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65年的夏天,吐鲁番的太阳像火烤一样,地表温度超过50℃。考古队在阿斯塔纳墓地的一座唐代古墓里,正清理着墓中的积沙。突然,队员王炳华的手顿住了——一幅用木钉钉在墓顶的绢画,正对着墓主人的脸,画面里的两个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尾巴缠绕在一起,周围还画着
#我的宝藏兴趣#1965年的夏天,吐鲁番的太阳像火烤一样,地表温度超过50℃。考古队在阿斯塔纳墓地的一座唐代古墓里,正清理着墓中的积沙。突然,队员王炳华的手顿住了——一幅用木钉钉在墓顶的绢画,正对着墓主人的脸,画面里的两个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尾巴缠绕在一起,周围还画着日月星辰。
阿斯塔纳古墓群遗址公园
这就是后来被誉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活证据”的《伏羲女娲图》。如今,它静静躺在新疆博物馆的展柜里,却依然能让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瞬间穿越回1500年前的西域,读懂古人藏在画里的文化认同与传承。
其实在阿斯塔纳的夫妻合葬墓中,几乎在每座墓的顶部都会悬挂一幅《伏羲女娲图》,这样的绢画总共发现了73幅。画面中,两人均呈人身蛇尾状,伏羲持“矩”(测量土地的工具),女娲持“规”(画圆的工具),尾巴呈“双螺旋”状缠绕在一起,周围环绕着太阳、月亮、北斗七星、南极座等星象,暗合《周易·系辞》中“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宇宙观。这些绢画不仅是艺术珍品,更是中国神话传说演变的“视觉档案”。
阿斯塔纳古墓群出土的《伏羲女娲图》
伏羲与女娲的传说最早见于《山海经》《楚辞》等中原典籍。在春秋战国以前,他们尚为各自独立的“人文始祖”:伏羲发明了八卦、教民渔猎;女娲炼石补天、抟土造人,这一时期的文献资料中并未提及他们是“夫妻”或“兄妹”的关系。西汉初年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辛追夫人棺椁上覆盖的彩绘“T”形帛画,顶部就只绘制着人身蛇尾的女娲形象,她与两旁象征太阳的金乌与象征月亮的蟾蜍共同构成汉代“引导灵魂升天”的丧葬理念。
到了东汉,伏羲女娲的关系逐渐演变为“兄妹兼夫妻”关系。东汉学者应劭辑录的民俗著作《风俗通义》就记载:“女娲,伏希(羲)之妹”。而同时期的民间传说有:上古洪水泛滥,人类灭绝,伏羲与女娲兄妹成婚,繁衍华夏后代,成为“人类始祖”。这种变化反映了反映了母系氏族社会背景下对血缘亲缘的重视,女娲作为女性始祖代表与伏羲拥有同等的社会地位。而关于他们成为夫妻关系的描述,则更多表现在各地墓葬发现的画像砖中。
马王堆汉墓“T”形帛画中的女娲形象
如1958年,山东滕州发现的汉代墓葬画像石中,伏羲女娲人身蛇尾,尾巴交缠,中间有“西王母”(神话中的“天地之母”);1969年,河南南阳新野樊集乡东汉贵族墓画像砖(约公元2世纪)中,伏羲与女娲呈人首蛇身交尾状,伏羲持规托日轮(内含金乌),女娲持矩举月轮(内含蟾蜍桂树),蛇尾缠绕与玄武(龟蛇合体),象征天圆地方与婚姻秩序。
这是最早伏羲女娲以夫妻形象出现在绘画作品中的证据之一,是汉代“阴阳五行”思想的影响的体现。伏羲代表“阳”(天、男性、规则),女娲代表“阴”(地、女性、圆融),二者交尾象征“阴阳交合,化生万物”。这些元素与阿斯塔纳的《伏羲女娲图》高度相似,说明中原的神话与艺术已传入西域,在唐代得到普遍认可和传承。
河南博物院收藏的东汉南阳伏羲女娲画像砖
那么作为中原神话体系中的“人类始祖”伏羲女娲,为什么会出现在3000公里之外的吐鲁番盆地古墓里的呢?这就要从高昌国的历史说起。阿斯塔纳墓地所在的吐鲁番高昌故城,在南北朝至唐初(460年—640年))是高昌国的都城,之后又成为大唐西州的州府。而阿斯塔纳墓地就是城中贵族和官民共同的墓地。这个国家很特殊:它是由躲避战乱西迁的汉人主导,联合车师、粟特、突厥等族群共同建立的,地处丝绸之路的要冲,是中原和西域的“中转站”。
阿斯塔纳古墓群伏羲女娲雕像
由于有大量汉族移民,这里是西域汉文化最兴盛的地区。除了《伏羲女娲图》,考古队从1959年至1986年,在阿斯塔纳墓地发现了2700余件汉文文书,内容涉及户籍、赋税账册、司法案件、买卖契约、佛教典籍、儒家经典、私人书信等种类。这些文书也见证了中原文化在西域的认同与传承。
比如《唐开元二十年买卖骆驼契约》记录胡商康思礼卖骆驼给汉人,用汉文签订契约;《卜天寿抄论语郑玄注》则是12岁粟特少年卜天寿用汉文书写老师布置的《论语》作业。因完成的比较辛苦,他在结尾处写了两首吐槽的打油诗。其中一首调侃抄写辛苦并“催促”老师放假:“写书今日了,先生莫醎池(嫌迟)。明朝是贾(假)日,早放学生归。”诗中的错别字与童趣语言与现代的小学生并无二致,生动反映唐代西域学童的日常生活。
《卜天寿抄论语郑玄注》
《卜天寿抄论语郑玄注》打油诗
