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指尖下的皮肤温热,触感细腻,但再往下深按,就能感觉到肝脏边缘那一点点不该有的硬结。
1
接到那份调岗通知时,我正在给一个病人做触诊。
指尖下的皮肤温热,触感细腻,但再往下深按,就能感觉到肝脏边缘那一点点不该有的硬结。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
“最近是不是总觉得乏,吃东西没胃口?”我问他。
病人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脸上带着奔波的疲惫,闻言用力点头:“是啊林医生,您真是神了!我还总觉得右边肋骨这块儿隐隐作痛。”
我收回手,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判断。
就在这时,科室主任刘建国的秘书,那个刚毕业没多久、走路都带风的小姑娘,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敲了敲门。
“林老师,刘主任请您去一下他办公室。”她说话的语气客气,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幸灾乐祸。
我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瞬间被放大了。
我对病人说:“你先去把这几个检查做了,报告出来直接找我。”
说完,我脱下白大褂,仔细叠好放在桌上,仿佛在完成一种告别的仪式。
刘建国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窗明几净,一盆君子兰养得油光水滑,跟他这个人一样,永远都那么体面、光鲜。
他见我进来,热情地站起来,给我泡了杯茶。
“老林啊,来来来,坐。”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发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尤其是在医院这个地方。
我没坐,就站在他办公桌前,开门见山:“刘主任,有事您直说。”
刘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和蔼可亲”的领导派头。
他叹了口气,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老林,你看,这是院里的决定。”
四个大字戳进我眼睛里——“人事调动通知”。
我的名字,林墨,后面跟着的不再是“急诊内科主治医师”,而是“后勤保障部物资管理科科员”。
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嗡嗡作响。
我今年五十二,从医学院毕业就进了这家医院,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我从一个连打针都会手抖的实习生,干到了全院公认的疑难杂症“终结者”。
尤其是在诊断这块,我自认不输给任何人。
多少次别的科室判了“死刑”的病人,转到我手里,被我从蛛丝马迹里找到了生机。
可现在,一纸通知,我就成了一个管仓库的。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刘建国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说:“老林啊,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大了,急诊科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年轻人顶上就行了。后勤清闲,压力小,你也该享享清福了。”
享清福?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为你着想”的脸,只觉得一阵反胃。
谁不知道,他那个刚从国外镀金回来的得意门生王浩,正愁没位置安排。
王浩年轻,有学历,会写论文,是院里重点培养的“新星”。
而我,林墨,只是个“老黄牛”。
不会写论文,不爱搞人际关系,全部的心思都在病人身上。
在领导眼里,我这种人,大概早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老林,你放心,待遇不变,级别也给你保留。”刘建国还在那儿画饼。
我气得想笑。
一个拿手术刀的手,现在要去点库房里的纱布、棉签,这跟把一个将军发配去养马有什么区别?
这是对我三十年职业生涯最大的侮辱。
“如果我不同意呢?”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刘建国脸上的笑容也终于收敛了。
他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林墨,这是院里的决定,不是菜市场买菜,还能讨价还价。你今天就去后勤部报道。”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盯着他,他毫不示弱地回望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
半晌,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我去。”
我转身就走,没再多说一个字。
我知道,多说无益。胳膊拧不过大腿。
回到诊室,那个找我看病的男人已经做完检查回来了,正焦急地等在门口。
看到我,他像看到了救星:“林医生,报告出来了!”
我接过那叠报告,B超、CT、肿瘤标志物……每一项,都印证了我最初的判断。
肝癌,中期。
但好在,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有手术机会。
我定了定神,把所有愤怒、不甘、屈辱全都压在心底,重新变回那个冷静、专业的林医生。
我详细地给他讲解了病情,分析了各种治疗方案的利弊,又亲手给他写了住院单,联系了肝胆外科的床位。
等我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已经是下午五点。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给整个诊室镀上了一层金色。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三十年的地方,桌上的听诊器,墙上的锦旗,还有那个已经磨得发亮的椅子。
心里酸涩得厉害。
我脱下那身穿了三十年的白大褂,这次没有叠,只是随手搭在椅背上。
再见了,我的战场。
2
后勤保障部在住院部大楼的地下二层,阴暗,潮湿,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消毒水和霉菌混合的怪味。
我报道那天,科长是个快退休的胖大叔,姓李,人称“老李头”。
他扶了扶老花镜,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里满是好奇。
“你就是林墨?那个急诊的林神医?”
