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颗毛球被我用指甲掐住了,轻轻一拽,脱离了毛衣的纤维,留下一小片不起眼的凹陷。
电话响了很久,我才慢悠悠地擦了擦手,走过去接起。
是她。
“喂。”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波澜。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只有一阵细微的、仿佛电流穿过的沙沙声。
然后,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试探的语调。
“是我。”
“嗯。”我应了一声,视线又落回女儿那件浅黄色的毛衣上。
那颗毛球被我用指甲掐住了,轻轻一拽,脱离了毛衣的纤维,留下一小片不起眼的凹陷。
“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我想跟你和阿良谈谈。”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说:“安安快放学了,晚点吧。”
“好,好。”她立刻接话,像是怕我反悔,“那……去你家,还是在外面?”
“外面吧。”我几乎没有犹豫,“我等会儿把地址发给你。”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握着手机,手心有些潮湿。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一下,一下地走。
那声音,像极了倒计时。
我给丈夫阿良发了条信息:妈晚上约我们谈谈。
他几乎是秒回:知道了,还是那家茶馆?
我回:嗯。
那家茶-馆是我们心照不宣的“谈判地点”。
它开在一条安静的老街上,客人不多,桌与桌之间隔着雅致的竹帘,适合说一些不便在家里摊开来讲的话。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茶叶清香和旧木头味道的气息,能让人的神经稍微不那么紧绷。
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傍晚,我接了安安,把她送到婆婆家,然后和下班的阿良在茶馆门口汇合。
他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只穿着一件白衬衫,看到我,他走过来,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干燥,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温度。
“别紧张。”他说。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们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风铃发出一串清脆又沉闷的响声。
她已经到了。
她选了最角落的位置,背对着门口,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来。
她的背下意识地挺直了,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来了。”
我和阿良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桌上已经沏好了一壶铁观音,茶水是温的,显然已经等了一阵子。
服务员过来,阿良又点了一壶龙井,他知道我不喜欢铁观音那种过于醇厚的味道。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服务员添水时,紫砂壶的水流冲击茶叶的声音,哗啦啦的,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像凝固的胶水,粘稠,沉重。
我看着她放在桌上的手。
那是一双操劳过的手,关节有些粗大,皮肤上布着细密的、褐色的斑点。
此刻,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白瓷茶杯的边缘,一遍又一遍。
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
每当她心里有事,或者感到不安的时候,她都会这样。
终于,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我这阵子身体不太好。”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前几天去医院,医生说,我的膝盖,还有心脏,都需要多注意。不能再一个人住了。”
她顿了顿,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
“你哥……你哥那边,你也知道,他那个情况,指望不上。”
我心里冷笑一声。
情况?什么情况?
是他的生意永远在“就快成功了”的路上,还是他的妻子永远觉得婆婆是外人?
这些话,我没说出口。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个局外人。
阿良给我倒了一杯新沏的龙井,翠绿的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开来,像一朵朵绽放的微型菊花。
热气氤氲,模糊了对面那张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脸。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想……我想搬过去,跟你们一起住。”
来了。
最终的宣判。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水很烫,从舌尖一直烫到心里。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阿良。
阿良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叩”。
他看着她,眼神平静,语气也平静得近乎冷淡。
“妈,您想过来住,我们做子女的,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光亮。
“但是,”阿良的话锋一转,“有些事情,我们需要提前说清楚。”
那丝光亮,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她的手,又开始摩挲那个白瓷杯的杯沿,这一次,力道更重了些。
我能看到她指尖的皮肤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阿良,你说。”我的声音很轻,像是在给他一个信号。
他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形成一个稳固的姿态。
“我们有三个条件。”
他说。
“第一个条件,关于钱。”
阿良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这潭死水里,激起看不见的涟漪。
“您过来之后,所有的生活开销、日常的医疗检查,我们来负责。但是,如果将来需要住院,或者做大的手术,这笔费用,需要您自己承担一部分。”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阿良继续说:“我们知道您手里没什么积蓄,大部分都给了我大哥。所以,我们希望您能把老房子卖掉。”
“老房子”三个字一出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栋房子,是她和父亲大半辈子的心血,也是她心里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堡垒。
更是她留给我哥,那个她最疼爱的儿子的,最后的根基。
“卖了房子,钱我们不要。”阿良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成立一个信托基金,或者一个专门的银行账户,由我们三方共管。这笔钱,只用于您的医疗开销。如果……如果您将来用不完,剩下的,还是留给大哥。”