出土于64TAM29墓的唐贞观年间《放妻书》是一份唐初西州妇女的离婚书,它反映了唐代律法对女性个体情感的尊重与包容,与古代其他朝代对待离婚女性的苛刻形成鲜明对比。《放妻书》结尾部分丈夫对妻子安慰和祝福的话语,即使在今天读来也令人动容。“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他们的和离没有怨言、没有恶语相向,有的只是豁达的尊重与包容。
当然这不是因为高昌地处西域边陲,就对妇女多了份包容,实际上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也出土了12份类似的《放妻书》或《和离书》。并且《唐律疏议·户婚律》规定:“诸犯义绝者离之。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意思是夫妻双方感情不和,只要两人愿意,就可以和离。和离后彼此再无连坐责任。这些先进之处在今天看来不算什么,但它与之前丈夫可以单方面休妻“七出”理由和官府强制离婚的“义绝”相比,有天壤之别。这份《和离书》的发现是《唐律》在西域有效执行的见证,众多法律文书的出土,是中原文化制度在西域落地生根的直接证据。
敦煌莫高窟发现的唐代《放妻书》
除了这些文书之外,阿斯塔纳墓地还出土了和现代几乎完全相同的唐代饺子、宝相花月饼,以及撒着芝麻,烤得焦脆的胡饼等食品文物。这些文物的出土表明,中原地区的政治制度、律法、文化、技术与生活方式早已传入西域。《伏羲女娲图》就是文化意识形态领域的代表。从马王堆汉墓的单体女娲形象,到东汉画像砖中伏羲女娲首次以“夫妻”身份共现,再到唐代高昌阿斯塔纳墓地广泛出现的《伏羲女娲图》,这一图像体系经历了从个体到夫妻、从宗教象征到文化认同的演变过程。
而伏羲女娲信仰从中原传到西域高昌国后,却没有被完全“照搬”。在部分《伏羲女娲图》里,伏羲是“深目高鼻”“络腮胡须”的胡人形象(比如1965年出土的那幅),蛇尾的缠绕方式也比中原的更为“松散”,部分图画出现对襟的胡服。绘画方面也加入了西域的绘画风格,比如用“凹凸晕染法”画脸,通过色彩浓淡表现脸部的立体感。
阿斯塔纳墓地出土的穿胡服的《伏羲女娲图》
西域人在接受了中原的“伏羲女娲”信仰后,把自己的“样子”画进了画里——他们相信,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皆为伏羲女娲之后,皆为“一家人”。
在阿斯塔那古墓群出土的《伏羲女娲图》,宛如一扇窗,清晰地展现出中华文明 “多元一体” 的独特格局。画中元素丰富多元,既有中原传统的 “天圆地方” 理念,通过伏羲手中的 “矩” 与女娲手中的 “规” 得以呈现,这是华夏文明古老智慧与宇宙秩序观念的象征;又融入了西域特色的 “胡人形象”,部分画作里伏羲呈现出 “深目高鼻”“络腮胡须” 的胡人模样,这直观地反映出西域地区的人种特征;还有佛教相关的 “星象图案”,例如北斗七星、南斗三星等,其与敦煌壁画中的星象极为相似,不仅彰显出佛教文化在西域传播过程中留下的深刻印记,还暗合汉代“指引亡魂升天”的丧葬理念。
阿斯塔纳墓地出土的具有异域风格的《伏羲女娲图》
然而,多元元素背后,是更为深刻的一体内涵。无论汉人还是胡人,皆深信 “伏羲女娲是人类始祖”,这种共同的信仰将不同族群紧密相连。大家都秉持着 “规规矩矩” 的生活态度,遵循着社会秩序与道德规范,追求着生活的 “秩序” 与人际的 “和谐”。就像在高昌国这片土地上,国王虽是汉人,王后却是突厥人,不同民族的结合,丝毫没有阻碍国家的运转,反而展现出一种和谐共生的景象;高昌的商人使用汉文书写契约,身上却穿着胡人的服饰,在商业活动中,文化与服饰的差异并不冲突,而是相互交融;农民们既种植中原传来的小麦,也精心培育西域本土的葡萄,农业生产上的多元并存,见证着不同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在这里,人们并不刻意 “区分” 汉人还是胡人,他们有着强烈的身份认同 ——“我们都是高昌人”,都是 “中华文明的一部分”。
新疆博物馆展示的《伏羲女娲图》
伏羲女娲图里那独特的 “蛇尾交缠”,不仅象征夫妻恩爱,更体现“阴阳相生,化生万物”的哲学思想——正如《淮南子》所言:“万物抱其神而生”。两条蛇尾紧密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割,又恰似汉人与胡人、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在漫长岁月里的深度交融。它们相互影响、相互吸收,最终凝聚成全新的、更具活力与包容性的中华文明。
新疆各民族欢聚一堂
2023年,一个男孩在新疆博物馆的展柜前仰望《伏羲女娲图》,问母亲:“他们为什么要缠在一起?”母亲答:“因为他们是一家人,要不离不弃互相陪伴。”这句质朴的回答,正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最生动注脚。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伏羲女娲所象征的“阴阳相生、和合共生”理念,始终是中华民族的共同精神根基。从高昌到长安,从草原到江南,不同民族在交融中共生,在包容中繁荣,这正是中华文明能够延续8000年的秘密。
来源: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