我苦笑一下:“现在不是了,以后就是管仓库的林墨。”
老李头“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给我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以后你就坐那儿吧,工作很简单,每天对着单子,把各个科室要的物资发下去,做好登记就行。”
那张桌子,灰扑扑的,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
旁边就是堆积如山的纸箱子,里面装着纱布、棉签、注射器、生理盐水……
这些我曾经最熟悉的东西,如今却换了一种方式和我见面。
我成了它们的“管家”。
也好。
既然他们觉得我只配干这个,那我就干给他们看。
从那天起,我林墨,就彻底“摆烂”了。
我的“摆烂”,不是消极怠工,恰恰相反,我把仓库管理员这份工作,干到了极致。
我花了两天时间,把整个仓库的物资,按照名称、规格、生产日期、保质期,重新进行了一次彻底的盘点和归类。
我用电脑拉了个表格,建了个数据库,什么东西放在哪个货架的第几层,一目了然。
我还根据过去一年各科室的物资消耗量,做了一个数据模型,可以精准预测未来一个月的需求量,提前备货,绝不让任何科室因为物资短缺而耽误事。
老李头看得目瞪口呆。
“老林,你……你这是干啥呢?没必要这么较真,咱们这儿,清闲是第一位的。”
我一边录入数据,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人干什么都习惯了,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好。”
没错,这就是我的“摆烂”哲学。
你们不是觉得我只能管仓库吗?
行,那我就把仓库管成全院的标杆,让你们看看,一个顶级的医生,就算被扔到泥潭里,也能开出花来。
每天,我就坐在我的小破桌子后面,对着电脑,喝着枸杞泡茶。
各个科室的小护士来领物资,我对着单子,三下五除二就给她们配齐了。
“林老师,您这速度也太快了吧!以前我们来领东西,王姐找半天都找不到。”
“林老师,您这仓库也太整洁了,跟我们手术室有得一拼!”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偶尔,她们也会八卦几句。
“林老师,听说接替您的是那个王浩医生?”
“是啊,刘主任的得意门生,哈佛回来的博士呢。”
“切,哈佛回来的怎么了?上次有个病人,明明是简单的食物中毒,他非要当成急性肠胃炎治,折腾了两天,差点出事。”
“就是就是,要我说啊,还是林老师您厉害,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毛病。”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或者说,是麻木了。
我已经不是医生了。
急诊科的那些事,那些病人,都与我无关了。
我现在的世界,只有这些冰冷的箱子,和电脑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有时候,我会刻意地去屏蔽那些关于医疗的信息。
路过护士站,听到她们在讨论某个病人的病情,我会加快脚步走开。
食堂吃饭,听到邻桌的医生在争论一个治疗方案,我会默默地换个位置。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
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去分析,忍不住……去管闲事。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林墨,你已经不是医生了,你现在只是一个仓库管理员。你的职责,就是管好这些瓶瓶罐罐。
这种自我催眠,一开始很难。
三十年的习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有一次,一个护士来领生理盐水,一边等我登记,一边焦急地打电话。
“什么?病人血压还在掉?升压药用了吗?用了还不行?”
我拿着笔的手,顿住了。
脑子里瞬间就浮现出无数种可能:失血性休克?感染性休克?心源性休克?过敏性休克?
不同的病因,处理方式天差地别。
用错了药,就是火上浇油。
我的嘴唇动了动,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查一下病人的过敏史,看看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特殊的东西……”
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我有什么资格说?
我现在的身份,是后勤科的林墨。
我深吸一口气,把登记好的单子递给她:“好了,拿去吧。”
护士匆匆签了字,抱着盐水就往外跑。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病人。
他怎么样了?血压升上来了吗?找到病因了吗?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当初被调岗时还要难受。
就像一个战士,被缴了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友在前方冲锋陷阵,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接替我的王浩医生,很快就在急诊科“大展拳脚”。
他确实跟我不一样。
他年轻,有冲劲,满嘴都是最新的医学理论和英文术语。
他一来,就引进了好几台新设备,改革了诊疗流程,要求所有医生都要写英文病历,每周还要开一次文献分享会。
整个急诊科,被他搞得“高大上”了起来。
刘建国对他赞不绝口,在全院大会上点名表扬,说他给急诊科带来了“新气象、新面貌”。
我听着这些传闻,只是笑笑。
花架子谁不会?
