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放心吧,夫人,结魄灯以生魂炼化人精,琼娘魂飞魄散之时便是令公子重返人间之际。」
作者:biu来biu去
被心上人召唤出来的时候,
我们已经认不得彼此。
我是被锁在灯里的一缕孤魂,他是重伤被废的太子。
他靠吸食我的怨念,一路弑父夺权,重回王座。
我借他手把昔日折辱我的恩客扒皮抽筋,碎尸万段。
魂飞魄散之际,他提着青梅带血的头颅跪在我的脚边。
「忍冬,我终于替你杀干净了。」
1
李承璟召唤出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整整一年。
滔天的怨气把我困在佛前的一盏莲花灯里。
我什么也记不清了。
只能模糊地记得一个老和尚和一个贵妇的对话。
「放心吧,夫人,结魄灯以生魂炼化人精,琼娘魂飞魄散之时便是令公子重返人间之际。」
「魂飞魄散?好!好!法师功德无量,重重有赏!」
琼娘?
哦,对了,我叫春琼!
是醉花楼的一个妓子,在一个滂沱的雨夜被灌足媚药折辱而死。
一身肥肉的张知州,年纪大的可以当我爷爷的李员外,几个酒气熏天的军官,甚至满口黄牙的龟公。
他们一个个揉着裤裆,吞着口水满脸狞笑地向我走来。
而我的哭喊都湮灭进了嘈杂的雨点里。
最后拿马鞭勒死我的那个刀疤脸军官说,这么水灵的小娘子,不知犯了贵人怎样天大的忌讳,死的这样凄惨,真是可惜。
是啊,
叫我不得好死,又想我魂飞魄散。
看来她真的恨极了我。
2
暗香浮动。
莲花灯盏倒在一旁,面冠如玉的公子跌倒在地,声音抖得厉害:
「忍……忍冬?」
他不停咳着嗽,脸色惨白如纸。
我粗着喉咙,摆出张牙舞爪的气势:「什么忍冬,我是春琼!」
「呵,原来是只孤魂野鬼。咳咳咳~」
「幸好幸好……」
闻言公子似乎松了口气,重新虔诚祷告,视我为无物。
「喂!什么孤魂野鬼,我可是只要人命的恶鬼!吼!」
我龇牙咧嘴的在他面前飘来飘去。
他垂直眉眼,语气沉沉。
「恶鬼?不过一团模糊的影子罢了。咳咳咳~」
结魄灯里炼了一年,我竟只剩个虚影?
见眼前公子一副金尊玉贵的摸样,我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我春琼虽身份卑贱,却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死的这样委屈,实在不甘心。
压着怒意,我凑到公子跟前,轻施一礼。
「公子,其实我乃长生人精,生人吸食,延年益寿,死者吸食,起死回生。」
低垂的眼眸亮了亮,他的声音冷冷清清。
「说说看你的条件。」
「我要你帮我杀几个人!」
没等他同意,我就把自己在醉花楼的经历一股脑倒了出来。
许是同妓子交易有辱斯文,公子沉着脸若有所思。
直到我在他耳边「喂!」了好半天,他才垂着眼睫应道:
「成交。」
「还有,我叫李承璟。」
「不叫喂。」
3
佛堂外疾风骤雨,天色渐昏沉。
「喂!大雨天你病恹恹的来这求什么?」
一年没跟人说话,可把我憋坏了。
奈何眼前人只泥塑一般跪坐佛前,缄默不语,摇摇欲坠。
「功名利禄?」
「酒色财气?」
「还是温软香玉?」
「……」
李承璟冷着张脸,重新往香炉续上三柱香。
「其他鬼也跟你一样啰嗦么?」
清烟袅袅,烟雾中的眉眼微皱,神色哀戚。
哼!无趣至极。
我闷闷不乐地钻回灯里。
「承璟哥哥。」
半晌,一阵清冷的女声将我惊醒,浮光锦裙,清丽脱尘,与佛前祈福的那位谪仙倒是般配的很。
「听闻你在此日夜为郑霓祈福?」
李承璟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放在女子手心,眉眼带笑。
「惟愿霓妹喜乐安康,岑静无妄。」
「咳咳咳……」
香囊馥郁,惹得我不知不觉就随着香味探出了头。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似乎……只有李承璟一个人能看见我。
