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眼中的广西丨油纸伞，华风夏韵的亭亭华盖

摘要：油纸伞，可以用文字和别的方式记录下来，比如非遗艺术馆中陈列的实物，或者文字中的雨巷。雨天是世界最宁静的时刻，尤其使静谧的街巷更加静谧。一顶油纸伞，涤荡着朴素、亲切而无限慰藉的心绪，伞下行走的人群，也都是大隐隐于市的样子，暗香浮动，可提供乡愁。

一

油纸伞，可以用文字和别的方式记录下来，比如非遗艺术馆中陈列的实物，或者文字中的雨巷。雨天是世界最宁静的时刻，尤其使静谧的街巷更加静谧。一顶油纸伞，涤荡着朴素、亲切而无限慰藉的心绪，伞下行走的人群，也都是大隐隐于市的样子，暗香浮动，可提供乡愁。

对时光飞逝的感叹，有些东西冲走了，有些东西留下来，我们用旧的东西再现记忆中的念想，有一段文字我一直记得：

街角处的青石小巷，一柄久违的油纸伞，遮住了低过屋檐的光阴。

油纸伞是一个时代的格局，在传统内敛的日常生活中，时间好像总是要慢半拍，更容易在静止的情景里停留，包括原本就易逝的老旧事物，原本就充满诗意，让置身其间的人们，享受着平静幻想带来的安慰。

距今已有近两千年历史的油纸伞，以手工削制的竹条做伞架，以涂刷天然防水桐油的皮棉纸做伞面，取材于天然，是中国古人智慧的结晶。

在桂东南的贵港市港北区中里乡坦阳村，有个“尚贤堂”。堂外墨瓦白墙、宫灯竹影；堂内禅意竹篾、墨宝香茗，更有唤醒华风夏韵的油纸伞于喧嚣之外，抒情着一种自在的静谧。

▲贵港油纸伞。记者甘艳霞摄

韦军民是“尚贤堂”的主人，壮族小后生，也是贵港韦氏油纸伞第十六代传承人。韦军民从小开始学习油纸伞制作，全面掌握了壮族油纸伞制作技艺，比如穿线技术、单边伞扣、翰花、包边、手工绘画等，特别擅长制作伞骨、画伞面等重要制作技艺，其制作的手工油纸伞被称为“大师伞”。

韦军民说：伞是日常生活中用以遮阳或挡雨的工具，可张可收，携带方便。古代伞有“盖”“华盖”“伞盖”等别称。西晋时期，帝王和贵官出巡时往往有侍从执伞随侍，成为仪仗。古代伞面均用丝绸制成，南北朝时期北魏君主、臣僚等出行已采用罗帛制成的伞盖，不同级别的人使用的罗伞大小、色彩各不相同。东汉蔡伦造纸成功后，伞面逐渐由丝绸改为纸质。

桂东南四季雨水丰沛，竹木资源丰富，油纸伞是古代贵港人必不可少的生活工具。

桂东南的村落，青山绿水环绕，石板路蜿蜒其间。每至雨季，细密的雨丝织就一张朦胧的网，这时，油纸伞便纷纷登场。撑开的油纸伞，像是一朵朵盛开在雨幕中的花，红的、蓝的、紫的，色彩缤纷却又不失古朴韵味。伞面上，或绘着淡雅的山水，或描着灵动的花鸟，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仿佛将整个大自然的灵秀都收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烟雨朦胧中，韦军民伐竹归来。记者甘艳霞摄

二

自然中有一些东西只属于季节，与人生擦肩而过的经历，并不像所想的那样会转瞬即逝。它们都存在着，并且在不经意间又会重现灵光。尽管可能对最初和最后的事物仍然一无所知，但在季节中获得了诚实如一的坚守。

韦军民说：油纸伞孕育着一场爱情。现代人也许不相信承诺和应许，更不相信天赐的良机和自身之外的给予。一部戏剧总会让人记住一些画面，如《白蛇传》中白娘子和许仙油纸伞下的缘分。

▲韦军民在制作油纸伞。记者甘艳霞摄

戏剧是世俗生活的描摹和缩影。佳人越格，小生逾矩，生活中不太正经的东西，很适合做戏剧人物。戏剧有时也会与现实生活相左。人生会有这样的世俗情景，它需要某个人成全某件事。假如没有法海，一本戏就泄了；假如没有许仙左右摇摆的性情，两个人的爱情则无戏可演。断桥是《白蛇传》里的重要背景，背景中的油纸伞对于剧情有非常重要的凝神作用，极大地推助了思想精神的外延与升华。

长街曲巷，粉墙黛瓦，青石板路上打着油纸伞，或踽踽独行，或并肩漫步……构成了一幅幅美妙画卷，油纸伞被定格成极具辨识度的中国符号。

传统的油纸伞制作过程非常繁琐，全部依赖手工完成。民间有谚语：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不肖算。

制作一把油纸伞，大致来讲，包括号竹，即选竹子；做骨架，就是把竹子削成伞骨，并进行水浸、日光晾晒等必要的技术处理后制成骨架；上伞面，是把裁好的纸粘上骨架，修边、定型，曝晒；绘花，在伞面绘上图案；上油，在伞面刷上熟桐油；最后用五色细线穿插在伞骨之间，再装上手柄，一把油纸伞才算完成。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也需要半个月，还要看天气的情况。太阳太大或阴雨绵绵都不行，会影响到伞骨的成型和纸面的平整。