看病,最终靠的不是设备,不是理论,是人。
是医生那双眼睛,那双手,那个大脑。
果然,不到一个星期,问题就来了。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我。
因为我发现,急诊科来我这里领物资的频率和种类,开始变得奇怪。
“林老师,要一盒‘普鲁卡因胺’。”一个小护士气喘吁吁地跑来。
我愣了一下。
普鲁卡因胺,是抗心律失常的药,而且是效果很强的那种,副作用也大,平时很少用。
“病人什么情况?”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知道啊,王医生开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说是胸闷心慌,心电图有点异常。”
我皱了皱眉,把药递给她。
没过多久,又一个护士跑来。
“林老师,要‘胺碘酮’!”
又是抗心律失常的药。
而且比普鲁卡因胺更“猛”。
我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
接下来的一两天,急诊科领走的各种急救药品、罕见病的检测试剂,明显增多了。
而且,很多都是针对一些奇奇怪怪症状的。
比如,抗惊厥的药,治疗神经麻痹的药,甚至还有一些用于中毒急救的特殊解毒剂。
我的仓库里,那些平日里积压了大半年都没人动的“压箱底”的货,都被他们翻了出来。
我坐在仓库里,看着那一排排的出库记录,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出事了。
急诊科,肯定出事了。
他们遇到了一个,或者一批,他们搞不定的病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又开始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
我努力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可是,那些药名,那些症状,就像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在我脑子里盘旋。
胸闷、心慌、心律失常、神经麻痹、惊厥……
这些症状单个看,都很常见。
但如果它们集中出现在一批病人身上,那就绝对不简单。
会是什么病?
我开始在脑海里疯狂地检索我那三十年积累下来的“病例库”。
是某种罕见的病毒感染?
还是群体性的中毒事件?
或者是某种自身免疫性疾病的集中爆发?
我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坐不住。
那天下午,我借着去住院部送物资的机会,绕道去了趟急诊科。
还没走近,就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走廊里挤满了神色焦虑的家属,医生护士们行色匆匆,脸上都带着疲惫和凝重。
抢救室的门紧闭着,但时不时能听到里面传来仪器的报警声和医生的大声指令。
我看到王浩,他正被一群家属围着,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
“王医生,我儿子到底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抽过去了?”
“是啊,我们家姑娘也是,突然就说胡话,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你们医院到底行不行啊?查了半天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浩被问得节节败退,只能不停地说:“我们正在全力检查,正在会诊,请大家冷静一点……”
他那套在会议室里口若悬悬的理论,在焦急的家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躲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有那么一丝丝幸灾乐祸的快感。
看吧,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新星”,这就是你们推崇的“科学”。
可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医生的本能的担忧。
这些病人,到底是怎么了?
我看到一个护士推着一个病人去做CT,病人躺在平车上,是个年轻的女孩,眼睛紧闭,嘴角歪斜,四肢还在轻微地抽搐。
我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在CT室门口,我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女孩的病历。
上面写着:患者,女,22岁。主诉:突发性四肢无力,伴言语不清、间歇性抽搐。
入院后,做了全套检查。
血常规、生化、电解质、心肌酶谱、凝血功能……全部正常。
头颅CT、核磁共振,也排除了脑出血、脑梗、肿瘤等器质性病变。
各种病毒、细菌的筛查,也都是阴性。
王浩给出的初步诊断,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可能”:病毒性脑炎?格林-巴利综合征?急性播散性脑脊髓炎?
这些都是神经内科的“大病”,诊断难,治疗也难。
但直觉告诉我,不是这些。
因为我注意到一个细节。
在病历的角落里,护士记录了一句:“患者入院前曾在‘花田音乐节’活动现场做志愿者。”
花田音乐节?
