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做我们的女儿,福气没享到,病痛倒是不少。你不能让她走得不高兴。」
1
额头磕破,膝盖处的衣裳已经被磨出破洞,血肉滚在沙石上。
我闻见血腥味,身体是不痛的,心却如刀绞般难受。
只要她好,莫说叩首求佛,就是让我往刀山上躺我也愿意。
我抱着她,一阶一阶往上爬。
浑身上下都湿透,哪怕我小心地护着她,她也被雨水打湿了。
我心疼地摸摸她的眉、她的眼。
「娘亲对不住你,没能好好照顾你。」
她安静地闭着眼。
好像从没有离开,只是睡着了。
狂风大作,树木折断轰然倒地。
我愣愣地仰着脸,下意识地抱紧了我的女儿。
2
下一瞬,耳边传来惊恐的叫声。
待我睁眼,已是次日。
见我醒了,江浔之目露喜色,语气沉重:
「辞忧的事,我与你同样痛心。
「阿钰,你要保重身体。若是辞忧知晓了,必定会伤心。
「辞忧的后事,我会好好处理。你执念太深,恐会误她转世。」
江浔之轻拍着我的背,示意一旁候着的婢女将汤药送上来。
「她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
「辞忧走之前,还怕你怪她不乖。」
我哽咽着,几乎控制不住眼泪下坠。
江浔之垂下眼,难掩其中的痛色。
「太子年少,惹怒圣上。我身为太傅,怎能置身事外?
「我知,你需要我,辞忧需要我。但是阿钰,这天下有人更需要我。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我不能置那些无辜人于不顾。」
我便不说了。
我女良善,定然不愿看到我和她父亲因她争吵。
江浔之舀了勺汤药,凑到我唇边。
我终究是难消怨气,撇过头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汤匙落回碗中,发出清脆碰撞声。
汤匙沿碗底一圈,江浔之重新舀了勺。
「药凉了就苦。」
我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3
一连数日,我卧床不起。
纵有上好的药膳吊着,却依旧日渐消瘦。
我心里挂着事,心境始终开阔不了。
「辞忧的后事,什么时候办?
「她做我们的女儿,福气没享到,病痛倒是不少。你不能让她走得不高兴。」
江浔之开始还会耐心地同我解释还不到时候,近期不便。
后来,我再问,他便只有翻来覆去的两句。
「我是辞忧的父亲,我总不会亏待她。
「阿钰,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
如此日复一日。
他不让我出门,说我身体未好透。
我被拘在房间内,气性起来,摔了他喜欢的器物,撕了他珍藏的名家画作。
婢女怕被问责,匆匆忙忙去寻江浔之。
江浔之赶过来,略微皱起眉。
只一眼,又恢复平日里纤尘不染的端方君子模样。
「阿钰,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些,那也不算浪费。」
他为官清廉,仅有的几幅大家画作,平日里拿出来欣赏时,总是小心翼翼。
如今被我撕成一地,也不见恼。
我心里一口气被堵得不上不下。
「只有看见辞忧的后事办妥,我才能安心,你知不知道?」
我声嘶力竭地冲他吼。
自父亲被定罪后,我谨小慎微,唯恐落人话柄。
今日,是我第一次如此失态。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我只知道我的女儿还在外面躺着。
「你说怕我执念太深耽误她转世,好,我忍着,不去见她。
「你说会好好安排她的后事,现在过去多少天了?多少天了我问你?」
我说着,又忍不住落泪。
我昨日梦见辞忧,同我说:
「娘亲,这里好黑。
「我出不去,我怕。
「娘亲,我不乖吗?为什么你和爹爹都不来看我?」
江浔之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眼光扫视着我。
「阿钰,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攥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把我扯到镜前。
我没有梳妆,辫发乱飞。
额头包着伤药,消瘦许多,面目狰狞得如同恶鬼般。
「辞忧的事,谁都不想的。
「你不能永远不走出来。」
江浔之顿了顿,继而道:
「这是辞忧的命,是她福薄。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看他。
我不敢相信,这居然是江浔之说出来的话。
明明辞忧是因为爱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我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江浔之吃痛,松开了手。
「你根本不配做辞忧的父亲。」