他像是我不存在,对着郑霓正色道: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承璟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郑霓伸出两根水葱样的手指点在李承璟唇上,「可不许再说个死字,好不容易才把你救活的!」
一抹羞赧的绯色爬上李承璟苍白的脸颊,含羞带怯,煞是好看。
二人你侬我侬,可把我羡慕坏了。
昔日在醉花楼,那些嫖客尽爱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我们这些姑娘常被折腾的伤痕累累还得灌一耳朵的污言秽语。
起初我也不愿接客,然而楼里的柳妈妈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先是被扒个精光吊起来打,打完了再洗个盐水澡,直至半死不活,饶是铮铮铁骨宁死不屈,还有成群乞丐、囚犯等着。
先前总觉得好死不如赖活。
如今想来,还是死了的好。
我别过头去,真见不得这番郎情妾意的恩爱场面。
4
郑霓捏着香囊扔进烛火,浓香袭来,美人眉头紧皱,嫌弃的扇了扇鼻子。
「我还当什么宝贝,从前问你要了那么多回你都舍不得给我,竟是如此低劣的草花香?」
郑霓搂着李承璟的腰身,见他面色不改,便娇柔道:「你的腰间只能挂我做的香囊,乌木沉香,才配的上你的尊贵。」
李承璟用力拍了拍自己脑袋,面露悔意:「一个香囊还叫霓妹委屈了?我真是该死,烧的好烧的好。」
郑霓连忙按住他的手柔声劝慰:「从前你叫我百般不快,往后可要千般用心才行。」
倏尔李承璟在郑霓脸颊轻啄了一口。
「那救命之恩……我以身相许好不好?」
我气鼓鼓的吹灭烛火,吓得郑霓一声尖叫。
烦死了,做个鬼也不得安生!
5
直到二人大婚,我才知道我找上的这位李公子竟然前太子,因误伤皇弟被褫夺了太子称号,贬为誉王。
而郑霓则是百年世家英国公家最受宠的独女,当朝皇后是她的亲姑姑,出身显赫,矜贵万方。
幸亏我眼光毒辣,一眼相中李承璟同我做交易,这下我的大仇总算是要得报了。
新婚之夜,红烛暖帐,一室旖旎。
并不是我有什么偷窥癖,只是李承璟这新婚之夜着实怪异的很。
喝完合卺酒的郑霓披头散发的倒在床上,嘴里呢喃不清:
「李承璟,你终于是我的了……哈哈哈,我还是赢了那个贱婢……」
李承璟则坐在一旁支着下巴自言自语:「往后再见,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一只手拿着个烧的只剩一半的香囊贴在心口,说着,竟落下两行清泪。
先是无声抽噎,而后情难自抑,便走到偏厅的窗前撑着窗棂压抑着哭。
瘦削的脊背弯成一张弓,在宽大的喜服里不住颤抖,像是覆在雪下的一枝寒枝,摇摇欲坠随时都能被压断,痛苦地在风中呜咽。
我突然心中大恸,五脏六腑都揉成一团。
原来做了鬼,也会替他人心痛。
我飘到李承璟面前,正准备安慰几句。
他却拉过窗外藤蔓上的小花问我认不认得这是什么花。
又不等我回答自问自答道:「忍冬,它叫忍冬。」
「生于隆冬,盛于初春,小小一朵,最为坚韧。」
「忍……冬……」我托着脑袋一字一句复述。
「那天佛堂里你对着我也喊了这两个字,她……是个姑娘?」
他用脸贴近小花,温柔不已。
「此生挚爱。」
水雾之下的那双眼睛,俱是痛色。
我恍然大悟。
「你根本就不想娶郑霓姑娘是不是?你根本没有失忆是不是?」
李承璟并不理睬我,只是一遍一遍细细嗅着小花的香气。
「你这种薄幸郎我在醉花楼可见的多了,嘴上喊着非我不娶,扭头就搭上了世家小姐的门楣。都说我们妓子水性杨花,我看你们男子也不遑多让!」
「既然看上了国公府的尊贵,现在又装什么深情?两个姑娘你一个也对不住!薄情寡义的负心汉!花心大萝卜!」
闻言李承璟非但不气恼,反而失了力,颓然滑落在地上,揪住自己的头发。
他轻颤道:「快了,就快了……」
6
柳妈妈早就交代过我们,天下男人都是一路货色,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昨夜那样悲伤的李承璟一早就恢复了往日对郑霓的温柔。
早早的就随她去了宫里请安。
我求了他半天想去见见世面,直到临行前他才不情不愿地把灯芯塞进衣袖。
真是个难伺候的主,一定在怨恨我昨晚骂了他。
忍冬姑娘没嫁成他,真是祖宗庇佑!