这个条件,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我们没有图她的钱,甚至连她最后一点念想都替她考虑到了。
但我和她都明白,这个条件的核心,是斩断她用自己最后一点价值去无休止地补贴儿子的可能。
是让她,为自己的晚年,真正地负起责任。
她的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那是一种失去了血色的、纸一样的白。
阿-良没有给她太多喘息的时间,他继续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第二个条件,关于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下意识地看向阿良,他没有看我,目光依然锁定在母亲的脸上。
“我知道,您和我妻子之间,有一些……心结。”他斟酌着用词,“我们不需要去追究谁对谁错,那些都过去了。但是,如果您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有些事情,必须有一个了结。”
他停顿了一下,空气仿佛都静止了。
“我们希望,您能为二十二年前,我妻子高考填报志愿的那件事,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阿良会提出这个条件。
这件事,是我心里最深的一根刺。
二十二年来,我以为我已经用厚厚的茧把它包裹起来,假装它不存在了。
可现在,它被阿良,用最平静、也最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我甚至能闻到记忆里那股旧书本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那是1998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燥热的蝉鸣。
我考出了我们那个小城里最好的成绩,所有人都说,我能上最好的大学。
我的第一志愿,是南方一所大学的新闻系。
我从小就喜欢写东西,梦想着当一名记者。
志愿表是我自己填的,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书桌抽屉里,上了锁。
我觉得,我的未来,就像那个夏天一样,明亮得晃眼。
可是,我等来的,却是本省一所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中文系。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我冲回家,翻出我的志愿表。
那张纸上,我的字迹,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刚硬的笔迹所取代。
所有的志愿,都被改成了省内的师范院校。
我拿着那张纸,冲到她面前。
她正在厨房里,给我那个体弱多病的哥哥熬鸡汤。
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油腻的、让人作呕的香气。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勺子撇去汤面上的浮油,淡淡地说:“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干什么?当个老师,安安稳稳的,离家也近,以后还能照顾家里。”
“照顾家里?”我重复着这四个字,觉得荒唐又可笑,“是照顾你,还是照顾他?”
我的手,指向客厅里,那个正躺在沙发上,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看电视的,我的哥哥。
她终于回过头,眼神冷得像冰。
“我是你妈,我还能害了你?”
“你这不是害我,你这是在毁了我!”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能闻到她手上残留的鸡汤的油腥味。
“没大没小!”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愧疚,只有被冒犯的怒气,“我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这么跟我说话的?为了你,我跟你爸求了多少人,才把你安排进师范,毕业就能分到好学校!你不知好歹!”
那天下午,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哭。
我只是坐在地上,看着窗外。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就像我的未来一样。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一部分,就死了。
我再也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一个字都没有。
我按部就班地去上了大学,毕业,当了老师,结婚,生子。
我活成了她所期望的,“安安稳稳”的样子。
可那根刺,一直都在。
它在我每一个看似平静的日夜里,隐隐作痛。
现在,阿良把它拔了出来。
我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她。
她的脸,已经不能用“白”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灰败的、毫无生气的颜色。
她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甚至是一丝屈辱。
在她看来,父母为子女做的决定,永远是“为你好”,怎么会是“错”的呢?
怎么可能,需要“道歉”呢?
阿良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把冷静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这具名为“家庭”的躯体。
“第三个条件,关于安安。”
他的语气,比之前更重了一些。
“您住过来之后,我们欢迎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但是,在安安的教育问题上,我们希望您能完全尊重我和我妻子的决定。”
“我们不会要求您做什么,您也不要用您的想法,去干涉我们。”
“您不能对她说,‘女孩子就应该怎么样’。也不能对她说,‘你爸爸妈妈不管你,奶奶才最疼你’。”
“更不能,背着我们,给她灌输一些我们不认同的观念。”
阿-良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复刻我童年经历的场景。
那些“女孩子就应该文静”、“你这么不听话,妈妈不喜欢你了”、“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那些话语,像一把把小刀,曾经在我心里划下无数细小的伤口。
现在,我绝不允许它们,再出现在我女儿的生命里。
这是我作为母亲,最后的底线。
三个条件,说完了。
茶馆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
像一面被蒙上了湿布的鼓。
她低着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佝偻成一团。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在茶馆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种凄凉的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
阿良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消化。
我知道,这三个条件,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一个,是剥夺她对儿子的掌控权。
第二个,是摧毁她作为母亲的权威。
第三个,是斩断她想在我们家庭中延续自己影响力的企图。
每一个条件,都精准地打在她最在意,也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这很残酷。
我知道。
但我和阿良都明白,如果不这样,那我们未来的生活,将会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灾难。
