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没说什么,只是一个人在厨房切菜的声音特别响,刀砍在菜板上像是在宰什么畜生似的。小区广播里放着《常回家看看》,声音一点一点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缝钻进来。
周六晚上,弟媳小芳的行李箱一直靠在门边。
我妈没说什么,只是一个人在厨房切菜的声音特别响,刀砍在菜板上像是在宰什么畜生似的。小区广播里放着《常回家看看》,声音一点一点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缝钻进来。
“姐,我妈让我过来拿酱油。”
我弟小涛站在门口,眼睛看着地砖的缝,头发乱糟糟的,倒也不是那种故意抓出来的时髦,就是看得出两三天没洗的那种乱。他的塑料拖鞋已经穿出了脚趾形状,我认出那是去年我爸丢给他的那双,我爸早换了新的。
“进来坐会儿吧,妈在做饭呢。”
小涛摇摇头,咬了两下嘴里的倒刺,不肯进门。
“就、就拿酱油。我妈说你家那瓶是老字号的,炒菜香。”
“你媳妇呢?”我接过弟弟手里早就准备好的空瓶子,边倒酱油边问。
“哦,她,她回娘家了。”
倒完酱油,我站在门口看着小涛走过天井,拐进隔壁他们家的单元门。隔壁老中医刘爷爷正在阳台上给他那只秃了毛的老鹦鹉换水。他冲我点点头,又指了指小涛的背影,做了个摇头的动作。
妈在厨房里拍葱段,声音大得把砧板都震得直跳。我知道她在气什么。
上周二,也就是端午节后第一天,弟媳小芳的父母来了。一进门就说要退亲,说小芳跟我弟结婚三年没孩子,不是我弟有问题就是小芳有问题,总之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他们来的时候我不在家,晚上回来时,发现妈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一进门就抱住我,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他们说什么了?”我问。
妈不肯细说,只说小芳父母嚷嚷着要小芳抓紧回娘家治病,说现在小县城里都有不少偏方,他们认识个算命先生,说小芳出生那天晚上北斗七星没对齐,所以才会这样。我心想,北斗七星本来就不是一条直线排的,哪来的齐不齐?但我没说出来。
“那小涛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当然说媳妇没问题,肯定是他自己那方面不行。”
“他检查过了吗?”
妈拿围裙角使劲擦眼睛,一边擦一边说:“检查什么检查,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去医院查那个?”
我叹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附近卫生所的李医生,告诉我上周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让我去取一下。
卫生所就在我们小区后门出去不远的地方,当年是为了给毛巾厂工人看病建的。后来毛巾厂倒闭了,卫生所倒还留着。李医生是我初中同学,经常会给我打招呼。
到卫生所取报告的路上,我看到老中医刘爷爷正在路边的茶摊喝茶。刘爷爷今年八十多了,一辈子没结婚,给我们这片看了一辈子的病。听我爸说,刘爷爷年轻时喜欢上一个姑娘,但姑娘家里看不上他这种穷医生,把姑娘嫁给了县城里开饭店的。刘爷爷从此再没谈过恋爱,但也没人听他抱怨过什么。
“丫头,过来坐。”刘爷爷看见我,招招手。
我在他对面坐下,摊主阿姨熟练地放下一个杯子,倒了茶。杯子底下垫着一张去年过期的彩票,我瞄了一眼,只中了5块钱。
“听说你弟媳妇回娘家了?”刘爷爷问,声音压得很低。
我点点头,不想多说。小区里的事从来藏不住,一家门口说的话,三家都能听见,尤其是我们这种老式单元楼。
刘爷爷看了看四周,又往前凑了凑:“其实,我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你弟弟前年冬天那场肺炎,是我给看的。”
我点点头,那次小涛感冒没当回事,拖成了肺炎,高烧不退。医院人多,我们把刘爷爷请到家里,他开了两剂中药,小涛很快就好了。
“那天我听他咳嗽的声音不对,说明肺部有积液。”刘爷爷慢慢地说,“我问他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说……说他那方面不行。”
我一愣。
“他没跟家里人说?”
刘爷爷摇摇头:“他说结婚那会儿就发现有问题,但不好意思说。他担心要是让家里知道了,婚事会吹。”
“那您给他看了吗?”