我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还没等我打到他,江浔之往后退了两步。
他眼神示意,一群人涌过来把我制住。
「阿钰,你真是魔怔了。」
他揉着被我咬伤的手,眼里满是失望。
「我们还有会孩子的。」
「不会有了,不会有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
不会有了。
再生一个孩子,对辞忧不公平,对那个孩子也不公平。
我只希望,我的孩子是因为爱才来到这个世界。
而不是因为,我失去了我的辞忧,所以带来一个转移我对辞忧情感的孩子。
江浔之微微一愣,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他走过来,示意压着我的婢女松开我。
顺势把我搂入怀中,语气轻柔地道:
「没事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冷着脸没有说话。
江浔之松开我,郑重其事地握住了我的手,温声道:
「阿钰,你别难过。
「茵茵有孕了,等她生下孩子,我就抱过来给你养。」
「你说什么?」
我的表情逐渐僵硬,剧烈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到指尖。
我紧紧掐着手,保持理智。
「我说,茵茵生下的孩子,由你教养。
「从此,你就是那个孩子,唯一的母亲。」
我红着眼,扇了江浔之一巴掌。
「你答应过我,此生永不纳二色。
「出尔反尔,你就是个畜生。」
江浔之愣了片刻,脸色发寒。
咬牙切齿道:
「谢清钰,你当真以为我对你永远这么好脾气吗?」
4
江浔之甩开我。
屋子里跪了一地人。
我强撑着坐起来,自幼跟在我身边的以冬扶住我。
温声道:「夫人,今日不似从前。」
我看着她,没忍住笑了。
「好一个今日不似从前。」
我与江浔之少年夫妻,也曾有过恩爱异常的时刻。
父亲入狱后,家族亲眷被杀,远些的旁支要么充军为奴要么流放。
唯有我,因有江浔之拼死相护,逃过一劫。
金銮殿下,这位身负盛名,最是公正不阿的太子太傅,为求圣上开恩,不惜以命相抵。
消息传回我耳朵里,已过了好几日。
我比京城百姓还晚些知晓。
江浔之从未提过。
我那时才知道,他立下誓言,三月内想不出解决水患的办法,他以死谢罪。
这本不是他分内之事。
只是因我。
我问及他时,江浔之只是看着我,眉眼带笑。
「护你,本就是我应行之事,何须多言。」
他怕我郁结于心,不肯露出半分难堪。
江浔之什么都没要,只选了我。
他赌上性命与青云途,我没有办法不动容。
仕途不易,离实现自己年少时的抱负仅一步之遥,江浔之转过了身。
我记得那是冬日,雪下得很厚,我跪在佛前替他祈福。
窗外风声呼啸。
我许:
愿以我所有,换他平安,偿他少年所愿。
以我所有。
凡我有。
我问以冬:「你说,他待我如何?」
以冬怯生生地抬起头,没敢直视我。
「自然、自然是极好的。」
屋内的人似乎都这么想。
我摸上以冬的眉。
「你描眉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你也变了。」
都变了。
我与江浔之青梅竹马、少年夫妻,熬过生死磨难,一样物是人非。
以冬惊慌失措地跪下。
「我问你,裴茵何时入的门?」
没等她答话,我厉声道:
「好好答。」
她没敢再隐瞒。
「上月十三。」
如鲠在喉。
我几乎无法忍受,捂着胸口干呕。
上月十一,辞忧病逝。
江浔之请来的大师说,倘若我心诚,为她叩拜上山,可护她来世安康。
我连夜带着她去了菩提寺,步步叩拜。
裴茵这身孕估摸着早就有了。
江浔之呢?
恐怕已经记不得我的辞忧了,他要的是裴茵肚子里那个。
辞忧一直记着她的父亲。
他却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
我气得浑身发抖。
以冬投来担忧的一眼,小声道:
「大人是怕您忧心。
「日子选定,不好再改,这才让奴婢们瞒着您。」
她重重地磕下去。
额头瞬间青红。
「好好讲讲府里当天的情况。
「讲得好,我便不怪你。」
5
「那天,府里头挺热闹的。
「以夏带着您离开以后,奴婢与其他人就被管事大人带出去准备。两日不眠不休……」
连我的人都要用吗?
他甚至连这点体面都不肯留给我。
我这几个婢女,跟了我很多年。
连她们都要瞒我。
我抱着没了声息的辞忧匆匆赶往菩提寺。
在马车上,替她换上干净的白色衣衫。
府里头,他们挂起红灯笼,仔细系上红色丝绸。
裴茵是妾,但江浔之也给足了她体面。
所以,在我抱着辞忧,从山脚开始跪拜的时候,江浔之已经满心欢喜地等着去娶他的心上人。
在我被雨水冲得睁不开眼时,红盖头下的裴茵含羞带怯,不敢抬眼。
在我求上天开眼,看看我的辞忧,让她下辈子快乐点的时候,江浔之是真的欢喜。
我晕倒在山腰,懊悔没能坚持到山顶的时候,或许,江浔之正挑起了她的红盖头,吹灭了红烛。
辞忧躺在外头的时候,会不会看见,她没等到的父亲,满眼期许地看着裴茵的小腹?