我心里一动。
那不是最近市里搞得最火的一个活动吗?就在郊区的一个生态公园里。
我立刻回到我的“大本营”——地下二层的仓库。
打开电脑,我开始疯狂地搜索关于“花田音乐节”的一切信息。
新闻、图片、游客的帖子……我一个都不放过。
很快,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张音乐节现场的特写照片,几个穿着志愿者服装的年轻人,正坐在一片绚烂的黄色花海旁边休息,笑得阳光灿烂。
那黄色的花,开得极其热烈,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我的瞳孔,瞬间收缩。
这花……我认识!
断肠草!
学名“钩吻”,一种剧毒的植物。
因为它的花和金银花长得很像,经常被人误采误食。
中毒的症状,正是呼吸麻痹、心律失常、四肢无力、惊厥……
跟我之前推测的那些病人的症状,完全吻合!
我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就是它!
绝对就是它!
我立刻冲出仓库,直奔急诊科。
这时候,我已经顾不上什么“摆烂”,什么“仓库管理员”的身份了。
人命关天!
我冲到抢救室门口,一把推开门。
里面乱成一团。
好几个病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王浩和几个医生正围着一个病人,手忙脚乱地做着心肺复苏。
刘建国也在,脸色铁青,正对着电话那头大吼:“……对!马上请省里的专家过来!快!”
看到我闯进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墨?你来干什么?”刘建国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喝道,“这里是抢救室,后勤人员不准进来!出去!”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那个正在被抢救的病人床前。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嘴唇紫绀,呼吸已经非常微弱。
“停下!”我大喊一声。
所有人都被我镇住了。
王浩按压的动作停在半空中,愕然地看着我:“林……林老师?”
“别按了,他不是心脏的问题!”我指着监护仪上的波形,“你们看,这是典型的心脏传导阻滞,是神经毒素引起的!”
“神经毒素?”王浩一脸茫然,“我们查了所有常见的毒物,都是阴性。”
“那是因为你们查的方向就错了!”我斩钉截铁地说,“他们是钩吻中毒!就是断肠草!”
“断肠草?”
在场的所有医生,脸上都露出了震惊和怀疑的表情。
这年头,在城市里,这种古典小说里才听说的中毒方式,也太匪夷所思了。
刘建国更是气得脸都绿了:“林墨!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你一个管仓库的,懂什么诊断?给我出去!”
他上来就要推我。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刘主任,现在不是计较我身份的时候!这些病人,是不是都在发病前去过‘花田音乐节’?”
刘建国愣住了。
旁边一个年轻医生赶紧点头:“对对对,林老师,我们问了家属,他们确实都去过那个音乐节!”
“那就没错了!”我转向王浩,语速极快地发出指令,“立刻停止所有抗心律失常和抗惊厥的药物!这些药对钩吻毒素不但没用,反而会加重病情!”
“马上给所有病人洗胃、导泻、利尿,加速毒物排出!”
“最关键的,是呼吸支持!马上气管插管,上呼吸机!钩吻中毒最致命的就是呼吸肌麻痹导致的窒息!”
“还有,去中药房,找一种叫‘葎草’的草药,这是民间流传的钩吻解药,虽然没有经过现代医学验证,但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一连串的指令,清晰、果断,不容置疑。
那是我在急诊一线三十年,刻在骨子里的指挥能力。
整个抢救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了。
王浩看着我,眼神里从最初的惊愕,变成了犹豫,最后,闪过一丝信服。
他不再看刘建主,而是转向身边的护士:“快!就按林老师说的办!”
“王浩!”刘建国气急败坏地大叫,“你疯了?他已经不是医生了!出了事谁负责?”
王浩挺直了腰板,第一次没有听从他“恩师”的话。
“刘主任,现在救人要紧!如果出了事,我负责!”
