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村里有个李大爷,今年六十七,一辈子没娶妻生子,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老宅里。去年腊月他从楼梯上摔下来,腿瘫了,一条腿就像风干的玉米秆,又细又黑。
送瘫痪邻居去医院检查,医生看完片子说:不是摔的,而是被打的!
我村里有个李大爷,今年六十七,一辈子没娶妻生子,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老宅里。去年腊月他从楼梯上摔下来,腿瘫了,一条腿就像风干的玉米秆,又细又黑。
那天我骑三轮车去镇上卖白菜,路过李大爷家,看见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他家门口的石狮子只剩一个了,另一个前年被醉汉开车撞碎了。那醉汉赔了两千块,钱搁在村委会马会计那,到现在也没用来换新狮子。
“李大爷,上哪去啊?”我停下三轮。
“出来晒晒太阳。”李大爷眯着眼睛说,“上回你送的青菜蛮好吃的。”
青菜是上周割白菜剩的菜心,不值钱的东西。
“今天去镇上卖白菜,回来给你捎点豆腐?”
“行啊,”李大爷摸了摸口袋,“钱在屋里,你等会。”
“不用钱,我顺道捎的。”
李大爷扶着墙进屋拿钱,他走得特别慢,像蜗牛爬过一片菜叶。拿钱的功夫,我注意到门口放着一双血迹斑斑的旧球鞋。上面的血已经发黑了,像是沾了陈年老酱油。
“这谁的血啊?”我问。
李大爷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黑狗的。前几天被二狗子家的拖拉机碾着了尾巴,血洒了一地,我正好路过,给它包扎了一下。”
我点点头。李大爷的黑狗是条老土狗,十几年了,现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眼睛也浑了。
“今天有空不?”李大爷突然问我,“能不能送我去趟医院?”
“咋了?”
“右腿疼得厉害,肿了。想去照个片子看看。”李大爷掀开裤腿,膝盖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挺吓人。
“那赶紧去!”我一把把他扶上三轮车,“白菜不急,明天再卖也成。”
李大爷住进了三轮车后座,把腿伸直,一手扶着座椅,一手拿着拐杖。他拐杖是自己削的,山里的杨树枝,上面还带着几个树瘤。
去医院的路七拐八弯,从村口到镇卫生院得走十几里山路。路不平,颠得李大爷直皱眉,但他一声没吭。路上遇到赵二婶,她提着塑料袋往回走,袋子里菜叶子都露出来了,还有半条舌头似的猪肉。
“哎呦,李老汉这是咋了?”赵二婶远远喊道。
“去医院照个片子。”我喊回去。
“是摔得吧?”赵二婶眯起眼睛打量李大爷,“前几天我听见你家有动静,还以为是黑狗打翻了东西。”
李大爷看着远处的山,没搭腔。赵二婶见没人理她,嘟囔了几句就走了。
路过刘家旧院子时,看见刘老三在院门口抽烟。他穿着退色的红色冲锋衣,胳膊上有块油渍,像条死鱼。
“李老汉!上医院啊?”刘老三看见我们,把烟头丢在水泥地上碾了碾。那烟头没完全灭,还冒着烟,像个微型火山。
“嗯。”李大爷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心点,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啊!”刘老三笑着说,露出两颗黄牙。
李大爷又不说话了,只是搓了搓手。他手上有老茧,像树皮一样粗糙。
到了卫生院,我扶着李大爷下车。卫生院门口的台阶是青石的,有的地方有裂缝,杂草从缝里钻出来,像偷看的小孩子。
挂号的时候,护士问李大爷:是怎么伤的?
“摔的。”李大爷不假思索地说。
“从哪摔的?”
