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柏油路修到村口那年,村里人都说这是好事,可我爹却叹了口气。他掸了掸烟灰,眼神看向远处的山头,像是能穿透那层雾似的。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想想,他大概是预感到了什么。
柏油路修到村口那年,村里人都说这是好事,可我爹却叹了口气。他掸了掸烟灰,眼神看向远处的山头,像是能穿透那层雾似的。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想想,他大概是预感到了什么。
我叫老刘,今年五十有二,在县城开了家小型的汽修厂,不大不小,养家糊口足够了。厂子后面有间小屋,堆着些旧零件,夏天午休时我常躺在那张从家里搬来的旧竹椅上,听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
昨天,我侄女结婚了。
俺姐比我大七岁,早些年嫁到了隔壁的青砖村,嫁的是当地有名的能人——王大顺。说起这个王大顺,村里人都竖大拇指,九十年代初就敢下海经商,跑过运输,开过小卖部,还养过鱼塘。虽说没发大财,但在农村里,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已经算厉害人物了。
我姐嫁过去的时候,父亲操办得很认真。我还记得那天他穿着唯一一件没补丁的蓝布衬衫,眼睛红红的,却一直笑着。那时候我才十六,只知道姐姐要嫁人了,家里一下子少了个人,没人再偷偷给我留饭菜。
昨天起了个大早,我从库房翻出了准备了半年的礼金——三万块钱。这是我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新钞票在银行换的,装在红包里,鼓鼓囊囊的。我特意刮了胡子,穿上两年前买的西装,西装有点紧了,但好在拉链还能拉上。
开车到侄女家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人在帮忙贴窗花,有人在摆桌椅。我姐看见我来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拉着我就往屋里走。
“老弟来了!快进屋喝口茶!”
屋里,王大顺正和几个朋友拉家常,见我进来,站起身。他比以前胖了,肚子圆滚滚的,手里捏着根只剩半截的烟,烟灰掉在衣服上也不管。
“老弟来了!”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拒绝了。自从医生说我肺有点问题后,我就戒了。
“新女婿呢?”我问。
“哎呀,一大早就去接亲了,小伙子挺上进的,在市里一家电子厂当技术员,工资七八千呢!”王大顺满脸骄傲。
我点点头,从口袋掏出红包递过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祝侄女新婚快乐。”
王大顺接过红包,随手递给了旁边的我姐。我姐轻轻捏了捏,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她拉着我去了厨房,声音压得很低:
“老弟,这…这是多少啊?”
“三万。”我说,“这不多也不少,我觉得正合适。”
我姐叹了口气:“可人家李家送了五万呢,他们家条件还不如你…咱们是亲叔叔啊。”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案板上切了一半的萝卜。萝卜上有个小洞,可能是虫子啃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姐姐偷偷从别人家菜地里拔萝卜给我煮汤喝的事。
“算了,既然给了就这样吧。”我姐看我不说话,转身出去了。
我站在厨房里,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委屈和生气。李家是谁啊?不过是村里一个远房亲戚,凭什么要我跟他们比?我硬着头皮回到客厅,看到王大顺正跟几个人嘀嘀咕咕,看到我回来,他们立刻停止了交谈。
午饭后,婚车回来了。侄女穿着白色婚纱,笑得很甜。我在角落里看着她,想起她小时候我抱她去赶集的情景。那时候她才三四岁,坐在我的脖子上,小手指着糖葫芦,奶声奶气地说:“叔叔,我要那个!”
酒席开始了,按习俗,我坐在男方家亲属这一桌。我不善饮酒,但今天破例喝了几杯。也许是酒劲上来了,我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隔壁桌的李家人高声谈笑,还不时瞟我这边一眼;王大顺一会儿敬这个,一会儿敬那个,独独没来我这桌;就连我姐,也似乎在有意无意地避开我的视线。
“这是怎么了?”我心里嘀咕着,喝了口茶。茶是凉的,大概放了好久了。
晚上七点多,婚宴结束,客人陆续离开。我走到院子里准备回家,听见厕所旁边有人在吐。走近一看,是王大顺,喝多了。
“老弟,你…你等等。”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呼出的酒气熏得我直皱眉。
“送你回房吧。”我架着他往里走。
“不…不用。”他突然站定,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却压得很低,“我…我有事要告诉你。”
我疑惑地看着他。
“你爹…你爹当年给了我五万块钱…让我好好待你姐…”他说话断断续续的,“让我…千万别告诉你…”
我愣住了,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你说什么?”
“五万块啊…那时候可是…大数目…”他打了个酒嗝,“你爹说…这钱是借的…欠了一屁股债…”
我感觉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五万块?那是1995年啊!那时候村里盖一栋二层小楼才两三万!爹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再说了,如果有这么多钱,为什么我高中毕业就不让我继续读书,非要我去学修车?
“王大顺,你胡说什么呢?”我攥紧了拳头。
他摆摆手:“不信…你问你姐…你爹临终前…都交代了…”
我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王大顺:“你喝多了,快回屋睡觉去!”