说完,他立刻开始组织抢救。
洗胃、插管、上呼吸机……
整个急诊科,在我的指挥下,像一台重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效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我站在抢救室的中央,看着眼前的一切,恍如隔世。
仿佛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战场。
我的血,是热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惊心动魄的几个小时。
我守在抢救室里,寸步不离。
盯着一台台监护仪上的数据,随时调整呼吸机的参数,观察着每一个病人的细微变化。
王浩带着他的团队,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我的每一个指令。
他虽然临床经验不足,但理论知识扎实,动手能力也很强。
在我的指导下,他很快就掌握了要领。
我看到他给一个病人做深静脉穿刺,手法精准,一针见血。
那一刻,我对他,少了一分偏见,多了一分欣赏。
这个年轻人,如果能沉下心来,好好磨练,将来会是个好医生。
刘建国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没人理他,自知无趣,黑着脸走了。
我猜,他是去向上级汇报,或者,是去想怎么推卸责任了。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现在,我的眼里,只有病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凌晨三点,第一个好消息传来。
一个中毒最轻的女孩,自主呼吸开始恢复了!
抢救室里响起一片小声的欢呼。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说明,我的诊断和治疗方向,是正确的!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天亮的时候,所有病人的生命体征,都基本稳定了下来。
虽然大部分人还处于昏睡状态,需要呼吸机辅助呼吸,但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了。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抢救室。
一夜未眠,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王浩跟了出来,在我身后站定。
“林老师……”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愧疚,“谢谢您。”
我摆摆手,靠在走廊的墙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想点上,才想起这里是医院。
我又把烟塞了回去。
“不用谢我,你们也尽力了。”我说的是实话。
王浩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自责:“不,是我太自负了。我总以为,靠着书本上的知识和先进的设备,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可我忘了,医学,最终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有太多意想不到的变数。”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林老师,您是怎么想到是钩吻中毒的?”
我淡淡地说:“直觉。”
当然不是直觉那么简单。
那是我三十年里,见过、听过、处理过的成千上万个病例,在我大脑里形成的一种本能。
是看到一个症状,就能联想到十几种可能,再通过一个个细节去排除、去验证的思维习惯。
这种能力,是任何书本和设备都给不了的。
王浩沉默了。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时,走廊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院长带着一群院领导,簇拥着几个穿着白大褂、气度不凡的人,朝我们走来。
那是省里派来的专家组。
刘建国跟在最后面,看到我,脸色一变,想说什么,但被院长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院长快步走到我面前,紧紧握住我的手。
“林墨同志,辛苦你了!我代表医院,代表所有的病人,感谢你!”
他的手很有力,也很温暖。
我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省里的专家组组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也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林,干得不错!这次要不是你,后果不堪设设想啊!”
这位老教授我认识,是我当年实习时的带教老师。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欣慰:“我早就说过,你是个天生当医生的料。”
听着老师的夸奖,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强忍着,扯出一个笑容:“老师,您过奖了。”
院长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宣布:“我决定,即刻起,恢复林墨同志急诊内科主治医师的职务,并增补为科室副主任,专门负责疑难重症的诊断和治疗工作!”
他又转向刘建国,脸色沉了下来:“至于刘建国同志,在这次事件中,存在严重的失职和判断失误,院党委会将对其进行严肃处理!”
刘建国面如死灰,瘫软地靠在墙上。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那些曾经对我敬而远之的同事,那些曾经在背后议论我的小护士,此刻都用一种敬佩和欢迎的目光看着我。
王浩也走过来,向我伸出手,郑重地说:“林老师,欢迎您回来。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我看着他真诚的脸,也伸出手,和他握在了一起。
“互相学习。”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感觉,自己好像活过来了。
那个被压抑、被放逐的灵魂,终于回到了它应该在的地方。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我官复原职,甚至还升了半级。
刘建国被撤职查办,听说后来调去一个社区医院当副院长,算是彻底凉了。
王浩经过这次的教训,收起了所有的傲气,变得谦虚好学,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林老师”,比亲儿子还亲。
急诊科,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甚至,比以前更好。
因为我和王浩,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补。
我凭经验,他靠理论。
我主攻诊断,他负责细化治疗方案。
我们俩联手,攻克了好几个以前觉得棘手的难题。
科室里的年轻医生们,都说我们是急诊科的“卧龙凤雏”。
当然,这是玩笑话。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急诊科,因为我的回归,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而我,也找回了那个熟悉的自己。
每天穿着白大褂,穿梭在病房和诊室之间,听着病人的主诉,分析着复杂的病情……
这种感觉,真好。
比在地下二层,对着一堆冰冷的箱子,要好一万倍。
我甚至开始感谢那段在后勤部的“摆烂”岁月。
如果不是那段经历,我可能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对这份职业,爱得有多深沉。
那是一种已经融入血液,刻进骨髓的热爱。
是我的天职,也是我的宿命。
然而,生活永远比小说更精彩。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风平浪静的时候,一个新的“疑难杂症”,又找上了门。
这次的病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医院的院长。
院长姓张,五十多岁,平时身体很好,连感冒都很少得。
可就在那天下午,他开会开到一半,突然毫无征兆地晕倒了。
这一下,整个医院都炸了锅。
院长被第一时间送进了ICU,全院最顶尖的专家,心内、神内、内分泌……能请的都请来了。
进行了一场堪称“豪华”的全院大会诊。
可结果,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所有的检查都做了个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筛查得比筛子还细。
结果是——一切正常。
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
可院长就是醒不过来。
人躺在病床上,生命体征平稳,但就是处于一种深度昏迷的状态。
这下,所有专家都傻眼了。
这叫什么病?
