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赵丨从疏离到和解——中国式亲情最真实的模样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3-17 17:07 1

摘要:今天要给大家推荐的是作家赵赵全新散文集《闲的》中的一篇“父亲”。赵赵以克制的笔触回溯了与父亲从疏离到和解的历程:病榻前打手板的游戏,童年棉猴里的星光。当生死界限模糊了创伤与温情的边界,那些被时光打磨的记忆碎片,终在冬夜星空的见证下,折射出中国式亲情最真实的模样

【编者按】今天要给大家推荐的是作家赵赵全新散文集《闲的》中的一篇“父亲”。赵赵以克制的笔触回溯了与父亲从疏离到和解的历程:病榻前打手板的游戏,童年棉猴里的星光。当生死界限模糊了创伤与温情的边界,那些被时光打磨的记忆碎片,终在冬夜星空的见证下,折射出中国式亲情最真实的模样——不是非黑非白的叙事,而是无数矛盾瞬间共同编织的生命织物。这篇散文精准剖开父女关系的肌理,在死亡的回声里,完成了对传统亲情伦理的文学性解构。

【父亲】

父亲去世的前四天,我把车开出医院,旁边就是加油站,我说:“加五百。”

我想:他总能坚持到我跑完这箱油吧。

然而没有。

那天白天,老家来的亲戚去看他。妈微信里说:“不认人,直到当中医的四叔给扎了一针,他说:‘疼。’才认了会儿,很快又糊涂了。”

我怎么不信呢?晚上我一个人去医院,护工不在,爸冲里躺着,我过去叫他。他的眼神说不上是明白还是糊涂,我就一直坐那儿和他说些废话:你今天怎么样啊?晚上吃什么了?护工对你好不好呀?他去哪儿啦?就把他当没病那样聊。

他瘦了好多,但仍很有力,时不时使劲掐自己大腿。护工回来,我问这是为什么。他说不知道,不拦着的话,能掐烂了。

我的手扶在床围的栏杆上,突然他慢慢伸出细瘦的胳膊,手指落在我的手腕上,轻轻拂来拂去。我逗他:“羡慕吧?看我皮肤多好。”

旁边床上的帕金森病人终于憋不住笑了。

但我却好像听见父亲的叹息。呃,他是要表达什么吗?

我觉得他的意识是清晰的,他就是懒得说话,太耗力气。他不说话没关系,我说。

我说:“你记得我小时候你老打我吗?你记得你从女厕所里把我揪出来打吗?你看我对你多好,我现在都不打你。”

他就开始笑,笑得眼睛都弯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坏呀?听到这些事就笑。”他就笑得更像个老坏蛋了。

想起来他最喜欢我家两只猫,我就把手机里的视频给他看,看糖饼怎么欺负二饼,二饼害怕得从椅子翅儿下面退出来,还是被暴打一顿。视频挺长,他突然说:“猫。”

手机里所有猫的视频放完,我就给他一张张翻猫的照片,其实多是以前看过的。他哈哈笑,咯咯笑,还说:“猫猫。老大。老二。”

直到看到有张糖饼背冲镜头的,他突然说:“你看这猫这一身毛多漂亮啊。”

这句话算长了,他说得非常清晰。父亲口吃,从来话少,但这句话说得比健康时还流畅,我就放了心。

当时的我并没想到,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就开始和他玩打手板。先是我把手放下面,翻上来打他。他躲得极快,眼睛里瞬间闪过从前凌厉的光。几下之后,真有一次被他完全躲开了。他得意地笑,把手放在下面,准备好翻上来打我。我说:“你说你是不是小孩儿?是不是?”

这么又玩了一会儿,我得走了。和护工交代几句,穿好外套,走两步回头看,他似乎很明白我要走,而且是他留不住的,又蜷成我一进门时那样背冲门的小团。

“我爸好着呢,和我玩半天,你得逗他。”妈一直说:“是吗?是吗?”

三天后的中午他转院,我一个人跟救护车。上电梯前,护士说给他戴个帽子吧,外头冷。他的帽子都是棒球帽,遮不住耳朵,我把羊绒围巾摘下来,给他把头围好。

下电梯到上车,到地方下车,到再上电梯,那两小段路,是他最后一次在户外。他半睁着双眼,我下意识地抬头看楼与楼之间的小块儿天空,他能看见吗?