“楼梯。”
护士点点头,开了张单子。“去二楼照个片子,然后找赵医生。”
二楼的放射科外面坐着几个病人,有个小孩拿着棒棒糖,舔得嘴巴周围都是亮晶晶的糖渍。我看李大爷上楼费劲,就把他背上去了。他比我想象的轻,像背了个干瘪的麻袋。
照片子时,李大爷脱了裤子。看到他的腿,我愣住了。不只是膝盖,整条腿都是青紫的,有些地方都发黑了。
“这……”我刚想问,李大爷摇摇头,示意我别说话。
照完片子,我们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李大爷看着对面墙上的健康宣传画,上面画着一个大苹果,旁边写着”每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画的边角已经发黄卷曲了,像秋天的落叶。
“李大爷……”
“别问。”他打断我,“问了你也帮不上忙。”
他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的药。袋子上印着”健康是福”四个字,“福”字已经磨得看不清了。
等了半小时,片子出来了。赵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色有点发灰,像盘里剩的冷馒头。他看了片子,皱起眉头。
“怎么搞成这样的?”赵医生问。
“摔的呗。”李大爷平静地说。
赵医生又看了看片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把片子挂在灯箱上,指着上面的一块阴影。
“这不是摔的,”他严肃地说,“是被打的。这种骨裂的形状,典型的钝器打击造成的。而且不只一次。”
我愣住了,看向李大爷。李大爷的脸色没变,只是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像是在敲一段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节奏。
“李大爷……”我刚要开口。
“不是摔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李大爷固执地说,“我家里黑,撞到桌角了。”
赵医生摇摇头,不再追问,开了一些药,叮嘱怎么用,然后写了个治疗方案。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阴了下来。空气里有股下雨前的湿腥味,像刚翻过的泥土。
“李大爷,”我扶他上三轮车,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一会,眼睛盯着医院门口的银杏树。那树有百年了,树干上挂着许多红布条,据说是来看病的人系的,求平安。
“你还记得张大龙不?”李大爷突然问。
我点点头。张大龙前年刚从城里回来,据说在外面做生意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回来后住在他舅舅家的老屋里,整天喝得醉醺醺的。
“那晚上他来我家,说借钱。”李大爷慢慢地说,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我养老钱就那么点,哪有多余的借人。他就急了。”
我脑子里闪过一幕:张大龙举着什么东西,李大爷蜷缩在地上。
“报警了吗?”我问。
李大爷摇摇头。“他爹跟我一起参过军,战友的儿子,怎么好意思?再说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喝多了。”
我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默默地发动了三轮车。
回程的路上,我们经过村口的小卖部。王老板娘穿着粉色的棉袄,站在门口掸灰。她看见我们,招了招手。
“李大爷,你那黑狗不见了,是不是丢了?”
“没,”李大爷说,“我让二狗子家养几天。它太吵了,我睡不好觉。”
王老板娘点点头,又说:“对了,那张大龙昨晚喝醉了,在我店里闹腾,说欠了高利贷的钱,再不还就要砍手指。你们知道这事不?”
我看了一眼李大爷,他没吭声,只是手指在拐杖上敲了敲。
“不清楚。”我代他回答。
路过李大爷家时,我发现他家门口多了个垃圾袋,上面贴着一张便条。李大爷看见了,神色有些异样,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那是啥?”我问。
“可能是村委会送的慰问品吧。”李大爷随口说。
我把三轮车停在李大爷家门口。他家的院墙有一段垮了,像是被什么重物撞的。院子里的石桌上放着几个空酒瓶,有两个已经碎了,玻璃渣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帮你把药拿进去。”我说。
“不用,”李大爷摆摆手,“你还得去卖白菜呢。”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屋子,突然觉得他的背影特别孤单,像冬天田野里唯一的一棵枯树。
第二天,我特意绕路去看李大爷。他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给垂死的月季浇水。那月季已经枯得不成样子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浇着,像是照顾一个病人。
“李大爷,感觉咋样?”我问。
“好多了。”他说,声音比昨天有精神。
我注意到院子里的垃圾袋不见了,地上留下一块湿痕,像是被人擦洗过。
“那袋东西呢?”
“扔了,”李大爷说,“是些烂菜叶子,不知道谁放我门口的。”
我没再问,只是递给他一包刚买的烟。“给,补品。”
李大爷笑了,接过烟,在手里掂了掂。“好重的补品。”
正说着,张大龙的舅舅张老四从村道上过来了。他看见我们,明显有些尴尬,但还是走了过来。
“李老哥,身体咋样?听说你住院了?”
“谁说的?”李大爷愣了一下,“我就是去照个片子。”
张老四搓了搓手。“那就好,那就好。”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我那侄子,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就这样,喝了酒就不是人。”
李大爷点点头。“年轻人嘛,犯点错很正常。”
张老四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叠钱。“这是五千块,你先拿着。大龙欠你多少,我还不清楚,等我问问他。”
李大爷没接钱。“我不缺这个。你让大龙别喝那么多酒就行。”
张老四把钱塞到李大爷手里。“你就收着吧。大龙他妈知道了这事,哭了一宿。那毕竟是你战友的媳妇啊。”
李大爷沉默了一会,最终把钱收下了。
张老四走后,李大爷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大龙他爹,叫张建国,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救过我一命。”李大爷突然说,“敌人的炮弹炸在我们阵地上,我被炸飞了,是他把我从弹坑里拖出来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
“他走的时候,让我照顾他儿子。”李大爷继续说,烟在他指间缓缓燃烧,“这些年我没做到。现在大龙变成这样,我有责任。”
“这怎么能怪你?”我说,“你又不是他爹。”
李大爷摇摇头。“人活着,总有些事是放不下的。”
他拿起拐杖,慢慢站起来。“我得进去了,腿有点疼。”
我帮他把药和水拿进屋里。他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但家具旧得厉害。电视机是老式的大头电视,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开过了,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墙上挂着一张他和战友们的合影,已经泛黄了,但能认出年轻的李大爷,站在最后一排,笑得很灿烂。
他卧室的门半开着,我无意中看到床头放着一把菜刀。刀刃擦得锃亮,在阳光下反着光。
“那是防身用的。”李大爷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村里最近有狗獾子,半夜老来偷东西。”
我点点头,心里却不太信。
临走时,我在他家门口碰到了赵二婶。她手里拿着一篮子刚摘的豇豆,说是送给李大爷的。
“听说李老汉被人打了?”她压低声音问我。
“谁说的?”