“教科书上没见过啊!”
“难道是某种极其罕见的遗传病?”
“要不要再做个基因检测?”
ICU的外面,专家们吵成一团,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还是王浩,弱弱地提了一句:“要不……把林老师请来看看?”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然后,又齐刷刷地转向了我。
我当时正好路过,听到了他们的争论。
说实话,我有点犹豫。
给领导看病,压力太大了。
治好了是应该的,治不好,那麻烦可就大了。
但看着ICU里,那个曾经力排众议,把我从后勤部调回来的院长,我没法袖手旁观。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我来看看吧。”
我走到院长床前,开始了我最擅长的工作——观察。
我仔细地检查了他的瞳孔、舌苔、皮肤,听了他的心跳和呼吸。
然后,我开始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溯他发病前的所有细节。
他在哪里开会?会议室的环境怎么样?
他开会前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接触过什么人?
我让他的秘书,把他当天所有的行程,事无巨巨细,都给我描述了一遍。
秘书说,院长那天早上,在办公室喝了一杯手磨咖啡,吃了一份三明治。
中午,在食堂吃的工作餐,和大家吃得都一样。
下午开会,会议室里有中央空调,还有新换的空气净化器。
一切听起来,都那么正常。
线索,到底在哪里?
我闭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院长,从他一天的生活轨迹里,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异常点”。
咖啡?三明治?空调?净化器?
等等!
空气净化器!
我猛地睁开眼睛。
“会议室里的那台空气净化器,是什么牌子的?什么时候换的滤芯?”我问秘书。
秘书愣了一下,想了想说:“牌子我不清楚,好像是个进口的。滤芯……好像就是前两天刚换的。”
“马上!带我去看那台净化器!”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
但没人敢质疑。
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进了那间会议室。
那台看起来很高级的空气净化器,还静静地立在角落里。
我走过去,蹲下来,仔细地观察着它。
然后,我让工作人员把它拆开。
当滤芯被取出来的那一刻,一股淡淡的、奇异的甜香,飘散在空气中。
我凑上去,用力闻了闻。
就是这个味道!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我知道院长得的是什么病了。”
我缓缓站起身,对所有人说。
“他不是生病,他是……中毒了。”
“又是中毒?”王浩失声叫道。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没错。”我点点头,“但这次的毒,比上次的钩吻,要罕见得多,也阴险得多。”
我指着那块滤芯,一字一句地说:
“这上面,被人动了手脚。有人在滤芯里,添加了‘乌头碱’。”
乌头碱!
又一个只在武侠小说和古代医案里出现过的名字。
它是一种比钩吻更剧烈的神经毒素,无色无味,但毒性极强。
更可怕的是,它可以通过呼吸道,被人体缓慢吸收。
长期吸入,会导致中枢神经系统深度抑制,出现类似深度昏迷的症状。
而且,常规的毒物筛查,根本检测不出来!
“这……这怎么可能?”一个专家难以置信地问,“谁会干这种事?这是……这是谋杀啊!”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一个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的人身上。
那是……后勤部的老李头。
那个把我领进仓库,教我“摆烂”的胖大叔。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突然想起来,医院所有设备的采购和维护,都归后勤部管。
而负责这一块的,正是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
我死死地盯着他:“李科长,这个滤芯,是你换的吧?”
