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冯梦龙《喻世明言》众多情节奇诡的故事里，《杨谦之客舫遇侠僧》这篇看似平实，悬念不算很强，读后反而有种难言的孤独感与失落感。故事讲的是一个叫杨谦之的浙江人，要去贵州一个偏远的县当县令，在乘船赴任的路上，遇到一个和尚。这和尚送给杨谦之一个会法术的美貌女子，说她在

▌黄西蒙

在冯梦龙《喻世明言》众多情节奇诡的故事里，《杨谦之客舫遇侠僧》这篇看似平实，悬念不算很强，读后反而有种难言的孤独感与失落感。故事讲的是一个叫杨谦之的浙江人，要去贵州一个偏远的县当县令，在乘船赴任的路上，遇到一个和尚。这和尚送给杨谦之一个会法术的美貌女子，说她在将来或许能辅佐他的事业。

“且说这李氏，非但生得妖娆美貌，又兼禀性温柔，百能百俐，也是天生的聪明。与杨公彼此相爱，就如结发一般。”杨谦之很快与她坠入爱河，她虽然不是结发妻子，却与杨谦之非常般配，琴瑟和鸣，让旁人好不羡慕。到了贵州少数民族聚集的地方，杨谦之发现当地利益关系错综复杂，这县令很难做，还是李氏凭借智慧与法术帮助他一次次逢凶化吉，还赢得了当地百姓的爱戴。

杨谦之后来离任的时候，不仅收获了百姓的祝福，还很有成就感。但就在回程的船上，他再次遇到那和尚，不料和尚却说：“今日小僧来此，别无甚话，专为舍侄女一事。他（她）原有丈夫，我因见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顾廉耻，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县里……”原来，李氏本来就有丈夫，如今要回归家庭，离开杨谦之。说白了，就是这古怪的和尚送了杨谦之一段美好的经历。但杨谦之受不了这打击，他与李氏已经情深意笃，难舍难分，以致要拔出小刀自刎。李氏也舍不得杨谦之，却也不得不分离，“杨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泪不曾乾（干），说了一夜。到明日早起来，梳洗饭毕……李氏与杨公两个抱住，那（哪）里肯舍！真个是生离死别”。故事就在杨谦之的无限回味中结束了。好在，杨谦之没有因失去李氏而消沉，而是继续前行之路。

或许，很多读者看到这里，都跟我的感觉是一样的——这就结束了？李氏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她会法术？杨谦之失去了李氏，未来会怎样？诸如此类的问题，萦绕在小说文本之上。但这种突然降临的落寞感，以及从浓烈炽热到冲淡平和的感情状态，却久久不能散去。这大概也是冯梦龙奇诡的小说笔法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吧，正如开篇诗云，“宝剑长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风流。丈夫莫道无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大丈夫云游四海，不用担心没有知己，一场奇遇就可能是一次邂逅，尽管可能只是一次短暂的体验，无法拥有持久的美好。冯梦龙落笔之处，还是比较积极昂扬的姿态：“蛮邦薄宦一孤身，全赖高僧觅好音。随地相逢休傲慢，世间何处没奇人？”

与杨谦之的故事形成对照的是另一个“三言二拍”里的奇遇记——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的开篇故事《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它的戏剧性和悬疑感更强，而且是比较独特的商人视角下的平民冒险故事，在小农经济为主的古代中国，出现这样带有某种“海洋文明气质”的故事，确实令人啧啧称奇。它有点像《一千零一夜》里的《辛巴达历险记》，也有点像笛福笔下的鲁滨逊冒险故事。

小说讲的是一个居住在苏州的老实人文若虚，他出身富贵，但坐吃山空，很快就家道败落了。但他为人豪爽，诚信经营，做生意从来都是让着别人，从来不贪小利。有朋友叫他一起出海做生意，他也跟着去，但不像其他人带上值钱的东西等着与外国人交易，他竟然只带了一些名为“洞庭红”的橘子。等他们坐船到了海外，没想到当地土著看上了文若虚的橘子，就拿真金白银跟他换。之后，文若虚又在一个荒岛上，发现一只巨大的龟壳。朋友都说这龟壳根本没用，觉得他是在捡破烂，文若虚却不在意，他早就习惯了别人的取笑。等回到岸上，清点货物时，有波斯商人注意到这只龟壳，十分震惊。他出高价从文若虚手中买到后，才告诉众人：这不是什么破烂龟壳，而是神奇生物鼍龙的外壳，里面藏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他打开鼍龙的外壳，果然如此。在别人看来，文若虚这是“傻人有傻福”，但他就是靠着忠厚老实的品德与惊人的好运，赢得了令人艳羡的财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取（娶）了妻小，立起家业……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

读到这样的故事结尾，不禁让人会心一笑，因为这故事实在是太离谱了，根本不贴合现实。当代三流写手，恐怕都不会写这样的“低级爽文”。小说情节的设定，越不合逻辑，越容易写，也可能越有噱头，但很难称得上是好的作品。文若虚的经商奇遇和近乎不劳而获的人生，也让人看不到奋斗的意义。但是，这样的冒险故事为何能成为名篇？而且，凌濛初把它放在小说集的开头，应该是很重视、很喜欢它，为何会有这样的安排呢？

如果我们把视角拉回明朝后期的历史现场，就会理解凌濛初的良苦用心，才能真正看到这个故事的价值。当时，商品经济比较繁荣，出海经商，发家致富，是很多人的梦想。遥远的大海彼岸，带给人无限的遐想，也隐藏着数不清的危险。但在暴利的诱惑下，总有一些人敢于冒险，就算不敢真的去冒险，也要在小说世界里，看着别人的故事，满足一下自己的欲望。现实中，能在巨浪中博得名利的，基本都是无比精明的商人，想像文若虚这样凭借美德和运气来赚钱，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多数人都是这种有点野心、却没有能力去实现的无奈状态，就像成功之前的文若虚。因此，文若虚这样的角色才对普通读者有吸引力，人们将自我投射其上，获得了精神上的慰藉。可以说，凌濛初的小说本质上就是符合当时市场需要的畅销书，从创作者视角来看，这样的角色和情节设计无疑是成功的。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