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的阅读生活中,《彭斯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3月第一版,王佐良译)是我的枕边书。从1985年夏天购得至今,几乎每年都要阅读一遍。也许因我是农民出身,彭斯笔下的物、事和情感,与我有切身的相通之处,每次阅读,都会勾起我对旧时光的回忆,在场的感觉久久挥之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凸凹
在我的阅读生活中,《彭斯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3月第一版,王佐良译)是我的枕边书。从1985年夏天购得至今,几乎每年都要阅读一遍。也许因我是农民出身,彭斯笔下的物、事和情感,与我有切身的相通之处,每次阅读,都会勾起我对旧时光的回忆,在场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梭罗和苇岸:
反物化、反异化的思想者
它是一部多么质朴而隽永的书啊,好像土地自己在发声。
因此,我从来没把它看作是一部苏格兰人的创作,而把它看作是我的出生地——京西山地上,自然而然长成的一片玉米、高粱,饥饿感一出现,它就是我的口粮。我觉得它是一部与生命同源、生活同质的书,可遇不可求。可喜的是,我后来又读到了两部同样质朴而隽永的书:一部是梭罗(美国作家)的《瓦尔登湖》,一部是苇岸(诗人、散文作家)的《大地上的事情》。这就给了我对比的条件,阅读的快意就更加充盈了。说这两部书也是那样质朴而隽永,是由于它们与《彭斯诗选》一样,写的都是土地上的事情,均以土地的深厚、平静和质朴来挖掘生命的本源与精神的原点;无论是散文还是诗,其语言的质地都是那么的简洁、清澈而准确,不事铺陈,绝少杂蔓,自自然然地点化着,率然地告诉你心灵的消息。它们的精神命脉是一致的,便是梭罗所说的“大地道德”。
在他们那里,“大地道德”已超越生态学的范畴,对土地的热爱与尊重被延伸至伦理学层面——尊重生命,崇尚和平,完善道德,节制自奉,忠于精神,勤劳向善等,已然成为一种生活原则。对于他们来说,写作不是生命的派生物,而是生命本身。人格与艺术的一致性要求,使他们回到了生命的原点——人性、悲悯与爱。
然而,彭斯与梭罗、苇岸作比,还是有区别的——
梭罗与苇岸对“大地道德”有着自觉的思考与追求,他们的精神活动是置身于理性光辉的照耀与引领的。因为,从世俗含义来说,梭罗与苇岸已不是“土地人”,而是现代城市文明中的一个代表性“符号”:士。他们对土地的亲和是以精神为指归的。即便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筑屋而居,亦不过是这种亲和关系的试验方式,或者如林贤治(现代诗人、学者)所说,系“一种人格的实践活动”,是以获得感性体验为出发点的。
在“士”阶层中,梭罗与苇岸是心灵极端敏感的人,敏感得甚至有几分神经质,因此,他们更深刻地感受到了物质对精神的挤压。正如苇岸叹息的那样:“这是一个被剥夺了精神的时代,一个不需要品德、良心和理想的时代,一个人变得更聪明而不是美好的时代。”“士”人格的内在驱动,使他们不甘心于精神的“被剥夺”——因为精神是“士”的生存基础,那么,他们本能地选择了抵抗。
“士”未尝不想在城市文明里筑起抵抗的营垒,城市毕竟是文明传播最快捷的地方。然而,城市是以物质繁荣为象征的,鼓励消费,使欲望膨胀,对精神的几声呐喊才刚刚出口,就被甚嚣尘上的市井声遮蔽了。那么,就只能把目光转向乡野。乡野上的播种、繁殖和劳动还保留着自然的状态;乡野上的人性还保留着善良、淳朴、谦卑、友爱、宽容、和平与宁静等尚未被“物化”的人文特征。也就是说,农业文明的土壤正可以承接他们的人文主张与人文理想。他们找到了精神的最后凭依,便提炼出“大地道德”的理念,走乡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坦诚地说,以农业文明反抗城市文明,是一种有些矫枉过正的做法。但是正因为矫枉过正,才能惊动和震动人心,才能产生有效的反拨效果。所以,梭罗与苇岸的“大地道德”是捍守精神价值的一种斗争策略,因此,他们从来不是迂腐的落伍者,而是睿智的精神战士。如果不看到这一点,就会发生误读,就会钙化他们的心灵韧性,就会弱化他们的精神刚性。
概括地说,梭罗与苇岸是借解读大地而阐述他们的“大地道德”,继而对人类施以真切的人文关怀。他们不是纯粹的“大地之子”,也不是大地文化的创造者,而是以农业文明为素材,以城市文明为坐标的旨在反物化、反异化的思想者。
彭斯的诗:
“土地文化”原汁原味的感性文本
而彭斯却不同。他是纯粹的大地之子,是农业文明率性的歌者,他的整部《彭斯诗选》正是“土地文化”(大地道德、乡村伦理)原汁原味的经典的感性文本。
彭斯是18世纪苏格兰土地上的一介农夫,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一直干着“超过体力所容许的苦活”,在贫困中只活了三十七岁。然而他却写出了极为优美的诗歌,被人称为“天授的耕田汉”。一句“天授”,道出了彭斯的写作本质,便是服从心灵的愿望,率性而歌——当歌则歌,当止则止,全凭着心性的起落,别无他顾也。总观彭斯的诗,记农事,诉交往,论事态,均流淌出一股清亮的调子——愉悦。有论者说,这种不计世事沉浮与生命悲苦的一味愉悦,透出彭斯之浅。这是文人的隔世之论,与彭斯的心地无关。作为耕夫的彭斯,肉体已疲苦不堪,心灵自然要诉之以愉悦的抚慰,这是生命律动的自然调节。所以,彭斯的诗正应和着文艺的本源,即生命的自然表达。他无意成为诗人,生命的自然律动却把他造就成诗人;他无意发表诗作,但心灵的声音却不胫而走。
以心灵表达为起点的彭斯,他的诗便具有了彻底的自然的本色,即土地的本色。
他抒情,而不矫情——
田埂为什么美?因为心爱的姑娘坐在田埂上:
我紧紧把她抱住,
她的心直在扑腾,
我祝福那快乐土,
月下的好田埂!