我们不是在报复,我们只是在自救。
终于,她动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我。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浑浊的眼球里,蓄满了水光。
那不是一种激烈的情绪,而是一种……彻底的,被打碎的,茫然和无助。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像被砂纸打磨过的声音。
“我……”
只有一个字。
然后,那积蓄已久的水光,再也撑不住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
她没有发出声音,没有嚎啕,也没有抽泣。
她只是坐在那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那眼泪,像是在冲刷着她一生的坚硬和固执。
也像是在祭奠一个,她从未想过会如此落幕的,母亲的时代。
她哭了。
就在我和阿-良的面前,在这个安静的茶馆里,当场哭了。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快意,也没有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
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看到了结束的迹象。
而我们,都是这场战争里的幸存者,满身伤痕。
母亲的哭声,是压抑的,细碎的。
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风箱般破旧的嘶哑。
她没有用手去擦,就那么任凭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深蓝色的外套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深色印记。
阿良递过去一包纸巾,放在她手边。
她没有接,甚至没有看一眼。
她的目光,穿过氤氲的茶气,穿过我们之间沉重的沉默,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有太多我读不懂的东西。
是控诉吗?是委屈吗?还是……一种纯粹的,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逼到绝境的,茫然?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那目光像两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我下意识地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龙井,喝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从舌根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为什么?”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因为哭泣而含混不清。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这个问题,问得如此天真,又如此沉重。
我看着她,忽然很想笑。
我想问她,二十二年前,她偷偷换掉我高考志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是在“怎么对我”?
我想问她,从小到大,她把家里唯一一个苹果,唯一一个鸡蛋,都留给哥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是在“怎么对我”?
我想问她,我工作后,她理直气壮地让我把一半的工资交给她,再转手塞给那个“正在创业”的哥哥时,有没有想过,她是在“怎么对我”?
无数个瞬间,无数个画面,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脑海。
那些被忽略的、被牺牲的、被当成理所当然的瞬间,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碎片,割得我心里生疼。
可是,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对着一个六十八岁的、正在流泪的老人,去清算几十年的旧账,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苍白,也很无力的事。
开口的,依然是阿良。
“妈,我们不是要‘怎么对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疲惫,“我们只是想,把一些规矩,提前立好。”
“家,不是一个只讲感情,不讲规矩的地方。尤其是两个家庭,要并成一个的时候。”
“规矩?”她咀嚼着这个词,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那笑容混着眼泪,显得格外怪异,“我是你妈,你是她女儿,我们是一家人,讲什么规矩?”
“一家人,才更要讲规矩。”阿良的语气,不容置喙,“因为太容易,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去越界,去伤害。”
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安抚。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在替我说,那些我说不出口的话。
他是在替我,建立一道防火墙。
母亲沉默了。
她或许是无法反驳,或许是根本不认同。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
茶馆里的光线,愈发昏暗了。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街灯亮起,透过竹帘,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栋房子……”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不能卖。”
“那是我和你爸,一辈子的心血……我答应过他,要留给家里的根……”
“家里的根,是人,不是房子。”阿良打断了她,“哥已经四十多岁了,他需要自己去扎根,而不是守着一栋老房子,啃老。”
“他不是啃老!他只是……只是运气不好!”她猛地抬起头,为儿子辩解的声音,尖锐而急促。
这是她的禁区,谁也不能触碰。
“妈,”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运气,不会永远不好。一个人如果四十多年,都‘运气不好’,那可能,就不是运气的问题了。”
我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为儿子编织的那个,名为“怀才不遇”的华美外袍。
她震惊地看着我,仿佛不相信,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会从我这个一向顺从的女儿口中说出。
“你……”她指着我,手指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你这是在看你哥的笑话吗?你就这么盼着他不好吗?”
“我没有。”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只是,不想再看着你,用自己的晚年,去填一个无底洞。”
“我也不想,让我的家庭,被拖进这个无底洞里。”
“你的家庭?”她冷笑一声,“你的家庭,难道就不是我的家了吗?我养你这么大,现在老了,想跟着你过日子,你跟我谈条件?谈规矩?还要我道歉?”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引得邻桌的客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有什么错?我错在哪里了?我让你当老师,是害了你吗?你现在工作稳定,家庭美满,不都是我当初为你铺的路吗?你应该感谢我!”