我掐着手,从心口泛出密密匝匝的痛。
我是家中幺女,父亲官至丞相,前半生无比顺遂,却从未因此自傲。
家中婢子小厮,不曾受我责罚。
我随母亲信奉神明,端的是虔诚之心,焚香抄经,施粥救难,从未断绝。
却偏偏,落得如此下场。
我的女儿,连死后按时入土为安,都成奢望。
我真的,好恨。
6
我告诉自己,冷静点。
要冷静下来,才能想到办法。
不管如何,先把辞忧下葬。
我翻出梳妆匣里的木簪子。
木簪雕的是芍药样式,这是江浔之一刀一刀雕出来的。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他说温书时想起我,便拿出来雕上一笔,好叫自己快快收心。
这只发簪,他雕了数个春秋,雕刻的花瓣从开始的混乱不堪到后来的齐整美观。
刻下的痕迹从更年少时因力气不足的浅浅一笔,到后来又深又重的每一笔。
江浔之说,从未变过的,除了他的志向,就是对我的爱慕之心。
这只发簪,陪着他年复一年,陪着他三元及第,一举成名。
时光流转,他娶了我为妻。
在那个火烛消短的夜里,窗上照映人影,一袭红色喜服的俊美少年郎,从怀里掏出了这只木簪子。
烛火映在他如玉般的脸庞上,火芯子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眉梢舒展,看着我的眼神比烛火的光还要亮。
我接过木簪,心也跟着火芯子乱晃。
不过,那是很久之前了。
我仔细端详着木簪,雕刻出的花瓣依旧好看。
有些地方,江浔之反复雕刻过,留下明显的痕迹。
他说,那实在是太思念我,只好反复雕刻。
每一条痕迹,我都知道。
我让人煮了汤,把汤连同这只发簪一块送过去。
「你说,我要见他。」
我看着婢女离开的背影,久久出神。
收到的东西,哪有再送回去的道理。
再送回去,便是不要了。
7
江浔之果真来了。
他来时,我正坐在梳妆台前,让以冬为我挽发。
铜镜照出我的脸,也照出身后人。
我扭过头去,问他:
「你看这样,可好看?」
江浔之垂眸看着我,点头道:
「阿钰国色天香,稍稍梳妆就很好看。」
我握着他的手,语气放缓了不知道多少分。
「把辞忧葬了吧,不用大办。
「且让她安心去吧。」
江浔之抽出手扶住我的发,另一只手为我戴上了发簪。
我偏过头往镜子里瞧,是那只芍药木簪。
「好,你能想通便好。」
江浔之啊江浔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你怎么能一边瞒着我,一边还想着我心无芥蒂呢。
我刚要说话,门外头突然传来道恭敬的声音。
裴茵的婢女,在请江浔之过去。
「侧夫人她身体不适,想请大人过去瞧瞧。
「大人,您看?」
江浔之会治病不成?
我用手调整了木簪的位置。
江浔之目露为难,心烦意乱地抿了下唇。
如果我不那么了解他就好了。
可是我太了解江浔之了,了解到他下意识的反应,我都能猜出来他的想法。
我看向他,目光平静,笑道:
「你去吧。
「我待会想去看看辞忧。」
他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心满意足。
「好,你小心些,我让人带你过去。」
声音温和。
「不要太伤心。
「孩子会有的,兴许茵茵肚子里那个生下来了,你就喜欢了。」
我只看着他一味地笑。
怕我执念太深耽误辞忧转世是假,江浔之只是不想大办。
我一退步,他便让了。
好恶心。
门外小心地又催了遍。
江浔之只好离开。
待他走后,我扯下木簪,狠狠砸到地面上。
以夏跪下去,替我捡了回来。
她附耳道:「人多眼杂。」
我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
「你寻个机会,拿去厨房烧了。
「别让人瞧见。」
她恭敬地退下。
8
我不闹了。
好似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江浔之终于解了我的禁足,没人再拦我。
以冬带着我去见辞忧,很偏很偏的小院子。
如果不是走错,我想不出谁会走到这里来。
辞忧已经被封了棺。
四周放满了香料,防止味道和腐坏。
院子里光线昏暗,点着的白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
「谁负责的?