“我给他开了方子,但是……”
刘爷爷没再说下去,从兜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条,递给我。
“这个方子我开了,但他没去抓药。我当时就说,不治不行啊,这影响后代的。他说等过完年再说,结果后来就没下文了。”
我接过方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草药名,我一个都不认识。旁边有一行小字:泡酒服用,连服半年。
“他不想让小芳知道是他的问题。”刘爷爷叹口气,“男人嘛,要面子。但这事拖不得,我看小芳这孩子不错,这么退婚太可惜了。”
那天回家后,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办。方子我拍了照片,原件还给了刘爷爷。
晚上,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硬是把小涛叫过来吃饭。爸爸不在家,出去跟老同事钓鱼了。其实我知道,他是不想面对弟弟的事。
饭桌上,小涛一直低着头扒饭,像是要把自己埋进碗里。
“小芳回娘家,真的是去治病?”我试探着问。
“嗯。”小涛埋头应了一声。
我看了看妈,妈眼圈又红了,她转身进厨房拿筷子,明明桌上已经有够用的了。
“你自己呢?你检查过了吗?”
小涛的筷子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嘴里塞饭:“我、我没事。”
妈从厨房端出一碗刚炖好的排骨汤,放在小涛面前:“你记不记得前年你那场肺炎,刘爷爷给你看的?”
小涛的脸色变了,碗也放下了:“记、记得啊,怎么了?”
“刘爷爷说,你那时候跟他说过你的情况。”
小涛猛地抬头看我,眼里有惊慌,也有怒意:“你去问刘爷爷了?”
我没回答,只是从包里掏出那张药方的照片,放在桌上:“他说你那会儿就知道自己有问题,但你一直瞒着。”
小涛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整个人都塌了下去。妈走过来,想拍他的肩膀,他却躲开了。
“对不起,我……”小涛的声音很低,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我不敢说。我怕小芳嫌弃我,怕爸妈失望。”
“傻孩子……”妈忍不住抱住他,“这有什么,现在医疗这么发达,肯定能治好的。”
小涛慢慢靠在妈肩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那一刻,他又像小时候那个会为了摔碎碗而害怕的小男孩。
“我该怎么跟小芳说?她爸妈那么看不起我们家,要是知道我……他们肯定不会让小芳回来了。”
“实话实说。”我说,“如果她真心爱你,就会留下。”
那天晚上,小涛留在我们家睡了,像小时候一样,躺在他那张堆满旧书的小床上。我听见他半夜起来接水喝,站在厨房里很久。窗外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贴着2018年日历的墙上。那日历上圈的最后一个日子,是他跟小芳结婚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小涛说要去车站接小芳,我主动请缨陪他去。
车站还是那个车站,简陋得像个大点的候车亭。我和小涛站在那里,看着一辆又一辆客车进站、离站。
“你想好怎么跟她说了吗?”我问。
小涛摇摇头,手里攥着那张药方的照片:“我不知道。”
“那等她下车了你打算怎么办?”
“先道歉吧。然后,听天由命。”
汽车站广播里反复播放着到站信息,掺杂着沙沙的电流声。一个扛着大包小包的中年人从我们身边挤过,撞翻了小涛手里的保温杯。杯子骨碌碌滚到长椅下面,盖子掉了,里面的水撒了一地。
小涛蹲下去捡杯子,突然说:“姐,我怕。”
我看着他蹲在那里,背影像极了小时候被人欺负后躲在墙角的样子:“怕什么?”
“怕小芳不要我了。我真的很爱她。”
“如果她也同样爱你,她会理解的。”
“但万一……”
话没说完,就听见广播里报了小芳要坐的那班车到站了。小涛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挺直了背。
小芳是倒数第三个下车的。她比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胖了一点,但笑容还是那么灿烂。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看到小涛,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小跑过来。
“老公!”
小涛愣在那里,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芳跑到他面前,抱住了他。
“你……你不是回娘家了吗?”小涛结结巴巴地问。
“回啊,我回去了呀。”小芳仰起脸,“我跟我爸妈说清楚了。”
“说什么了?”