老李头“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后续的调查,证实了我的猜测。
老李头的儿子,开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一直想做我们医院的生意。
但院长为人正直,坚持公开招标,几次都拒绝了老李头的“疏通”。
老李头怀恨在心,又恰好知道院长有使用空气净化器的习惯,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歹毒的办法。
他利用职务之便,在给院长办公室的净化器更换滤芯时,偷偷加入了从非法渠道搞来的乌头碱。
他以为,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可以制造一场“意外”,让院长“病退”,然后他就可以扶持和他关系好的副院长上位。
他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林墨的医生。
一个能从空气中,闻出阴谋味道的医生。
院长得救了。
对症下药后,他第二天就苏醒了过来。
老李头,则被警察带走了。
他被带走的时候,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解。
他大概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到底是怎么败露的。
我没有理会他。
我只是觉得有些悲哀。
人心,有时候比任何病毒和毒药,都更可怕。
经历了这两次“中毒事件”,我在医院的名声,达到了顶峰。
所有人都知道,急诊科有个林神医。
不管你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只要他看一眼,闻一闻,就能给你断个明明白白。
传得神乎其神。
甚至有外地的病人,慕名而来,点名要挂我的号。
我的专家号,被号贩子炒到了两千块一个。
对此,我哭笑不得。
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个经验比别人多一点的普通医生。
我也会误诊,我也有看不懂的病。
医学的海洋,浩瀚无垠,我所知道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院长康复后,找我谈了一次话。
他想提拔我当业务副院长,主管全院的医疗质量。
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医院里,除了院长之外,最有技术含量的职位了。
是无数医生梦寐以求的职业巅峰。
但我拒绝了。
我对院长说:“张院,谢谢您的好意。但比起在办公室里看报告、开会,我还是更喜欢待在一线,待在病人身边。”
“那里,才是我的战场。”
院长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欣慰地笑了。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你这样纯粹的医生,是我们医院最宝贵的财富。”
他没有再勉强我。
只是给我特批了一间“林墨疑难病诊断工作室”,配了最好的设备和助手,让我可以更专注地去做我擅长的事情。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那种忙碌而充实的节奏里。
每天,我都会遇到各种各样奇怪的病人,和各种各样罕见的疾病作斗争。
有时候,我会赢。
有时候,我也会输。
医学不是万能的。
但我从未放弃过。
因为我知道,在我的身后,是无数个家庭的希望。
王浩,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成了急诊科的新主任,年轻有为,锐意进取。
但他对我,依然像从前一样尊敬。
遇到拿不准的病人,他还是会第一时间跑来我的工作室,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林老师,麻烦您给掌掌眼。”
而我,也乐于把我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传授给更多年轻的医生。
我希望,他们能少走一些我当年走过的弯路。
我希望,他们能成长为比我更优秀的医生。
至于那个地下二层的仓库,我偶尔也会回去看看。
它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现代化的智能仓储中心。
电脑系统,机器人分拣,比我当年用Excel表格,不知道高级了多少倍。
每次回去,我都会想起那段“摆烂”的日子。
那段被所有人遗忘,只有我自己和自己较劲的日子。
现在想来,那段经历,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它让我沉淀下来,让我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周围的人和事。
它让我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所处的位置,而在于他内心的坚守。
只要你心中有光,就算身处黑暗,也一样能照亮前行的路。
那天,我查完房,准备下班。
在医院门口,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我职业生涯中,最后一个,也是印象最深刻的病人。
那个被我诊断出肝癌的中年男人。
他手术很成功,正在进行后续的化疗,恢复得很好。
他看到我,激动地跑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林医生,太谢谢您了!如果不是您,我这条命就没了!”
他的妻子站在旁边,眼圈红红的,一个劲儿地给我鞠躬。
我扶住他们,心里暖暖的。
“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夕阳下,他们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风景,都更美。
我突然觉得,这三十年,值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汗水和泪水,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尽的甘甜。
我抬头,看了一眼医院大楼上那个巨大的红色十字。
它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我知道,我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只要这身白大褂还穿在身上,我的战斗,就会继续下去。
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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