「你去通知声,这批负责此处院子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发卖了。换批新的来。」
我点了个婢女,她忙小跑着离开。
我又看向以冬:
「你去找人来点上。」
我把人打发走,走到那口黑棺前,轻声道:
「辞忧,安心去吧。
「下辈子挑个好爹娘,别来我这里受苦了。
「你虽然只当了娘亲四年女儿,但娘亲真的很爱你。也真的很感谢我的小辞忧,给娘亲带来了那么多美好的往昔。」
四四方方的天,一眼可以看到头的人生。
或许不是孩子需要爹娘,是爹娘需要孩子。
需要她,熬过这样长又这样短的一生。
我摸着黑棺,木头独有的触感。
或许是院子阴冷,摸上去很凉。
「辞忧,下辈子平安无忧。
「这辈子,娘亲对不住你。」
9
一口棺,十来个人,辞忧就这样入了葬。
江浔之扶着我,语气悲戚:
「阿钰,辞忧福浅,你莫要再念了。」
我险些要站不住,强撑着道:
「我不念了。」
我不要再念了。
她那么乖,那么可爱,不做我的女儿,应该会过得很好。
回到府里,裴茵站在房前迎。
我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她曾挤在抢粥的灾民队伍里,小脸涂得只剩下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桶里的粥。
她只比我小了几岁,我娘说她的眼睛有点像我,便把她带了回去。
再大一些,裴茵主动提出去寺庙修行,为我们祈福。
这一去就是十年。
父亲入狱后,我收到过裴茵的书信,要我宽心。
我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境遇。
裴茵低眉顺眼地迎上来,冲着我和江浔之行礼。
「本来早就该去见见姐姐你的,但是姐姐身子不适,妹妹不便打扰。
「竟一直拖到了今天。」
「你嫁进来,也没给我敬过茶,见或不见又有什么要紧呢?」
裴茵咬着唇,许是没想到我会这般直接。
江浔之拧着眉,语气有些不悦:
「阿钰。」
只这一声,我知道他不高兴了。
我朝着裴茵笑了笑。
「回去吧,外头风大。」
「姐姐,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裴茵跟在我身边。
我瞥了她一眼。
江浔之似是无意间顿了一步,挡在裴茵和我中间。
他这是怕我欺负裴茵吗?
我觉得好笑。
「不气。」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三心二意的男人,我要来做什么。
我还得感谢裴茵,让我趁早看清了江浔之。
青梅竹马也好,情投意合也罢,变了就变了。
我不要了。
我没再理她,转向江浔之道:
「宫里头的赏春宴,你说我穿什么去好?」
「你穿什么都好。」
江浔之笑着,拉住我的手。
「有点凉,阿钰回去添件衣。」
我忍着把手抽回的冲动,回他一笑。
宫中的赏春宴,身为妾室的裴茵是没法参加的。
她垂着头没哼声,紧紧咬着唇。
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让给裴茵去。
但是不行,这次我要去见长公主,我父亲口中狼子野心的长公主殿下。
10
很快,赏春宴到了。
临行前,裴茵送来糕点。
江浔之上了马车后,她忽然笑着道:
「姐姐,你知道为什么辞忧的棺材放得那么远吗?
「因为我说,怕她冲撞到我肚子里的孩子。
「大人最开始,没打算把她放到那个小偏院。」
我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裴茵瞪圆了眼,往后退了两步,泫然欲泣。
江浔之挑开帘子,看向我们俩。
「怎么回事?」
「我只是让姐姐好生照料大人,她就、她就……」她捂住脸,一副无助的模样。
江浔之的眉皱起来。
「阿钰,你这是?」
「管教妾室罢了。您这是心疼了?」
江浔之最是守礼,断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斥责我。
他没再说什么。
「阿钰,上来吧。」
他如往常般朝我伸出手。
往日我觉得欣喜,此刻心里头只有无尽的心寒。
他到底是心疼裴茵,握住我的手时,目光越过我看向她。
帘子放下之前,最后一眼也是给站在那的裴茵。
「之前倒是忘记问,您和裴茵是如何相识的?」
我看着他,目光咄咄逼人。
江浔之神色有些不自然。
「遭人算计,喝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故作惊讶地「啊」了声:
「那岂不是在寺庙里,佛祖眼皮底下?」
江浔之神色陡变,目光愈发地深沉。
「阿钰,你何时变得这般不讲理。
「那并非我本意。」
他垂下眼,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落寞之色。
换作平常,我定然会好好劝慰他一番。
但木簪已毁,情义已断。
并无必要。