小芳拉着小涛坐在长椅上,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我去医院做了检查,这是检查报告。医生说我很健康,没有任何问题。”
小涛接过信封,手有点抖。
“所以,问题是出在我身上……”
“嗯。”小芳轻轻点头,“但是医生说,只要治疗,还是有希望的。”
小涛低下头,肩膀开始颤抖。我悄悄走远了一点,给他们留出空间,但还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对不起,我一直骗你……”小涛的声音哽咽。
“傻瓜,我早就知道了。”小芳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你每次做检查回来都心事重重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说?”
“我在等你主动告诉我。而且……”小芳停顿了一下,“我嫁给你,不只是为了要孩子啊。”
小涛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可是你爸妈……”
“我爸妈那边我会处理。”小芳笑了笑,“我是他们女儿,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不幸福吧?再说了,现在又不是古代,不能生就不能生,大不了我们领养一个。”
我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紧紧抱在一起。阳光透过站台顶棚的裂缝洒下来,像是给他们打了一层金边。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加上小芳,一起去拜访了刘爷爷。老人听说小芳回来了,非常高兴,特意掏出珍藏多年的茶叶招待我们。
“这方子我改良了一下,”刘爷爷把一张新的药方递给小涛,“加了几味药,效果会更好。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去正规医院做系统治疗。中药只是辅助。”
小涛郑重地接过药方,向刘爷爷鞠了一躬。
“刘爷爷,谢谢您。”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媳妇吧。这年头,能找到真心爱你的人不容易。”刘爷爷笑眯眯地看着小芳,“姑娘,你做得对。”
小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涛则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临走时,刘爷爷把我拉到一边:“丫头,你弟弟的问题,有治愈的可能,但不大。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点点头:“我明白。但只要他们彼此相爱,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刘爷爷拍拍我的肩膀:“你很聪明。”
回家的路上,我走在最后面,看着前面手牵手的小涛和小芳。街角的路灯坏了一个,他们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却始终牵着手。
晚饭后,妈妈悄悄告诉我,小芳的父母打电话来,说要来家里一趟。
“你说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妈妈忧心忡忡地问。
“管他们呢,”我安慰她,“小芳自己都做了决定,他们能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小芳的父母果然来了。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带来了很多东西:补品、水果、还有一个精致的盒子。
“这是我们老家的一位老中医开的方子,”小芳妈妈把盒子递给小涛,“据说对你这种情况很有效。”
小涛接过盒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芳跟我们说了你的情况,”小芳爸爸清了清嗓子,看得出来很不自在,“我们…我们之前不该那样。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吧。”
我看见小涛的眼睛湿润了。小芳走过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那天下午,我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小涛和小芳一起去了卫生所。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小涛坐在诊疗室里,小芳就站在他身边,手放在他的肩上。
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小涛的电话,说他想请我吃饭。饭桌上,小涛宣布他和小芳决定领养一个孩子。
“医生说我的情况很难自然受孕,”小涛平静地说,“与其一直尝试,不如给一个没有家的孩子一个家。”
我看着小涛,发现他眼里的自卑和恐惧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与自信。
“你们想好了?”我问。
“想好了。”小芳和小涛异口同声地回答。
就在上个月,他们领养了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取名叫”晴”。小涛说,这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明媚。
昨天,我去他们家里做客。看到小涛抱着小晴在院子里玩耍,小芳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他们。阳光透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小涛看见我,冲我挥手:“姐,多亏了你那天去找刘爷爷。要不是你,我们现在……”
我笑着摇摇头:“你们会好好的,我从来没怀疑过。”
刘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但他还是坚持每天出门遛鸟。听说小涛他们领养了孩子,老人家高兴得不得了,特意送了一套小人书给小晴。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那个老茶摊。摊主阿姨冲我招手:“丫头,来喝杯茶呗。”
我坐下来,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底还是垫着一张彩票,新的,还没有开奖。
“听说你弟弟领养了个孩子?”阿姨一边擦桌子一边问。
“嗯,可爱着呢,叫晴晴。”
“真好,”阿姨感叹道,“你弟媳妇是个好姑娘。换了别人,早就……”
她没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是啊,真的很幸运。”
有时候我在想,人生就像那张垫在茶杯下的彩票,你永远不知道它会不会中奖。但无论如何,总要有人陪你等到开奖那一刻。
小涛找到了这样一个人,我为他感到幸福。
来源:小柒萌物Sh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