否则就婆家这架势就够她喝一壶的。
皇后端坐在宝座上,李承璟生母惠妃居次位。皇后对李承璟冷着张脸,惠妃对郑霓冷着张脸。
气氛诡异,针落可闻。
请完安之后,皇后借故留下李承璟。
一张美人脸寒气森森,她肃着脸咬牙切齿:「别装了誉王,骗的了我的傻侄女可骗不了我!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而李承璟却一脸迷茫:「娘娘说的话儿臣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真能装啊,我想。
果不其然,皇后大手一挥便让他滚了。
我问他为什么杀三皇子,骨肉相残,真够狠的。
他冷哼一声,说他这个皇弟骄奢淫逸无恶不作,要不是他,忍冬也不会了无音讯。
他找了忍冬整整两年,数次遭遇皇后派来刺客直至坠入山崖。
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这对母子挫骨扬灰。
我感慨郑霓姑娘真是可怜,遭人利用,痴心错付。
他摇摇头说,
郑霓,并不无辜。
7
说话间,我碰见一个熟人。
是勒死我的那个刀疤脸,饶是过去一年,那张触目惊心的脸就算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我让李承璟在暗处燃起烛火,便跟在刀疤脸身后一路进了皇后寝宫的密室。
密室里寒气森森,中央放了个奇怪的冰棺。
皇后翘起手指,护甲一寸寸戳进刀疤脸脖颈,铁青着脸责问李承璟是不是发现栖山寺的秘密了。
刀疤脸磕头如捣蒜,安慰皇后再等半年,二十盏结魄灯总有能炼化成功的,等结魄灯结魄成功,三皇子便可重获新生。
「娘娘,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
结魄灯?难道我记忆里的那个贵妇是皇后?
可是我一介小小妓子,如何能得罪一国皇后呢?
而且还令她如此憎恨,叫我生时受苦受难,死后连魂魄都要给她儿子炼化。
我看着冰棺里赤身裸体躺着的男子,肤色灰白如纸,表皮青筋密布,十分骇人。
而更加令人震惊的是,他被阉了,那处伤口糜烂,血肉模糊,只消一眼,我都忍不住连连作呕。
皇后扶着冰棺,眼睛淬火,拿起一旁的布娃娃擦了擦护甲上的血,又把戳在娃娃心口处的匕首往里面用力捅了捅。
我瞥了一眼,只见娃娃额上绣着李承璟,前胸绣着生路断绝,后背绣着死路无门。
「被我儿看上是那贱婢祖坟冒了青烟,要是日后封她一个名号,她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既然他李承璟要生死相随,那本宫就成全他。」
……
「所以三皇子是你阉的?」
「嗯。」
「也是你杀的?」
「嗯。」
「真够狠的!」
闻言李承璟负手而立,冷酷异常:「狠?还不够。」
我战战兢兢,问他,「三皇子他……他欺负了忍冬?」
哀戚瞬间染上李承璟双眼,他捂着放在心口焦黑的香囊一字一句道,那不叫欺负,那是凌虐。
我提醒他多加注意,皇后已经喊那个刀疤脸徐威暗中查他了。
他满不在乎道:「没想到咱俩还是一个敌人。」
我在一旁嘻嘻哈哈。
「二十盏结魄灯呢,咱们还有十九个盟友!」
8
回到太子府,郑霓不一会儿就砸了半屋子的瓷器。
她质问李承璟为什么非要跟自己的亲姑姑过不去,她已经嫁给他了难道他还忘不了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小婢女?
她的将军父亲朝堂之上鼎力支持他这个废太子,他为什么如此不识好歹?