“村里都传开了啊。说是张大龙欠了赌债,来李老汉这借钱,没借到就动手了。”赵二婶神神秘秘地说,“还说打完人后,张大龙第二天还来威胁李老汉不准报警,不然就放火烧他的房子。”
我皱起眉头。“别乱传,这事我不知道。”
赵二婶撇撇嘴,不再说什么,提着篮子进了李大爷家。
我骑着三轮车往家走,路过村委会时,看见张大龙站在那里。他穿着件黑色T恤,胳膊上有刺青,是条张牙舞爪的龙。看见我,他点了点头,脸上挂着笑,但眼睛里没有笑意。
“听说你送李大爷去医院了?”他问。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身体不好,你多照顾照顾。”张大龙说,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本来就是你把他打成那样的。”我忍不住说。
张大龙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谁说的?你有证据吗?”
“医生说了,那伤不是摔的,是被打的。”
“放屁!”张大龙突然提高了声音,“老头子自己摔的,关我屁事!”
他说完,转身就走。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晚上,我正看电视,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村长的儿子小林。
“李大爷家着火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一下子站起来,跟着他往村东头跑。远远地就看见李大爷家冒着黑烟,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村里人都出来了,提着水桶往火里泼水。
“李大爷人呢?”我大声问。
“不知道,可能在里面!”有人回答。
我正要往里冲,被几个年轻人拦住了。“别去,太危险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道:“李大爷在这!他没事!”
我松了口气,挤过去一看,李大爷正坐在村口的石凳上,怀里抱着他的黑狗。狗尾巴上缠着绷带,但精神还不错,见了人就摇尾巴。
“李大爷,你没事吧?”我问。
他摇摇头,看着他的房子一点点被火吞噬。火光映在他脸上,显得特别苍老。
“都烧完了。”他轻声说,“都烧完了也好。”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消防队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房子塌了大半,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柱子,像几根烧火棍立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李大爷。他暂时住在村委会的一间空房里。他精神不错,正在收拾为数不多的幸存物品。其中有那张战友的合影,虽然边角烧焦了,但照片中间的人还清晰可见。
“李大爷,是不是张大龙干的?”我忍不住问。
他没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桌上的一个信封。“你看看这个。”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五万块钱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对不起,李叔。我欠高利贷的钱还清了,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你的房子,我会想办法。”落款是”大龙”。
“这……”我有些困惑。
“昨晚他来找我,说他爸当年救我一命,他却差点要了我的命,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李大爷慢慢地说,“他哭得像个孩子。”
“所以不是他放的火?”
李大爷摇摇头。“不是。我抽烟,烟头没灭,可能是我自己不小心引起的。”
我怀疑地看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转而抚摸黑狗的头。
“你准备怎么办?”我问。
“村里说给我重建房子,我看就不必了。”李大爷说,“我这把年纪,随便找个地方安身就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仿佛失去的只是几件不值钱的旧物,而不是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家。
一个星期后,张大龙来村委会找李大爷。他穿着干净的衬衫,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像变了个人。他跟李大爷说,他在镇上餐馆找了份工作,每个月拿出大部分工资来重建李大爷的房子。
李大爷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他们两个人坐在村委会门口的台阶上,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谁都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田野。
那天下午,我去送菜给李大爷,远远地看见张大龙正帮李大爷揉腿。李大爷闭着眼睛,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安详。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一老一少的背影融在一起,像一幅温暖的画。
“这腿,得慢慢养。”我听见张大龙说,“医生说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好。”
“不着急,”李大爷笑着说,“来日方长。”
我站在那里,突然有些鼻酸。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那把擦得锃亮的菜刀,还有李大爷那句”都烧完了也好”。或许,有些燃烧是为了重生,有些伤痕是为了铭记,而有些救赎,需要用爱来完成。
我悄悄地放下菜篮子,转身离开了。背后,李大爷的笑声和黑狗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在宁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温暖。
来源:快快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