我移开了眼,回过神时,江浔之神色落寞。
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某个清晨。
以冬开窗,又惊又怒。
「这是谁放过来的芍药?」
我佯装震怒,心里却欢喜。
一晃数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11
这是我自父亲入狱后第一次入宫。
许多女眷我已辨不得,往日相熟的也有意无意地避开我。
我没自讨无趣,独自坐在下头。
直到长公主现身。
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胞姐,行事乖张,性情古怪。
大臣敢参她一本,她就敢搅得人家家宅不宁。
仗着圣上的纵容,这位长公主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心跳如鼓。
父亲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过这位长公主殿下,狼子野心。
「以夏,你过来。
「把这样东西给长公主殿下送过去,她看了就懂了。」
我拿出准备好的首饰匣。
里面装的是我父亲留下的一些东西。
倘若是我想岔了,那便只有借用求她为辞忧做主的名头,看能不能博得一线生机。
险棋,但制胜关键。
这步棋,父亲会下,我也会。
等到散宴,我有些焦急。
「以夏,你送过去时,殿下是何神情?」
她低着头,乖顺道:
「奴婢不敢看。」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卡得不上不下,折磨得很。
掐着手往外头走。
我从未觉着宫道如此之短,眨眼就走出大半。
「江夫人,留步。
「长公主殿下想见你。」
终于。
我掐着的手一松。
12
「你是谢清钰?」
殿内,那位坊间传闻养了面首无数、性情极差的长公主,倚靠在榻上,狭长的凤眼微微上翘,说不出的娇媚。
「回禀殿下,正是臣妇。」
我不敢大意,规规矩矩地行礼。
她坐起身来,略略扫过我的脸。
「你可知道,你犯的是杀头的大罪?」
声音凌厉如刀。
「殿下,臣妇的女儿前些时日病逝,只因新夫人入门,我连她的身后事都不能操办。
「如今在这人世,臣妇已无挂念。」
她像是来了兴趣,坐直了些,笑道:
「你凭什么以为本宫会需要这些呢?」
她从首饰匣里取出满是字迹的纸张,当着我的面翻出声响。
「家父尚在时,曾直言长公主殿下狼子野心,不可小觑。」
她撑着头,面上看不出喜怒。
倘若她真的同传言里一般无脑可恨,这种冒犯的话,她必不能忍我。
这步棋,大抵是下对了。
我跪下去,朝她叩首。
「臣妇愿做殿下手中的一柄刀,永无二心。」
我的头贴着地面,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
久到我快要坚持不住时,上头终于传来她平淡的嗓音。
「起来吧。
「你同本宫一道,那是死罪。你父亲,怕是不会原谅你。」
我诧异地抬头。
长公主没有在意我的直视。
「你父亲忠心耿耿,他并非惹了皇弟不快。而是为变法而死,为变法献身,他死于江山社稷,你作为他的女儿,却要与本宫同谋。」
我的手有些发抖,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发疼。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微微眯起的凤眼里带着审视和杀意。
我开口道:
「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
「父亲有他的抱负,臣妇有臣妇的。」
她招手,立刻有侍女送过来厚厚一本书册。
书册被侍女送至我跟前。
「正好,本宫身边缺一个你这样身份的人。
「你可想好了?选了本宫,你与你那夫君可就再无可能了。本宫忌惮他,必须除掉他。」
我伸手取过,从善如流地道:
「臣愿为殿下效劳。」
听见我改了自称,长公主眼中笑意更深。
「甚好,你今日回去便把本宫给你的东西好好熟读。
「将来若是出错了,那可是要人头落地的。」
她声音带笑,却听得人无端生出几分怯色。
我没避让,一拜到底。
「臣,必当尽心竭力。」
她站起身来,挽起衣袖,露出截洁白无瑕的手臂。
旁边的侍女眼中并无半分惊讶,显然是习以为常。
我心下暗惊。
「你过来,且受些皮肉之苦,本宫助你与江浔之和离。」
我快步上前。
侍女取来长鞭。
长公主轻声道:「你且忍忍。」
我瞬间明悟,她这是要嫁祸给江浔之。
「殿下,动手吧。」
破风声起。
带着十足力道的长鞭落至我身上。
我的脸色煞白,指甲掐进手心也毫无感觉。
脑袋里一片空白,反应过来,人已经躺倒在地。
「起来吧。」
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她却蹲下来扶住我。
涂着花汁的红色指甲,挽住我的手。
我一愣。
长公主笑得张扬。
「看什么?
