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的老支书陈大山今年七十有八,腰板依然挺得笔直。平日里走在村道上,远远就能听到他喊我:“老三,你家那屋顶瓦还没修好呢?明儿有雨,我让小林头过去帮你看看。”
我们村的老支书陈大山今年七十有八,腰板依然挺得笔直。平日里走在村道上,远远就能听到他喊我:“老三,你家那屋顶瓦还没修好呢?明儿有雨,我让小林头过去帮你看看。”
他总是记得每家每户的大事小情。就连我家老母亲过寿,他也会提前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帮着操持。手机换了,号码记在一个发黄的小本上,翻得起毛边的那种。
五月底的时候,老支书病了。
听说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突然倒下的。当时正要收麦子,他非说年轻人手艺不行,自己上阵,结果没割两下就栽了。送医院一查,肝出了问题。村里人传来传去,有人说是肝癌晚期,还有人说是肝硬化,反正不是啥好消息。
我是去理发的时候听说的。
“老三,知道不?咱们村老支书进市医院了。”刘师傅一边给我剃着头,一边往后脑勺喷水。
“啥情况?”
“谁知道呢,听说挺严重。”刘师傅手里的推子嗡嗡响,“对了,你家那个防裂网还在吗?借我用用,我家厕所墙皮又起泡了。”
话就这么岔开了。回家路上,我看到老支书家那个黑铁门锁着,门口晒的辣椒晒得发黑,没人收。
日子还是照常过。村里修了新篮球场,广场舞的大妈们和年轻人争地盘,吵得不可开交。镇上新开了家沃尔玛,大家忙着去采购特价货。关于老支书的消息,渐渐就少了。
六月底,我去市里买农药,顺道去了趟医院。说是顺道,其实绕了有十来里地。
找到老支书病房的时候,他正靠在床上看报纸。人瘦了一大圈,那双曾经指点江山的手,此刻捏着报纸的边缘,微微发抖。
“是老三啊,快坐。”他见我来,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动别动。”我赶紧上前扶他,“听说你病了,来看看。”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塑料碗,碗里有半个削得很粗糙的苹果,已经氧化发黄,看样子放了有段时间了。
“你自己在这?家里人呢?”
老支书摆摆手:“媳妇腿脚不好,孙子在外地上学,女儿…唉,有自己的家庭,忙。”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飘向窗外,“没事,我自己挺好。”
我注意到房间另一张床是空的,床单平整,像是很久没人睡过。床头的输液架上挂着个红布兜,里面塞着几个散装饼干和一瓶矿泉水。
“村里人…来看过你没?”
这句话问完,我就后悔了。老支书眼睛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倔强。
“来过几个。”他说,语气刻意轻松,“都忙,理解。”
我掏出带来的水果和几包老家特产的卤味。老支书看着这些东西,突然眼睛湿润了。
“你说我这辈子,干得怎么样?”他突然问我。
我一时语塞。
老支书在我们村干了四十多年,从青壮年到现在满头白发。村里的自来水管是他一锄头一锄头带人挖的沟埋的;村口那条水泥路是他跑了无数趟县里才批下来的;每逢台风季节,他带头守在河堤,生怕哪家院子被淹;包括我们村的第一个小学,也是他争取来的项目…
但这些年,随着年轻人陆续进城,村里剩下的多是老人和留守儿童。人走茶凉,老支书的威信也大不如前。有几次村委会选举,差点没选上。新来的年轻干部说他守旧,跟不上时代。
“挺好的。”我只能这么回答,“大家都记得你的好。”
“是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摞卡片,“这是医院护士给我做的检查记录,每天都要填。我让他们多做了几张,想着…可能有人来看我,我好记下名字,回头去看看他们。”
我拿起那摞卡片,翻了翻。上面干干净净,只有护士的签名和日期。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对了,我听说小林家闺女考上清华了?”老支书突然问。
“对,全村第一个。”
“好啊。”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当年他爹想让她初中毕业就打工,是我硬拦着,说什么也要让孩子继续念。现在好了,出息了。”
他又问了村里其他人的情况。李老四家的猪场扩建了没有,张寡妇家的地基纠纷解决了没有,新来的村医手艺怎么样…问得仔细,像是在做工作记录。
临走时,老支书拉住我的手:“老三,我想吃点家乡的土豆丝,那个酸辣的,医院里伙食太清淡了。”
我答应着,心里一阵酸楚。
回村路上,看到几个年轻人在新篮球场打球。我想跟他们说说老支书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认识老支书?就算认识,又有几个在乎?
七月初,我又去看了老支书一次。带了他爱吃的酸辣土豆丝,老支书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没以前的味道了。”他遗憾地说。
其实是他的味觉变了。人更瘦了,眼窝深陷,衣服挂在身上像是挂在架子上。
“医生说再观察两周,没问题就能出院了。”他有气无力地说着,又问我,“老三,你知道吗,我其实想回家。”
“快了,再等等。”
“我看着村里一天天变好,可我老了,跟不上了。”他叹口气,“以前村里有困难,大家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现在…唉。”
正说着,护士进来换药。那是个年轻姑娘,扎着马尾,说话带点外地口音。
“陈爷爷,今天气色不错嘛。”护士熟练地换着吊瓶,又看了看我,“您儿子来看您了?”