李承璟神色一凛,痛苦地问郑霓,是不是嫁给他这个废太子后悔了?他知道郑霓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他心里从来只有郑霓一个人,他只是不甘被皇后打压。
又红着眼眶质问郑霓为何用婢女污蔑他至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完便踉跄着出了门。
全然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这个男人真是又狠又能装。
唉,真不晓得忍冬姑娘喜欢他什么。
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叫郑霓彻底哑了火。
她木鸡似的呆在原地,贴身的丫鬟捅了捅她的胳膊,得意洋洋。
「瞧我说的,小姐你就是杞人忧天,连太医的话都不信,那样高的悬崖掉下去,姑爷怎么还能想起忍冬那个小贱人?」
「再说了,退一万步来讲,且不说如今你们二人生米都煮成了熟饭,那凉的透透的忍冬还能死而复活不成?」
「小姐啊,拿稳了您誉王妃的尊贵吧!姑爷是天子眼下仅有的皇子,日后得老爷助力,您的太子妃之位那不是指日可待!」
郑霓手指点了点丫鬟的头,满意的摘下自己的碧玺手串戴到丫鬟的手腕上,嗔怪道:「机灵鬼!」
看着主仆二人雀跃的背影,我不由得替李承璟难过起来,原来他一直要找的忍冬姑娘,已经死了。
这对苦命鸳鸯,一个 朝思暮想,一个含冤而死,比折子戏里的梁祝还惨,真叫人心生怜悯。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忍冬的死讯告诉李承璟,他倒是提着几个人头先找上我了。
我定睛一看,是张知州,李员外和几个不知姓名的军官。
我飘上前对着这几个脑袋又打又踹,发泄心中满腔的愤懑。
李承璟立在一旁淡淡道:「这才有点恶鬼的样子嘛!」
他说刀疤脸徐威的脑袋现在还不能给我,他踏着地上的脑袋碾了碾,说到时候会和皇后的一并供奉在我的灯前。
我揪住他的衣襟问他是不是真的能扳倒皇后,要是不能,我就不给他续命了。
毕竟他夜里咳嗽的声音越发严重了。
他一掌拍过来,我散成缕缕烟雾。
「等着瞧吧,春琼。此仇不报,不得好死!」
倏尔,他愣怔了下,没头没尾地问我故乡是哪里的。
说大仇得报之时总要让我魂归故乡。
这人看着活阎王似的,其实还存着点善心,我想了想,凑到他的跟前。
「东吴!我的故乡在东吴!到时候记得给我坟头供上一盘菱角!」
「是东……吴……么,知道了,咳咳咳~」
他不是吸食我的精魂了么,怎么看上去还每况愈下了?
9
我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妓子怎么跟皇后扯上了关系,李承璟查到栖山寺怀素禅师的时候,他已经圆寂多日。
好在李承璟这个人还算有信用,他提着莲花灯借南下戍边带我去了千里之外的醉花楼。
……
烛火灼灼,小荷搞不清为什么眼前这位清贵非常的公子一眼就选中了她。
李承璟捏着茶杯开门见山问她认不认得春琼姑娘。
春琼?那个来不不明的姑娘,竟还有人记得她?
来人说自己是春琼的表哥。
春琼残疾孤女一个,哪儿来的什么表哥?
再说,她早说过自己是从苦寒的乌海逃荒而来,与这上京的贵人怎么能扯上关系?
一定又是那个杀千刀的刀疤脸玩的鬼花样。
于是小荷一脸哀怨道已经一年没见着琼娘了,许是早早被赎了身嫁作他人妇了。
李承璟抬了抬眼皮,一下把茶杯掷到她脚下。
挑眉冲着一旁的我冷冷笑了笑。
「这就是你最好的姐妹?」
白瓷乍碎,吓得小荷一下腿软瘫坐在地,仓皇地左右张望。
李承璟一把掐住小荷的脖子,急的我直骂娘。
气绝之际小荷颤着声说不知琼娘得罪了什么贵人,贵人要她不得好死,连尸身都没能留下。
她只听说琼娘被抬出去的时候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她只是醉花楼里的一个下等娼妓哪敢打听这么多,她能做的只是收敛好姐妹的些许贴身物品为她立个衣冠冢而已。
后来春琼成了醉花楼的禁忌,谁也不能提一句。不过谁又会关心烟花巷柳里的一个小玩意儿的死活呢?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小荷把头磕的震天响,李承璟冲着站在她后面的我神色不明的喟叹一声。