她使劲拽着王大顺往屋里走,边走边回头对我说:“老弟,你也喝多了,赶紧回家吧,路上开车小心点。”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慌张的背影,突然觉得陌生至极。
回家的路上,我把车开得很慢。夜色中,路两旁的树影婆娑,像极了当年我和爹走夜路时,他高大的背影。
爹是在我二十六岁那年走的,肝癌。发现时已经晚期,没挺过三个月。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我一直以为他是想叮嘱我照顾好自己,现在看来,或许是另有隐情。
到家后,我翻出了爹留下的旧皮箱。这个箱子一直放在阁楼上,落了厚厚的灰。箱子里有爹的一些遗物:一本发黄的日记,几张老照片,一块早就不走的手表,还有一个铁盒子。
铁盒子上了锁,钥匙不知道在哪。我用螺丝刀撬了半天,终于打开了。里面是一沓纸,最上面一张是借条。
“今借到王大顺现金五万元整,作为彩礼补偿,日后无需归还。”
落款是1995年3月18日,有爹的手印和签名。
我靠在墙上,感觉一阵眩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爹哪来的五万块钱?
翻到第二张纸,是一份房屋买卖合同。爹把老家的宅基地和房子卖了,卖了三万八。第三张是借条,向村里的李老汉借了一万二。
我手里的纸张微微颤抖。原来如此,爹把所有家当都变卖了,就为了给姐姐一个好归宿。而我却一直以为,是姐夫家条件好,高攀了我们家。
更让我震惊的是第四张纸,是一份医院的诊断证明,日期是1994年12月。爹被诊断出肝癌早期,但他瞒着所有人,连我姐都不知道。
我泪如雨下。原来爹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急着给姐姐找个好归宿,才舍得拿出全部积蓄做彩礼补偿。而我,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却在他最需要照顾的时候,被他推去学了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
第二天一早,我给侄女准备了五万块钱的红包,开车去了她家。屋里只有我姐一个人,正在收拾昨天的残局。
“姐,这是我又准备的礼金,你拿着。”我把红包递给她。
她愣住了:“老弟,你这是干啥?昨天不是已经给了吗?”
“昨天那个不算。”我苦笑,“我知道了爹的事。”
我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王大顺那个死鬼,喝多了什么都敢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爹不让说啊…”她抹了抹眼角,“他说怕你知道了心里不平衡,影响你专心学手艺。爹说了,这辈子他对不起你最多,他把房子都卖了给我做嫁妆,却没给你留下什么…”
“他给我留了手艺啊。”我哽咽道,“一门养家糊口的好手艺。”
我姐哭了:“爹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说,他后悔了,不该瞒着你他得病的事。他说他本来想着自己还能再撑几年,等你学成了手艺,安顿好了,再告诉你真相…谁知道病情恶化得那么快…”
院子里,一只花猫悄悄地踱过,跳上了墙头,又跳了下去。墙角的葫芦架子空空的,去年的老葫芦还挂在上面,干瘪瘪的,随风轻轻摇晃。
“别太自责了,爹是为了我们好。”我拍拍姐姐的肩膀,“我已经原谅他了。”
姐姐擦干眼泪,指着堂屋的柜子:“你去看看那个柜子最下面的抽屉。”
我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块崭新的手表,还有一张卡片。
“亲爱的叔叔,谢谢您这些年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我和妈妈都知道,当年爷爷为了我妈妈,已经把所有家产都给了我们家。这块表是我攒了半年工资买的,希望您喜欢。您的侄女:小玲”
我拿着手表,泪水模糊了双眼。原来,她们都知道…
王大顺这时从外面回来了,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老弟,昨天…我喝多了,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姐夫,谢谢你这些年对我姐好。”
他眼圈红了:“应该的…应该的…你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让我一定照顾好你姐…我这些年虽然没发大财,但也没让她受半点委屈…”
中午,我姐非要留我吃饭。她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和蒸鱼,还有一碗家常豆腐。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爹从集市回来,都会偷偷给我带一块糖,塞在我手里,说:“别告诉你姐。”而每次姐姐蒸好了红薯,也总会偷偷留一个最大的给我,说:“别告诉爹。”
原来,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偷偷对另一个人好,却又不想让对方知道。
饭后,我开车回家。路过村口的老榕树时,我放慢了车速。那棵树至少有百年历史了,树干上刻满了痕迹,有些已经模糊不清。我记得小时候,爹常带我在树下乘凉,给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
回到家,我把那块手表戴在了手腕上。表不算贵,但很精致。我打开手机支付宝,给侄女转了十万块钱,备注:“新婚快乐,这是你爷爷让我转交给你的。”
晚上睡觉前,我又一次翻看了爹的那些遗物。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照片背面,是爹龙飞凤舞的字迹:
“对不起,儿子,爹没能送你读大学。但爹相信,你这孩子有爹的倔脾气,一定能闯出自己的路来。”
窗外,星星明亮。我知道,爹的灵魂一定化作了其中一颗,在天上看着我们。
三万也好,五万也罢,重要的不是钱的多少,而是藏在钱背后的,那份深沉的爱和牵挂。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姐姐的号码:“姐,明天我再去你家吃饭,我要带上我爹的日记,给你看看。”
电话那头,姐姐笑了:“好啊,我给你做红烧肉吃。”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修车厂后面那个堆满零件的小屋,好像该收拾一下了。或许可以改造成一个小书房,把爹的遗物都摆在里面。
人这一辈子啊,总有太多秘密,太多没说出口的话。有些真相,知道得太早会是伤害,知道得太晚又是遗憾。但无论如何,家人之间的爱,总会以各种方式传递下去,从未断绝。
明天,我要去给爹扫墓,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了他的隐瞒,也感谢他用自己的方式爱我。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床头柜上那块新手表上,表面反射出柔和的光芒,像极了爹当年看我的眼神。
来源:黑瘦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