感谢?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忽然觉得,一切的解释,都是徒劳。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二十二年的时光,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
在她看来,子女是父母的附属品,父母的安排,就是子女最好的出路。
顺从,是美德。
反抗,是忤逆。
而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艰难地,从这种观念的泥潭里,挣扎出来。
我想要的是平等,是尊重,是边界。
这些词,对她来说,可能就像天方夜谭。
“妈,”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今天,我们不是来吵架的。”
“我们只是,把我们的想法,告诉你。”
“这三个条件,不是在为难你,而是我们这个小家庭,接纳你这位新成员的,底线。”
“你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不接受。”
“如果你接受,从你搬进来的那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我们会尽我们所能,孝顺你,照顾你。”
“如果你不接受,”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也会尽赡养的义务。每个月,我们会给你足够的钱,我们会定期去看你,带你去医院。但是,我们不会生活在一起。”
这就是我的答案。
清晰,明确,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在椅背上,不再看她,只是扭头望着窗外。
街灯的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光晕。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午后。
我坐在房间的地上,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地,暗下去。
只是这一次,我的身边,坐着阿良。
他的手,在桌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
那份温暖,是我当年,不曾拥有过的。
茶馆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母亲不再说话,也不再流泪。
她只是那么坐着,像一尊风干的雕像。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良看了看手表。
“妈,不早了。您再考虑一下。我们先回去了,还要去接安安。”
他站起身,我也跟着站起来。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抬头看我们一眼。
我们走到门口,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冷风,夹杂着潮湿的空气,迎面扑来。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昏黄的灯光下,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孤独地,坐在那个角落里。
她的背影,在竹帘的缝隙中,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孤单。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蜇了一下。
有点疼。
回家的路上,我和阿良都没有说话。
车厢里,只有电台里传来的,舒缓的音乐声。
红灯亮起,车子停下。
阿良转过头,看着我。
“还好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知道。”我说,声音有些沙哑,“我只是觉得……很累。”
“我知道。”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今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良,”我看着他,路灯的光,在他的眼眸里,跳跃着,“我是不是很过分?”
“不。”他回答得很快,很坚定,“你只是在保护我们,保护安安,也保护你自己。”
“可是,她毕竟是我妈。”
“是,她是。所以,我们给了她选择。”他说,“我们没有把门关上。钥匙,在她自己手里。”
绿灯亮了。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那些霓虹灯,像一团团化不开的浓墨重彩,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一道道残影。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刚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宿舍里。
我迷迷糊糊地给她打电话,想听听她的声音。
电话那头,很吵。
我能听到麻将牌碰撞的声音,还有我哥在旁边大声说话的声音。
“妈,我发烧了,好难受。”我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她在那头“嗯”了一声,然后说:“发烧就多喝点水,吃点药。我这儿正忙着呢,先挂了啊。”
“嘟嘟嘟……”
电话里,只剩下忙音。
我握着那个滚烫的手机,躺在黑暗里,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她面前,示弱过。
我学会了,一个人扛下所有。
生病了,自己去医院。
工作上受了委屈,自己消化。
生活中遇到了困难,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支队伍。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问自己。
我真的,刀枪不入吗?
我真的,不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吗?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栋老房子。
房子里,空荡荡的,所有的家具,都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我赤着脚,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地板上,有很多裂缝,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我走到我的房间门口,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锁。
我没有钥匙。
我拼命地推,拼命地摇,那把锁,却纹丝不动。
我急得大哭。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我女儿安安的声音。
“妈妈,妈妈,你别哭了。”
我回过头,看到小小的安安,站在我的身后。
她的手里,拿着一把亮晶晶的钥匙。
她把钥匙递给我。
“妈妈,我帮你开门。”
我接过钥匙,插进锁孔里。
“咔哒”一声。
锁,开了。
我推开门,门外,却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小房间。
而是一片,开满了向日葵的原野。
阳光灿烂,温暖得,让人想流泪。
我从梦中醒来,天已经亮了。
阿良不在身边,应该是去晨跑了。
我侧过头,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
我忽然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母亲没有再联系我。
我也默契地,没有去打扰她。
我们像两只受伤的刺猬,各自躲在自己的洞穴里,舔舐着伤口。
生活,还在继续。
我每天,备课,上课,批改作业。
接安安放学,陪她做游戏,给她讲睡前故事。
和阿良,一起买菜,做饭,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
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可是,我的心里,却始终悬着一块石头。
我不知道,母亲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甚至,有些害怕,接到她的电话。
周末,我带安安去公园玩。
深秋的公园,落叶满地。
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安安像一只快乐的小鹿,在前面奔跑,追逐着鸽子。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心里,一片柔软。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请问,是林老师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有些焦急的男人的声音。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你哥,林涛的朋友!你哥他……他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出什么事了?”
“他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了!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人躲起来了,债主都找到家里去了!”