或许也怜悯我活的凄惨吧。
10
李承璟决定天黑了带上我去我的衣冠冢探探虚实。
昏烛如豆,看着一匣子的破衣烂衫我不免有些扭捏起来,先前我可是跟李承璟吹嘘说自己也曾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的。
我难为情地闪去一边。
李承璟沉默着左翻右翻,不多会儿细细簌簌的声响停下。
李承璟低哑着嗓子问我,「琼娘,你很会打络子么?」说着脊背轻轻颤抖了几下。
我告诉他以前在醉花楼我这种下等妓子就算被人玩烂了也挣不到许多钱,我又一心想着赎身,得空便和小荷一起打络子去卖,起先正经姑娘是瞧不上的,大多也是花楼姐妹捧场。
我骄傲地告诉他虽然自己有双变了形的丑手,但打络子手艺可是一绝,后来连正经人家的嫂子、姑娘都偷摸买我的络子。
我见他半天不说话便飘去他的身边,怎料他拿着个掉了色的络子竟红了眼眶。
一时间倒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便对过去的痛苦更加轻描淡写。
「哎呀,李承璟,我这种无名小卒从来都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
「你能替我报仇我已经三生有幸啦,犯不着为我掉眼泪的,要是实在觉得我太惨有空就为我多上几柱清香吧!」
李承璟轻手轻脚地收好我的衣冠冢,摩挲着烂了大半的包袱。
「你说你故乡是东吴么?」
我一时愣怔,「对啊,怎么啦?」
又洋洋得意道:「我们东吴有菱角,团糕,桂花酿,日后送我回去的时候,这些吃食可都得在我坟头摆上一份!」
李承璟什么也没说,只是仰着脸惨然一笑。
11
郑霓传来消息说自己怀孕了,叫李承璟即日速归。
李承璟搜罗了一路的奇珍异宝,临到家门口又买了郑霓爱吃的各种酥饼。
这个人真是又虚伪又可怕,一场戏演的跟真的一样。
要不是王府后院的枯井里堆满了进出郑霓闺房死囚的尸首,李承璟看起来真像是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充满了期待。
缠绵悱恻的暗夜里,郑霓跌进李承璟用迷香为她编织的一个个美梦中。
我窝在角落的阴影里,不知道该为忍冬姑娘被这样一个残忍的男人爱上而感到庆幸还是惋惜。
李承璟抚摸着郑霓隆起的小腹,伤怀道,可惜自己是个废太子,以后两人的孩子只能做个普通的世子。
皇后娘娘怨恨他杀了皇弟,父王母妃却说皇后丧子悲伤过度神志不清,而自己坠了崖什么都不记得了。
尽管他时常给皇后问安,皇后却总是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自己母妃式微,他怕是这辈子给不了郑霓母子顶天的尊贵了。
郑霓窝在他怀里一阵娇笑。
安慰道,姑母算什么,姑母的权势不都是父亲给的?李承璟是皇上唯一康健的儿子,她会求父亲助夫君重回王座。
说罢又搂着李承璟的脖子不住撒娇,以后可千万千万要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李承璟紧紧拥着她,攒成拳头的手指节发白,半响才挤出一抹笑意,说: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郑将军雷厉风行,不肖几日,就在巡逻后宫的时候让心腹「不小心」发现了三皇子的尸首,又顺藤摸瓜找到栖山寺的禅师,禅师指出,皇后逆天而行,要用上古邪术复活三皇子,此法得成之时,便是誉王暴毙、天子重病之时。
天子震怒,下令一把火烧了三皇子尸首,并将其供奉在栖山寺,受红莲业火,焚净业障,永世不得入皇陵。
皇后娘娘怒不可遏,挟持天子以令诸侯,推搡之中王妃动了胎气,命悬一线。情急之下,郑将军、誉王声东击西,一箭穿心,救下天子、王妃。
天子念及多年夫妻旧情,将皇后打入冷宫,对外宣称皇后得了癔症。请太医为其续命。
又考虑誉王从龙有功,肃清边患,定鼎中原,特册封为皇太子,以康四海。
12
冷宫中。
太医捏着皇后的嘴,任由李承璟灌下滚烫的药汁。
「皇后娘娘,可还记得春琼?」
「可还记得忍冬?」
披头散发的妇人稍稍一愣便放声狂笑起来。
「我就说你是装的!我就说!可惜那帮蠢货没一个人肯信我……原来你是……哈!赢了本宫又如何?」
「来人!来人!我要见皇上,快带我去见皇上!我要揭穿李承璟这个卑鄙小人!」