我和父亲感情并不好。我五岁时他才调回北京,从单身汉般的自由瞬间转入有儿女的家庭生活,他完全不适应。对我和我哥也谈不上教育,只是一种态度吧—粗暴的态度。

我对他的记忆充斥着暴力。从幼儿园不告而别自己摸回家,暴打一顿;没考上附近的小学,暴打一顿;和我妈犟嘴,暴打一顿。且据我妈挑拨,他下手不知轻重,隔着棉裤也能打到屁股上腾起五个指印。

后来我们越来越疏离,这种疏离在我青春期时达到顶点。那年我初恋失恋,又没法在家里哭,就跑到马路对过儿同学家里哭。哭了不知多久,听见有人在楼下喊我名字,探头看,父亲站在“L”形楼下的花园正中,重复着我的名字骂:“你怎么这么疯?这么不要脸……”后面的话都是竭尽所能的羞辱,不想记得了。因为口吃的缘故,更让话一句似一句的凶狠,而且还有回音。一些窗户打开,一些人探头往下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多年后我翻到那天的日记,当时的我发誓永远不会原谅他。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也一直这样坚信。

关系的缓和,是因为他的衰老。他的高声大气再也没人当回事,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感越来越弱。他去世的前两年,甚至自觉退出了晚饭后餐桌上继续的家庭聊天,也并没别人注意。先是在社会生活中被无视,然后在家庭生活中被无视,他越来越长时间地待在自己屋里,看最爱的乒乓球和动物世界。因为复杂的人类世界,是他根本对抗不了的。就像《姐姐》里唱的:他坐在楼梯上面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

他已不是对手。前几年他来我家过冬,因为对时事的看法不同再次咆哮。其实搁平时他也不至于,但那天小时工阿姨在,他一向喜欢在他认为比他弱的人面前装强者。我懒得理,接下来就只和我妈说话。他看我,我知道,他走到我面前,我就绕开。第二天我去院儿里走路,远远看见他裹着羽绒服跟出来。我走到微汗,往家的路上,他斜侧里迎上来。我本来又要绕开的,他做出一个微微阻拦的手势,然后就哭了,说:“别不理我。”

我很震惊,不知道说什么,就这么一前一后回了家。他是否有我当初感受到的巨大屈辱?我不知道,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父亲去世后,我一直机械地按程序做该做的后续,只有睡前才会想:和他的相处,总有些难以忘记的片段吧?

想了很久。不是片段太多,而是都在创伤回忆的Top10(前10名)里。我用了好几个晚上,像巴依老爷费劲地挖金子。

我记得小时候的某个夏天,他带我和我哥走了两里地去法海寺。那时法海寺大殿周围的屋子住着很多人家,像个大杂院儿。父亲举起我,从木门的缝隙里看墙上的壁画。我记得那天的路上,我追了一会儿蜻蜓。

我记得二十岁的某个雨天,他坐在大开的窗前静止如雕塑。雨甚至潲到屋门处我的脸上。录音机里放着我重复录了半面的Right Here Waiting(此情可待)。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父母,其实也是有灵魂的。他当然不懂那是在唱什么,但那个雨天,湿漉漉的土味儿,穿过房间的风和那首歌,让他暴露了。

我记得他六十多时胃部不适,去医院做了检查,害怕是不好的结果。那好像是秋天,我记得安静的走廊里光线很透亮。我试着拉起他的手。他不适,我也不适,但就这么硬着头皮走到医生面前。

我最记得的,是小时候家里还没买电视,周末会跟爸妈去九中的阿姨家看连续剧。一个冬天的晚上,也许是看完了大结局,很冷,但我们往家走时非常愉快。父亲把蓝色的棉猴儿掀开,把我裹在里面,我在黑暗中努力地紧捯小腿跟上他的节奏,我知道我不会摔倒,因为这是信任的游戏。那是我们之间曾有过最亲密的距离,我唯一切切实实感受到父亲的温暖的时刻。

在九中宽阔寂静的操场上,我几度从棉猴儿里挤出脸来。迎面的天墨黑,天空中有很多很多很多星星,那一刻我相信它们是在照耀我们。

父亲在情人节那天去世了。真会选时间啊我想。在我人生中第一次过情人节收到小男友送的巧克力时,怎么会想到这将是父亲的祭日。

父亲去世后,我最想说的话是“对不起”—如果我能在关键处做出更正确果断的判断和决定,也许他可以活久一些。都说子女是父母这辈子的债主,上辈子父母欠儿女太多,所以耗尽此生来还债—所以,我们两清了,父亲。

我和父亲是几乎找不到相同点的两类人,吃力地完结此生共处的缘分。我相信如果有来生,我和他都不愿再做父女,最多是萍水相逢又终究擦肩而过的路人,可能只在目光交会时想:咦,这个人似乎有点儿眼熟。

有一天晚上,我去摘左手上的发绳,当右手触碰到左腕,突然感受到父亲那晚的触碰。我想更真地感受,是不是?到底是不是?就这样轻轻地拂来拂去,我觉得是的,就是那样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与父亲相见时,他已四十,我们共同度过了彼此的半生。余下的此生,或如果真的有来生,当我仰望冬夜的星空,我会记起我曾在这样的凛冽中有过微小的满足。

无论你在哪里,父亲,祝你快乐。

来源:文化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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