“家里?”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哪个家?”
“就是你妈住的那个老房子啊!那些人天天上门去闹,在你家墙上喷红漆,往锁眼里灌胶水!你快去看看吧!你妈一个人,我怕她撑不住啊!”
挂了电话,我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我看着不远处,正在冲我挥手的安安,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安安,我们回家了。”
我给阿良打了电话,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他说:“你别急,在家里等我,我马上回来。我们一起过去。”
在等阿良回家的那半个小时里,我坐立不安。
脑子里,一片混乱。
愤怒,担忧,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疲惫。
那个从小到大,一直被捧在手心里的哥哥,那个被母亲倾尽所有去偏爱的儿子,最终,还是以这种方式,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阿良很快就回来了。
他看到我发白的脸色,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别怕,有我。”
我们把安安送回婆婆家,然后,开车,驶向那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越靠近老城区,街道就越窄。
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灰色的天空下,张牙舞爪。
车子,停在巷子口。
我们下了车。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栋熟悉的,灰色的三层小楼。
以及,那面墙上,用红色油漆喷涂的,刺眼的两个大字。
“还钱”。
那红色,像凝固的血,触目惊心。
我的脚步,有些沉重。
阿良握住我的手,给了我一点力量。
我们走到门口。
防盗门上,被泼了红色的油漆,锁眼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胶水痕迹。
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威胁的话。
我闭了闭眼,不敢再看。
阿良上前,敲了敲门。
“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道缝。
露出来的是母亲那张,憔悴不堪的脸。
短短几天,她像是老了十岁。
头发花白,凌乱地贴在额头上。
眼窝深陷,脸色灰败。
看到我们,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她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
“你们来干什么?”她的声音,沙哑而警惕。
“妈,让我们进去。”阿良用身体,挡住了门。
我们挤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方便面和垃圾混合在一起的,酸腐的气味。
客厅的桌子上,堆满了吃剩的泡面盒子。
沙发上,扔着皱巴巴的衣服。
地上,散落着一些催债的传单。
这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家了。
我记忆里的家,虽然陈旧,但永远是干净整洁的。
地板,被她用抹布,擦得能照出人影。
家具,虽然老旧,但都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
而现在,这里,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一个,被绝望和混乱,彻底占领的垃圾场。
“你哥他……他会还钱的。”她看着我们,眼神躲闪,像是在为儿子辩解,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只是一时周转不开……”
“妈,”我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意,“他人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她摇着头,嘴唇都在哆嗦。
“他把烂摊子扔给你,自己躲起来了,是吗?”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她的心上。
她不说话了。
只是站在那里,身体,摇摇欲坠。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应该同情她吗?
可是,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难道没有她自己的一份“功劳”吗?
是她,无底线的溺爱和纵容,才养出了这样一个,没有担当,没有责任感的儿子。
是她,亲手,为自己的晚年,埋下了一颗炸雷。
而现在,这颗雷,炸了。
“报警吧。”阿良开口了,声音很平静,“骚扰和恐吓,是违法的。”
“不能报警!”她立刻尖叫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报警了,你哥的名声就毁了!他还怎么做生意!”
“他现在还有名声可言吗?”我反问她。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一种近乎怨恨的眼神,瞪着我。
仿佛我,才是那个,毁了她儿子前程的,罪魁祸首。
我忽然觉得,很无力。
跟她,永远,讲不通道理。
在她的世界里,儿子,就是天。
儿子的事,比天还大。
哪怕,这个儿子,已经让她,陷入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阿良叹了口气。
他走到窗边,看着墙上那个刺眼的“还钱”,眉头紧锁。
“妈,这件事,必须解决。”他说,“他们今天敢泼油漆,明天就敢做更过分的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危险了。”
“那怎么办?”她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助,“我能怎么办?”
“跟我们走。”我说。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先离开这里。去我们家住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至于这里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处理。”
“但是,我之前提的那些条件,依然有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还要加上最后那一句。
或许,我是怕了。
我怕,这一次的心软,会换来,下一次,更深的泥潭。
我怕,我的家,会变成,第二个垃圾场。
我必须,守住我的底线。
为了安安,为了阿-良,也为了我自己。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到不甘,到挣扎,最后,慢慢地,变成了一片死寂。
像一潭,再也起不了任何波澜的,古井。
“好。”
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字。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那一刻,我知道。
我们之间那场,持续了四十年的,漫长的战争。
终于,以我不想看到,却又不得不接受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没有赢家。
我们都输了。
输给了,这扯不断,理还乱的,血脉亲情。
来源:悠悠故事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