撕心裂肺的哭喊惊起屋檐上的几只寒鸦。
恼人的嘎嘎叫声惹得宫人纷纷绕着冷宫而行,生怕沾上那个疯皇后的一点晦气。
「太医,皇后的癔症这样严重定要记得给娘娘按时喂药。」
「要是娘娘丢了性命孤就要拿你全族是问了。」
太医朝着李承璟行了大礼,说太子放心,他家世代为医,必定力挽狂澜,让娘娘生不如死。
李承璟满意的赏了太医一颗翡翠。
皇后跟在后面嘶哑着喉咙大喊大叫:「你再也见不到那个贱婢了!你做的再多,你都救不了她哈哈哈哈哈!」
「李承璟,不能只我一人生不如死!」
还没踏出冷宫门槛,李承璟便忍不住呕了一口血,他的身子要坏透了。
她说的对,无论如何他都救不了她了。
那个在花丛中肆意扑蝶的小姑娘,
那个生在囹圄却还天天歌唱的小姑娘,
那个只会红着脸到处躲着他的小姑娘。
那样困苦,那样坚韧又那样善良。
像是她的名字,忍冬。
一种生于冬天的小花,却能穿越严寒在春天蓬勃生长。
从前她总是对他说奴婢不敢,不会,不愿。
如今那抹模糊的影子却总是对他说李承璟,喂!喂!喂!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她从前活得太辛苦,他总得为她做些什么。
于是他跪在惠妃脚下,咳血不止。
母亲,求您帮我。
13
直到李承璟的亲卫点燃莲花灯,我才从知道李承璟虚弱成了什么样子。
他被亲卫扶进密室养伤,我着急的在他面前飘来飘去。
李承璟你可不能死啊,你才刚刚替我报了仇。
我们说好的,你替我报仇,我替你续命。
我对着他的耳朵又拉又扯,可是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枯萎的就像是一片落叶,双眼无力的闭着,好看的唇上染上病态的苍白,时而呼吸微弱,时而重重吐纳。
情急之下,我只好用嘴为他渡去自己的精魂,
许是耗力太多,不觉我竟昏了过去。
我好像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我爱上了一位遥不可及的公子。
他会在跌倒时扶起我,挨饿时偷偷塞上一块核桃酥,唱歌时又越过重重草木连声赞叹。
他说我身似蒲草,心若磐石。
自己却总是垂着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搜肠刮肚,憋出两句像样的话劝他,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对了,他很喜欢我打的络子,死皮赖脸地叫他的亲卫骗走了我一个络子。
可是一个娇蛮的姑娘看见了。
她把我吊起来剥光了抽了一鞭又一鞭,骂我是下贱的狐媚子,谁都敢勾引。
不是有双巧手么,那就用夹板和钢针毁了我的这双手。
夹板夹断手指,钢针钉入指尖。
十指连心,火辣辣的疼痛让我浑身的经脉都痉挛在一起。
一个激灵,我醒了过来。
哼!那个坏女人一定是柳妈妈,醉花楼里她花样最多也最毒,我看了眼自己已经成了烟雾的手,还是疼的打了个哆嗦。
差点都忘记叫李承璟把柳妈妈也给杀了!心里想着,就喊出了声。
「李承璟!」
「嗯。」身下传来轻不可闻的声音,我竟是伏在他身上昏倒的。
他的手穿过我的身体放在胸前,像是要搂住我似的。
他脸色跟纸一样惨白,昔日殷红的嘴唇也裂出了口子,他病的很重。
「你看你!不日日固定吸食我的精魂,现在落得如此境地,真是活该!」
「我还想再杀一个人呢!你得替我好好活着才行。」
我飘到他的上方,面对着面地训斥他。
他哑然一笑,说他问过栖山寺的禅师,我只是炼了一半的人精,再吸食下去,很快我就要魂飞魄散了。
闻言我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锤,烟雾瞬间分散又慢慢汇拢。
「那样正好!我就不用再当孤魂野鬼了!」
身下人皱着眉头,拍了拍我的躯体:「你可知道自己没有来世?」
我坐在他身侧满不在乎道:
「没有就没有吧,今生春琼过的实在太苦太苦,方才我做梦都是从前自己被夹手指的景象,痛的我马上就想魂飞魄散,再也不愿想起那些污糟事了。」
「你我萍水相逢,也算缘分一场,我春琼就大度祝你有个很好很好的来生吧,你来生……来生就和心爱的忍冬姑娘白头偕老吧!」
「不过她这辈子也实在太苦,下辈子你可得对她好一些啊。」
他闭着眼睛似乎又睡了过去,并未给我回应。
这个薄幸郎!