「本宫对待自己人,向来很好。
「哪怕我身份尊贵,得皇弟宠爱,但是这件事,我也不能无故出面惹人生疑。
「谢姑娘,谅解我吧。」
我低下头。
「不曾有怨。」
下颌被人抬起,那张美艳至极的脸闯入眼眸。
她含笑道:「本宫喜欢看你抬头的样子。」
没等我说话,她继而道:
「变法,是变给那些迂腐的臣子,变给天下百姓看的。你在皇弟心里,可是功臣之女。本宫会把你送到他身边。
「皇弟不是那么狠心的人,你家族的人并未杀绝,不论是流放还是充军的,他都有派人照料。不然单凭一个江浔之,可留不住你的命。皇弟本就没想杀你。
「方才给你的那本册子,写的是粮食增产之法,你回去定要好好背诵理解。皇弟问起时,要答得滴水不漏。届时,你才算真正与本宫一道了。
「本宫身边不需要闲人,拿出你的价值给本宫瞧瞧。」
她唤来人替我涂药。
药膏神奇,涂上去后伤口竟很快止了血。
而后又抹上药水,像是旧伤般。
有些看起来有数年之久,有些看起来仅有几日。
我颇感神奇。
「谢姑娘,这是什么眼神?
「本宫说过了,本宫身边没有闲人。本宫手下这个女医工可是上工,这天下除她之外,没有人能做出这种神奇的伤药。
「你手上那本册子,也是本宫的下属所写。我原本正发愁派谁去献上,好取得皇弟的信任。正好你找上门来。」
她说罢,让人取来新的衣物。
「和你那套衣物颜色一致,款式虽有不同,但如今天色已晚,不会惹人注意。
「快些回去吧,莫要忘记你应承本宫的事情。」
13
我回到府里时,江浔之已去了裴茵那处。
以冬见我回来,忙迎过来。
「夫人,您回来啦。
「也不知道长公主殿下要找什么东西,把你们留那么久。」
你们?
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你如何知晓?」
我没带她入宫。
身边只留了以夏,就连以夏,在长公主见我时,也被单独带走了。
以冬一面接过以夏手中的食盒,一面道:
「都传出来了呀。也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留了好多家的女眷,分开单独搜查。
「可吓人了,听说有些夫人被气狠了,要他们家大人去参长公主一本呢。」
想来是为了不惹人怀疑,长公主留了不少人。
为了不出纰漏,她甚至将人一一隔开来。
这样单独见我,便不会惹人怀疑。
这位长公主殿下,手段、心机无一不缺。
我稍稍放下心来。
从宫里回来后,我开始称病不出。
江浔之来见我。
「阿钰,你可还好?」
我眼里含着泪,冲他哀怨道:
「那日,我又想起了辞忧。
「我这心里,实在放不下。」
旧事重提,江浔之不喜欢。
「会有孩子的。
「茵茵的,她愿意抱给你。」
我只不断地重复那几句,江浔之听得厌烦了,只道:
「好好休息,我有空再来看你。」
这一等,就是好多日。
我故意让人把消息传给裴茵,裴茵用尽了法子把江浔之留住。
我乐得如此,日日抓紧了空翻那本册子。
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一字一字地对着记下,有相通之处的,再翻回来记。
如此反复,梦里都是满仓的粮食。
记到后来,连哪页有哪几行字,字的位置在哪儿,我都能完完全全复述出来。
某日清晨,以夏开窗时,瞧见朵牡丹。
「欸?夫人您看,开得好生漂亮。」
艳红色的牡丹花,十分引人注目。
这风格,长公主殿下。
我那日走前,她问我想用什么方式得到她传来的消息。
我想到很多年前,窗下的那朵芍药。
就同她说:「在我窗前放朵芍药,我就知道了。」
这个时节,芍药已经开放了。
多年前窗前的那朵,想来也是在这样好的春天盛开的。
但她偏不,她换了朵牡丹送过来。
我想起了那首《赏牡丹》。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倒像是长公主殿下了。
「把这支养着吧。」
许多年的那一朵,我不敢留下,偷偷揪下了花瓣,看它慢慢褪色、枯黄。
今天的这一朵,我倒有资格留下来了。
「传个消息出去,就说我病好了,想见见夫君。」
以冬领命离开。
14
我没等到江浔之,倒是等来了裴茵。
「不请自来,叨扰姐姐了。」
我冷眼看着她。
「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妹妹请回吧。」
以夏正要上前,请她离开。
裴茵却避开她的手,反而朝我走过来。
「姐姐就不想知道,我和辞忧说了什么吗?」
「你说什么?」
我猛地站起身来。
辞忧没有和我提起过她。
「姐姐。」她顺势坐下,眼神示意我把人支开。
「你们先下去吧。」
待得人离开后,裴茵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悠悠道:
「她和我说,希望下辈子啊,她的外祖母不要那么早离开,这样她的娘亲也有娘亲了。
「真是个乖孩子。」
我抓着她的手腕。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茵想要扯回她的手,但无奈力气不如我,失败后,她也不恼。
「姐姐,你知道吗?
