。」方振国摆摆手，「你没错。错的是那个把偏见凌驾于事实之上的人。你先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什么都别想。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09
江淼被除名的事情，果然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在军区内部荡起了层层涟漪。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军区司令员的耳朵里。
司令员和方振国是老战友，深知方老的脾气和为人。
他立刻下令，成立一个专门的调查组，进驻那个训练场，要求彻查此事，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调查组的效率很高。
他们调阅了那几次演习和考核的全部资料，复盘了整个过程，还找了江淼中队的几十个官兵单独谈话，包括林薇、中队指导员，甚至还有营长。
事实很快就水落石出。江淼提出的所有战术建议，在经过专家组的重新推演后，都被证明是当时最优、最合理的方案。
而周启明，则被证实存在严重的个人主义、刚愎自用，并且在考核失利后，为了推卸责任，刻意打压提出正确意见的下级。
最致命的是，调查组在和林薇谈话时，林薇把江淼送给她的那个笔记本上交了。
当调查组的专家们看到那本笔记里，方振国亲手绘制的战术图和用钢笔写下的战术心得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证据，已经不仅仅是“确凿”可以形容的了。
半个月后，处理结果下来了。
周启明被撤销大队长职务，记大过处分，调离野战部队，安排到后勤部门的一个闲职上，军旅生涯基本宣告结束。
营长和教导员因为监管不力，在处理事件时存在官僚主义作风，也受到了内部通报批评。
同时，军区党委经过研究，撤销了对江淼的除名处分，认定其在事件中表现出的军事素养和坚持原则的精神值得肯定，但指出其与上级沟通的方式方法存在不足，给予“诫勉谈话”处理，并恢复其军籍。
一份崭新的调令，和处理文件一起，送到了江淼的家里。
调令上写着：兹调令上等兵江淼同志，前往国防科技大学指挥自动化专业学习深造。
江淼拿着那份调令，百感交集。
她知道，这是外公的手笔。他没有直接为她出气，而是给了她一个更广阔的平台，一条更光明的路。
「去吧。」外公把她的行李递给她，「到了学校，把根基打得更牢一点。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要学的还很多。」
「外公，那个周启明……」
「他那是咎由自取。」方振国淡淡地说，「我这一辈子，从不主动去对付谁。但是，谁要是欺负到我们家的人头上，还占着歪理，那规矩自然会去收拾他。」
10
三年后，国防科技大学的毕业典礼上。
江淼穿着一身崭新的尉官制服，肩膀上扛着中尉军衔，英姿飒爽地站在毕业生队列里。
作为那一届的优秀毕业生，她即将被分配到东南沿海某集团军的王牌合成旅，担任一个信息化步兵连的副连长。
毕业典礼结束后，她在校园里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林薇。
林薇也考上了军校，比她低两届。再次见面，两人都成熟了不少。
「我就知道你肯定行！」林薇笑着捶了她一下，「听说你一毕业就下王牌部队当连长了，真厉害！」
「你也不错。」江淼看着她肩上的学员军衔，由衷地为她高兴。
两人聊起了当年的事。
「你知道吗，周启明后来怎么样了？」林薇说，「听说他在后勤部门待了一年，实在受不了那种日子，就申请提前退役了。走的时候，头发都白了一半。」
江淼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对那个人，她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恨意，只剩下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
「还有，」林薇神秘兮兮地说，「你走之后，我们营长在全营大会上，专门把你的事当成一个案例来讲。他没提你的背景，只说部队需要敢于说真话的兵，但也需要懂得如何正确表达意见的兵。从那以后，我们大队的气氛好了很多，战术讨论会上，敢说话的人也多了。」
江淼听着，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也许，自己当初那番看似不计后果的冲撞，也并非全无价值。
告别了林薇，江淼坐上了前往新部队的列车。
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想起了外公送她上学时说的话。
「淼淼，记住，权力不是用来压人的，是用来做事的。军衔不是用来炫耀的，是用来承担责任的。无论你走到多高的位置，都不要忘了，你首先是一个兵。」
她握紧了拳头。她的军旅生涯，在经历了一个巨大的波折之后，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重新开始了。
来源：小米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