14
为皇后的事,皇帝跟郑将军起了嫌隙。
爱女如命的郑将军怕女儿走妹妹的旧路,暗自壮大自己郑家军。
李承璟母族是江南商贾,富甲一方,再加上他自己的经营,太子府暗中早已富可敌国。
充裕的钱财为郑将军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郑将军起初并不信任李承璟,不过很快女儿又有了身孕。
李承璟的手抚着郑霓的肚子,跟他说若不是岳丈鼎力相助,他此时还是人人轻视的誉王。
只要岳丈保证这个江山还姓李,那他的外孙就是下一个太子。
郑英年连征战,许是杀孽深重,年过四十才得一孤女,从此再无子嗣。
这枚掌上明珠叫他娇生惯养至极,从前性子骄纵不羁,做出许多荒唐事,后来遇上绝代风华的女婿才安生下来。
他老了,管不了许多,女儿平安活着就好,可不能像他那个作死的妹妹一样,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不过任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伤他霓儿半分,毕竟他的十万郑家军可不是吃素的。
李承璟燃起莲花灯,数日不见,他康健许多。
不知为何,我却在慢慢消散,如今,我已没了双腿。
尽管再三规劝,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吸食我的精魂了。
他叫我看着他报仇,跟我说他要把整个醉花楼铲了给我陪葬。
我想了想,报给他一串名字,他们都是醉花楼里的可怜人,命不该绝。
我让他快一点,用没有腿的身子在他面前晃晃悠悠,跟他说我快没了。
15
李承璟确实加快了报仇的速度,不过是报他自己的仇。
又被这个狐狸一样的男人骗了,再次为忍冬姑娘感到不值。
李承璟把郑将军暗中谋反的证据交给皇帝,大骇之下,皇帝派郑将军北征鞑虏,又派出暗卫紧随其后。
郑将军通敌叛国畏罪自尽消息传来的时候震惊朝野。
烛火葳蕤,我围着李承璟转来转去,用没了手指的手指着他骂。
「李承璟啊李承璟,你真是心狠手辣,居然用将军府亲眷威胁郑英束手就擒,逼他担下通敌叛国的罪名。」
「惠妃都劝你收手了,你还想要什么?」
「咳咳咳……」
李承璟呕出一口血。
淡淡道:「想要人人安居,家家乐业,户户圆满。暗夜能有万家灯火,白日多见笑口常开。」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叫我更加生气,我一遍一遍的用头撞向他,却一遍一遍的穿过他的身体。
他不气不恼,反而笑出了声:「琼娘,如果有来世,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愤愤道:「我没来世!」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一脸温柔:「如果有呢?」
我一时恍惚,竟觉得他的抚摸带着些许爱意,于是喃喃道自己希望来世能够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好好过上几天太平日子。
他闭着眼睛不住呢喃,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快了快了。
16
亲卫传来消息,请太子进宫觐见,说皇帝快不行了。
他和皇后是少年夫妻,许是皇后的疯病给了他许多刺激。
自从皇后入了冷宫,他就郁郁寡欢了下去。
李承璟点上莲花灯,说要带我进宫看出好戏。
养心殿里只有惠妃和卧病在床的皇帝,四周一片死寂。
「老二啊……」
「真不愧是朕的种,跟朕一样,够狠,够绝情!」
「你的母亲一向与世无争,竟也与你同流合污起来。你是算准了朕后继无人啊!咳咳咳……」
「不枉我这些年对你的悉心栽培,好儿子。」
床榻上的皇帝气若游丝。
李承璟上前握住他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父王,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您教我的,我已经学会了。你没做到的,我会做到。」
说着长长喟叹一声:「安心去吧。」
皇帝嘴角扯出一抹笑意:「遗诏在勤政殿屏风画像后面,待朕驾崩后你去取了让尽忠去宣了吧……」
庆历四年冬,梁成帝驾崩,太子继位,太子妃暴毙。
李承璟疯了,狠起来连自己亲爹也不放过。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先帝穷兵黩武,好神仙方士,大造宫室,致使民力枯竭,寇盗并起,早就该死了。
我不是来世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么?先帝在位,我哪一世都过不了太平日子。
我惊讶道,就因为一只鬼的玩笑话,就要杀了自己亲生父亲么?