天上月光加星光,
照耀那个良辰,
她将永祝欢乐的夜晚,
在那月下的田埂。
……
——《麦田有好埂》
在彭斯的诗里,是美好的感情让人和大地达成了最自然最和谐的关系。对自然的热爱,离不开满怀爱意而又敏感的心;因此,人与自然交恶的罪魁祸首,便只能是人。这是土地上的真理。
他真纯,而不功利——
田园之上也有世事,既有世事便有是非。世故者只见利害,不论是非,常作欺世之谈。而彭斯的诗,听凭良知的呼唤,对世事亦做本心的臧否——
有没有人,为了正大光明的贫穷
而垂头丧气,挺不起腰——
这种怯懦的奴才,我们不齿他!
我们敢于贫穷,不管他们那一套。
管他们这一套那一套,
什么低贱的劳动那一套?
官衔只是金币上的花纹,
人才是真金,不管他们那一套。
……
——《不管他们那一套》
那么,由此便知道现在的作家为什么活得那么累,大概与他们的写作态度有关——他们陷入功利化的写作之中,成了世俗的奴隶。他们把自己迷失在对金钱、权势、美色和时尚的追逐和依附之中,为了保住那尺寸间的利益,他们心无所据,不敢发出真实的声音。
彭斯质朴,而不迷乱——
大地诗章,鲜花和美女自然是表达的母语。而他写爱情写美女,像田野的土,像山头的树,像林中的风,是美丽风景的一部分——有醉人的欣赏,而没有非分的占有。其语言的净洁与感情的纯粹一如土地的品格,提升了生命的尊严与美好。他写美人的裸足,却不写着了丝袜的腿;因为裸足是行走在泥土上的自然之美,而丝袜的颜色,却是对肉欲的撩拨。读过彭斯的情诗,便会感到,他是如此重情,却又是如此纯情——他是爱的处子,又是大地的赤子。
写作的本源:
生活之艰难
所以,要想参悟梭罗与苇岸的“大地道德”,便不能不读彭斯的诗。他的诗是“大地道德”的原生态,是标本,是具象,其人性的感性濡染,远远胜于形而上的理性说教。
梭罗和苇岸执著于“大地道德”的理性建构,本意是为接近文艺的本源和精神的原点,其努力是高尚的。但他们的人格实践活动,却多了几分矫情(如梭罗的隐居、苇岸的素食),从某种意义上反而远离了那个本源和原点,由此平添了心灵的负担,使心路历程上少了心性的愉悦,而多了疲惫之色,以至于自损,让人扼腕不止。
毋庸讳言,彭斯的“本源性”存在,根本上,是源于贫困(生活之艰)与写作的关系。
彭斯因为是农民,土地的重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日的耕种,即便是疲惫了身心,得来的也只是作物的歉收,便不敢放开胃口,节衣缩食仍难免饥饿。饿中无眠,顿感命运的捉弄。不甘之下,抻来纸笔,怨,感慨。
鄙人也是农民,山地广阔而贫瘠,“逗弄”庄稼需足够的劳力,家长便不鼓励儿女上学,携其为生存而战。儿童力薄,侍弄不动犁头和锄镐,便徒生绝望。绝望之下,我立于一处陡崖,对父亲说,你必须让我去上学,不然我就从这里跌下去。
暑期陪母亲到山地上去锄耪,起初还与母亲保持相同的节奏,愈到后来愈跟不上母亲的步调了,便被母亲远远地甩在身后。母亲回过头来,看着她力不可支的儿子,怜爱地微笑着。但在我眼里,她的笑疑似嘲弄,我便愤怒地追赶,不肯被她落下。
晚上回到家里,情不自禁地在练习本上涂抹,居然把白天的感受连贯地记述下来,收笔之前还冠上了一个题目:《母亲的岁月》。
现在稍一联想,觉得彭斯和我的写作,最初的起点,不过是“累脱了神经”之后,下意识的、不受控制的“傻笑”而已。
所以,我不免想到,过于闲适和优雅的生活,对写作者来说是有害的。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