老支书笑了笑,没解释。
护士走后,他告诉我:“这孩子好,每天都来跟我唠几句。有一回半夜我咳嗽,她听见了,赶紧过来看我。明明下班了还惦记着。”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老三,我做梦了。”老支书突然说,“梦见我年轻时候,带着村里人挖水渠。那会儿没机械,全靠人力。一挖就是一整天,手全是血泡。晚上大家围着火堆吃饭,有人拿出酒来,说陈支书辛苦了…那会儿,大家心是齐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点点头。
“我怕我死了,没人记得我。”他轻声说。
那天回去后,我在村里的微信群里发了条消息,说老支书病了,在市医院住院,希望大家有空去看看。消息发出去,几十个人已读,只有两三个回复”知道了”。
七月中旬,老支书的病情突然恶化。
我是接到陈家小儿媳电话才知道的。她不是本村人,嫁过来没几年,但比村里很多老人都懂事。
“三叔,不好了,老爷子肝功能衰竭,需要输血,但是医院血库存不够他那个血型的。”
我二话没说,骑上摩托就往医院赶。路上想着,老支书这一辈子对村里人那么好,临了临了竟然连个输血的人都找不到,这天下还有没有公道?
到了医院,老支书已经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他儿子陈小成站在走廊上,脸色铁青。
“成子,怎么样了?”
“医生说需要至少五个人的血才够用。”陈小成叹气,“我去献了,但是不够。”
我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我也去。”
检查完血型,我是O型,可以给老支书输。但医生说还是不够,老支书失血太多。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村里的李老四。
“老三,听说老支书需要献血?我这就到。”
没等我回答,又一个电话进来,是开小卖部的王婶:“老三,老支书到底在哪个医院?我们几个人正往市里赶呢!”
我愣住了。
半小时后,医院输血中心外面排起了长队。都是我们村的人。
有开拖拉机来的老李头,七十多岁了,医生说年龄太大不能献血,他急得直跺脚;有刚从田里赶来的庄稼汉,衣服上还带着泥土的气味;有开着宝马来的林老板,西装革履,二话不说就往抽血室冲;甚至还有拄着拐杖来的张寡妇,她腿脚不便,是村里人一路搀扶来的…
我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一幕,突然鼻子发酸。
“原来…他们都记得啊。”我喃喃自语。
村里的年轻人小林走过来,拍拍我肩膀:“三叔,别担心,我们村200多口人,今天全来了。”
“全来了?”
“全来了。”小林点头,“来的路上,我才知道老支书当年是怎么帮我爸扛过那场大病的。我爸从没跟我说过。”
村里人陆续赶到,医院走廊站不下,有人干脆坐在地上等着叫号献血。有人拿出手机,翻出老照片,那是老支书年轻时带领村民修水库的场景;还有人讲起老支书帮自家孩子上学的故事;更多的人,只是静静地等待,希望能为这位老人做点什么。
下午四点,医生出来告诉我们,血已经够了,老支书暂时脱离危险。
村里人松了一口气,但没有一个人离开。大家守在医院走廊上,有人从家里带来了热水壶,有人带来了自家做的点心,分给大家。不知谁带了一台老式收音机,放起了老支书最爱听的评剧。
那一刻,医院的走廊,仿佛变成了我们村的广场。
晚上八点,老支书被推出重症监护室,转回普通病房。他还很虚弱,但已经能睁开眼睛了。
当他看到走廊上挤满的村民时,老人愣住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们…都来了?”他的声音很微弱,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来了,老支书。”有人回答。
“都来了。”又有人附和。
老支书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像是要把他们深深刻在记忆里。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那一刻,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第二天早上,我去医院的路上,在村口碰到了赶集回来的刘师傅。他手里提着一袋刚买的水果。
“去看老支书?”我问。
“嗯。”刘师傅点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一直想去看他的,只是…唉,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去不好意思。”
我笑着拍拍他肩膀:“现在不是有我们大家一起吗?”
刘师傅也笑了:“是啊,一起。”
那天后来怎么样了呢?
老支书在医院又住了两周才出院。出院那天,全村人自发组织了一场欢迎仪式。村口拉起了横幅,写着”欢迎陈支书回家”。村民们站在道路两旁,掌声此起彼伏。
老支书坐在儿子的车里,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久违地露出了笑容。车开到村部门口,他执意要下车,自己走进去看看。
“我得检查一下最近的工作记录。”他说。
村里人都笑了,但没人阻拦。大家知道,这是老支书的习惯,也是他的尊严。
就这样,老支书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岗位上。虽然已经退休多年,但在村民心中,他永远是那个带领大家走过风雨的领路人。
如今,老支书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每天早上,他还是会准时出现在村部,喝着茶,翻看报纸,时不时地指点村里的年轻干部。遇到村里的大事小情,大家还是会下意识地去问他的意见。
村里人常说:“咱们村有老支书在,就有主心骨。”
而我每次路过老支书家门口,看到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样子,总会想起医院走廊上那一群自发前来献血的乡亲们。
生活就是这样,平时可能看不到情分,但危急时刻,血浓于水的乡情就会涌现出来。老支书用一辈子的付出,换来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危难时刻大家伸出的手臂,流淌的热血,和心底最真实的敬重。
这大概就是他常说的那句话:“做人,不求回报,但求无愧。”
有时候我在想,等我们这一代老了,还会有人记得我们吗?会有人在我们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吗?
我不知道答案。但至少,老支书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一个被人记住的人。
不是因为你有多大的权力,而是因为你为别人做了什么。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