更何况还是一只快要消散的鬼?
登基那日,他站在城楼上俯瞰天下,比往日更加柔和。
他说,他会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太平日子。
不仅是春琼,或是忍冬,还有千千万万个寻常人家的幼儿,妇孺,孤寡,病残。
17
不得不说李承璟是个很好的皇帝。
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延揽英雄,高瞻远瞩,深得百姓尊崇。
可是我还是觉得他好残忍,一如昔日佛堂里的冷酷公子。
他杀了郑霓。
他用郑霓的头祭在窗前的那株忍冬下,和煦道:
「忍冬,我终于替你杀干净了。」
若不是他跪在那里,舒展的神态就如同要约忍冬姑娘游玩那样惬意。
我越来越不懂他了,也不懂自己明明只剩下一缕魂了怎么还没消散殆尽。
一年之后,李承璟传位给宗室里一位能干的世子。
他说他要去见忍冬了。
临别之际,他用力朝我挥了挥手,春琼,快跟上啊!
17
古籍记载: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于是李承璟千辛万苦寻来灵犀角在佛前点燃。
他说见着我的时候几乎难以呼吸。
他生机勃勃的小姑娘,居然变成了面目全非的一缕白烟。
后来听说我叫春琼,又安下心来。
坠崖之后,他身子破败的厉害,实在经不起那样的打击。
听闻我可以让他延年益寿,更是大喜过望,
太好了,这样他就可以继续找忍冬了,别说才两年,哪怕是一辈子,他都会赴汤蹈火。
我笑他傻死了。
世家贵女万千,偏偏中意我这个郑霓身旁的丫鬟。
不过我记得郑霓说我这样的身份又脏了身子,离太子越近就侮辱他越多。
旁边的丫鬟怕我听不明白,抢白说就如同一泡大粪砸在贵人的面门上。
我羞愤至极,投入井中。
可是事与愿违,我被救了上来。
我头一次见英国公对捧在掌心的小姐发了脾气,说她草菅人命,自作孽,不可活。
自己杀孽深重,死不足惜,绝不允许女儿步自己的后尘。
小姐捏着我的下巴笑意盈盈,她夸我命真好。
不过太子废了皇后的心肝,皇后绝不会善罢甘休。要是我能乖乖听话安心去她给我安排的地方,她承诺定保太子周全无虞。
太子母族世代商贾,母妃多年只问医道,皇后背后却是开国将军的百年祭奠。
那丫鬟说得对,对太子而言,我就是一泡屎,一处砸在面门上的污秽。
可是我却不可遏制的喜欢上他,他那样好,我不能给他添麻烦。
于是我乖乖听话去了醉花楼。
18
哦,对了。
我就是忍冬,也是失忆的春琼。
原是英国公府上小姐的婢女,后来被小姐发卖到千里之外作了最下等的娼妓,再后来被皇后找到成了结魄灯里的一缕魂魄。
我的家乡在寸草不生的乌海,父亲带我逃荒来到上京城。
哈,原来从生到死,我竟度过那样困苦的一生。
后来李承璟用自己五十年余寿换我一世轮回,他说他做我黄泉路上的引路人。
他找了禅师做法让我与他生死与共。
黄泉路上,他捧着莲花灯里我的一丝魂识,柔声道歉:
「忍冬,久等了。」
「如今天下太平,你怪我怨我我都认了。」
难怪我这么久没有魂飞魄散呢。
是他一直把我留在身边啊。
他问我为什么骗他说自己家乡在东吴。
我告诉他其实他见着的春琼根本不知道自己家乡在哪里,只知道一觉醒来她就到了栖山寺,知道了自己叫春琼。
人人都有故乡,我春琼怎么会没有呢?我不想被看做无根之人。
依稀记得从前小荷常说她的故乡东吴山好水美,鲜嫩的棱角更是脆爽无比,馋的我口舌生津。
那我的故乡也作东吴好了。
以后让李承璟在东吴替我立个衣冠冢。
好山好水好风景,那该多美。
他垂眸看着我,轻轻笑道,真是个傻姑娘,春琼衣冠冢里的络子一看就是出自我手,从前从我那里骗来的那一个,早就被他制成忍冬香囊刻在了心上。
忍过漫长的冬季,我这朵小小的花终于要迎来自己的春天了。
完
来源:青草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