「以前我跟我娘,一路逃亡,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娘死了,你给了我一碗粥。我因为像你,被带回府中。可是呢,我日日看着你和你娘亲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吗?
「你不过是欺负我没娘罢了。」
她忽然变了声调。
「高高在上,虚伪得让人作呕。我在寺庙里的每一天,我都求着上天有眼。终于,你没有娘了,你连你的女儿也没有了。
「你知道吗?其实江辞忧有救的,我让人把那位治病圣手拦住了。拦在了江南,他过不来,所以江辞忧就只能死了。
「要怪就怪她命不好,怪她是你谢清钰的女儿。我骗她说,不能和你讲起我,因为啊,我娘爱我,你没有娘了,你知道了会伤心。你那个傻女儿啊,居然说,希望下辈子她的娘亲像我一样幸福。」
裴茵说着,大笑起来,像是终于出了口恶气般。
我甩开她的手,一手拎起茶壶,一手摁着她的肩,滚烫的茶水从她的头上浇下去。
裴茵尖叫起来,神色扭曲。
「谢清钰,你怎么敢?」
她的尖叫声引起门外一阵骚动,我扬声道:
「以夏,你带人把他们拦住。」
裴茵就带了两个丫鬟来,门外都是我的人。
最起码,他们现在明面上的主子是我。
「你不就是仗着江浔之不在来挑衅我吗?
「他不在,危险的不是我,是你。」
我拍了拍她被烫得发红的脸。
裴茵神色惊恐地看着我。
「我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你能对我怎么样?」
我松开她,居高临下道:
「你以为我不敢吗?我杀了就杀了,江浔之会为了你杀我吗?」
我扯着裴茵的头发,把她丢到地上。
门被人从外头踹开。
江浔之大步走进来,官袍都没来得及脱。
他面沉如水,扶起裴茵后,看向我的眼里满是失望。
「阿钰,你真是不可理喻,蛮横至极。
「不可理喻?」
我在他眼前站定,赏了裴茵一巴掌,又赏了他一掌。
「这才叫不可理喻。」
江浔之脸色阴沉,把我踹倒在地。
我捂着胸口,一阵闷疼。
他把裴茵打横抱起,裴茵临出门前,朝我投来轻蔑的一眼。
我艰难地爬起来,躺到床上。
快了,再等等。
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外头的嘈杂声把我惊醒。
长公主派的人来了。
15
我身上的鞭伤,还有江浔之踹我的那一脚,无一不在说明着,我长期忍受着江浔之的殴打。
京都里爱妻如命,名声在外的太子太傅江浔之,背地里却做出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情。
许是长公主的经营,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更有甚者,将这件事闹到了皇帝面前。
江浔之曾在天子面前以命护我,声称此生非我不可,背地里却对我拳脚相向。
这何尝不是欺君。
许是我父亲献身于变法,面对此事圣上大怒,圣旨下得很快。
赐我自由身,江浔之官身被夺。
宫里头来的领侍宣读后,江浔之眼睛红得充血,活像个恶鬼般。
「阿钰,我待你不薄。
「我待你不薄,你要毁了我吗?」
他捶着地,字字泣血。
我移开眼,奉上由我誊写的新册子。
「民女因一奇遇,得以拜师研习农学。现已有小成,按此法,粮食可增产数倍有余。民女愿把它献于圣上,尽绵薄之力。」
领侍眼前一亮。
他知道,此事若成,大功一件。
那本书册被献上去。
我被他安排在外头,等待召见。
不到半日,他就匆匆领我去见皇帝。
好在我已背得滚瓜烂熟,并且许多关键处,我没有誊写上去。
只能由我口述。
全程,我对答如流。
我看见他眼中流露出的赞许。
我知道,成了。
在皇帝问及赏赐时,我只道:
「愿为您分忧。」
得益于那本农书与我父亲的贡献,我被留在宫殿内。
「封你为官,于理不合。委屈些,留个宫女的名头吧。」
我不在乎,他不给,长公主会给。
就这样,我留在了皇帝身边。
靠着长公主传递过来的消息,取信于他。
幼时,跟在父亲身边所学的东西,也成了我的依仗。
皇帝需要的时候,我也会提出个人看法。
他信任我,就像信任我父亲一样。
转眼三年。
这三年来,我也给长公主递出不少消息。
我也是这时期才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的手伸得有多长。
她身边那位女医工,给皇帝下了十来年的毒。
剂量极小,根本无法察觉。
也就是说,从皇帝登基开始,这位长公主就在谋划。
皇帝总生病,宫里头的御医却束手无策。
只能归结于忧心国事。
这天夜里,皇帝批着奏折,我站在旁边磨墨。
殿内寂静无声,我听见自己的心狂跳。
屋里的人被慢慢撤出去。
我和仅剩的两个太监宫女对视一番。
「陛下,有一事,实在不知当不当言。」
他停笔,看向我。
「但说无妨。」
「长公主怕是生了谋逆之心,您看此物。」
我把一捆卷轴铺到他面前,在他认真看去时,摸到袖子里的匕首。
又狠又稳的一刀。
身后不知道何时摸过来的宫女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温热的血溢到我手中,我拨出又捅了一刀。
「陛下,我父亲为您死,您为我死。
「且算两清了。」
他睁着眼,死不瞑目。
长公主来得快,她抚平他的眼。
一遍不成,又一遍。
终于耐性不足,直接扯着眼皮为他合上。
好了,这下瞑目了。
女医工处理完尸体,长公主含着泪,高声道:
「圣上驾崩了。」
16
三日后,长公主把持朝政。
大臣凡有反对者,当场杀无赦。
面对满地的鲜血,她笑盈盈道:
「诸位爱卿,本宫还没登基呢。你们现在就反对上了,以后朝堂怕是要无人了。
「本宫还需要你们,同本宫一起治理国家。
「你们难道愿意看着江山败在我手里?」
她实在会拿捏人心,某些臣子的家属都在她手里。
一时间,反对的声音竟被压了下去。
十日后,长公主登基,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
我是她最先册封的女官。
不是主管衣物食饮之事的女官, 是可以上朝发表政见的女官。
「谁若不服,我便杀到服。」
她一路鲜血铺路, 同我说:
「刀子见血了,就不能停。
「父皇说, 我若为男儿身,定然大有作为。他宠爱我, 我却不能登基, 皇弟也宠爱我, 但我还是越不过他去。
「他们不给我,我就自己拿。」
我这才发现, 这位女帝,有的何止是野心。
她还有不输任何人的狠厉和果断。
「那两个人你打算如何处理?」
我知道她说的是江浔之和裴茵。
「我听说江南有疫病,拿江浔之试试药吧, 当给辞忧祈福了。
「至于裴茵, 让她从菩提寺下往上叩首, 给我的女儿赔罪。来月事的时候让她休息, 她叩满五年, 且放她回家去。」
她捂着嘴笑起来。
「谢爱卿, 你倒是心善。
「我以为你会让我把他们都杀了。」
我答道:
「死了倒是解脱,我偏不让他们如此。」
其实真要说起来, 如果裴茵没有造成辞忧的死亡,我本不会为难于她。
没有裴茵, 还会有裴大茵、裴二茵。
男子的心不是看女子能不能留住, 是看他自己能不能守好。
我可以忠贞不二, 凭什么他不行?
一朵牡丹被递到我眼前。
我抬起头,外界盛闻手段狠辣的女帝笑了笑。
「谢爱卿,开心点。
「来帮我看看奏折,这写的什么破事也要我批。」
她丢给我一堆。
「这, 于理不合。」
她挑眉道:
「你叛父弑君就合理了?我杀弟登基就合理了?
「理,就是用来破的。从今往后,谁敢说女人不能登基,我就杀了谁。
「快过来看,不然我就杀了你。」
我无奈笑笑。
17
江南疫病,女帝派下无数大夫前往救治。
疫病得以根治。
前太子太傅江浔之,却变得疯疯癫癫、神志不清。
但我没有放过他, 我让人压着他同裴茵一起给辞忧叩首赔罪。
这也算成全。
只是江浔之身体不行,死在了某个寒冷的夜里。
听闻这个消息,我也只是恍了一下神。
18
女帝登基后, 以铁血手腕改革朝政, 开设女学, 修改科举取士范围,女子亦可入朝为官。
她屯田边疆, 锻炼军队,军事实力强盛。
她重视医农工商, 轻徭薄赋, 不抑制行业, 不拘一格广纳贤才。
她开民智,集民力,使得国家富强, 百姓安居乐业。
在历史的长河里,她拥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我作为她最忠诚的女官,也被人记录着。
来源:执笔断情丝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