油纸与“有子”音近，繁体“傘”字由多个“人”字组成，也有多子多福的意思。“傘”是人字头下面四个小“人”字，自古寓意为五子登科。伞骨为竹，代表长寿，寓意节节高升；伞形为圆，寓意美满、团圆、平安。

韦军民说：在民间，结婚时女方的陪嫁中会有一把油纸伞，代表了未来婚姻生活圆满幸福。这一习俗，现今东南亚等地的客家族群中仍然广被采用。在中国古代还有一个习俗，学子们赴京赶考或做官上任时，会在包袱里放一把红油纸伞，称为“包袱伞”——“保福伞”，预祝路途平安、高中状元。

三

文化的传承，精神是根脉。那些在历史长河中起着薪火续接作用的连接点，其实就是具体的人生。

伞最初称为“华盖”，因用料珍贵、成本高昂，通常只有达官贵族才能用上，因此被视为权势的象征。东汉造纸术产生后，黄纸代替丝帛作为伞面，伞才得以走进寻常百姓家。

“尚贤堂”油纸伞的制作材料主要来自贵港当地的桐油、楠竹和皮纸。伞身轻便且美观，具有诗画般的韵味，兼具传统与现代的审美价值。伞骨的制作要求高，须确保横平竖直、深浅均匀。

韦军民强调：“横平竖直皆风骨，深浅均匀共进退，这是制伞人的哲学思考。”

▲制作中的壮族油纸伞。记者甘艳霞摄

油纸伞在唐朝传至日本、朝鲜，日本早期将油纸伞称为“唐伞”；后来传至亚洲其他地区如越南、泰国、老挝等地后，又结合了当地的文化，有了各自的风格和名称。宋应星《天工开物》提到：“凡糊雨伞与油扇，皆用小皮纸。”沈括《梦溪笔谈》也提到：“以新赤油伞，日中覆之。”

戴望舒在《雨巷》一诗中描绘了“一个丁香一样的”撑着油纸伞的姑娘，韵味十足。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伞下有人世的芳馨，千年修缘是一张没有记忆的空白，而伞下的片刻却足以传诵千年。

韦军民为我们演示了油纸伞的制作工艺。手工制伞过程十分讲究，地道的油纸伞，前前后后需要七十二道繁琐的工序，包括削伞骨、绕边线、裱纸、晒伞、绘伞、装伞柄、上桐油、缠柄、钉布头等，且全部为手工制作，相当耗时耗工。制作油纸伞的工具古老、质朴、简陋，制作过程中只闻工具和原料摩擦的声音，木头在刀尖下迸溅出木花，屏住的呼吸，专注的眼睛，这便是油纸伞的诗意。

除了手工制作的伞体和伞柄，伞面绘画也是重要的一环。韦军民的画风很朴素，喜欢体现壮族民间花卉中青花色彩。壮族的民间文化传承非常悠久,是壮族人民在艰苦劳动中的发明创造，是不断发展中的沉淀，从而形成的独树一帜的色彩视觉符号。这些视觉符号呈现了壮族人民的个性审美特点，体现了壮族特有的审美观念以及文化意识。

美，是朴素，不刻意，是壮族人历史中岁月静好的沉淀。

一把好的油纸伞，必定带有古朴的韵味。

去青、蒸煮、翰花等工序中，胶水由纯天然的青柿子擂榨而成，根据传承谱上的古法染纸，图案参照壮锦织法穿线，以代表耕地的菱形为主，反映了壮族人民对农耕文化的信仰。每一道精雕细琢的工序，都凝聚着油纸伞匠人的情怀。

“伞”字是上下结构，部首是“人”，下半部分是“十”，象征着顶天立地的浩然正气。以前，男孩成年时，父母会送他一把油纸伞，希望他能撑起整个家。

贵港壮族油纸伞，可以追溯的历史至少有400多年。据韦氏族谱记载：“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23岁的韦富携家人由武宣府迁至贵港，习祖传伞艺，开办了韦氏油纸伞作坊。”清光绪癸巳年（1893年）修的《贵县志》记载：“油纸伞，北山里产。”这一时期的油纸伞已是当地名优产品，远销全国各地。

▲壮族油纸伞对壮族人民而言寓意非凡。记者古秀芳摄

在壮族文化里，油纸伞的伞头、伞面、伞柄分别代表着天、地、人“三才”。使用5种色彩的丝线穿连28根伞骨，28根伞骨对应二十八星宿。星宿是汉族民间信仰和道教崇奉的星神，指“四象”和“二十八宿”。在东、南、西、北四方都有一位守护神，分别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

油纸伞是护佑人间的华盖。

随着时代的变迁，现代各式雨伞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它们材质多样，方便携带，逐渐占据了人们的生活。而油纸伞，则慢慢退居幕后，成为记忆深处一抹旧影。然而，在桂东南的一些古老小镇，偶尔还能看到它的身影。那撑开的油纸伞，像是时光的使者，将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让人们在忙碌的现代生活中，还能感受到那份来自旧时光的温婉与宁静。

在春天里回忆油纸伞，就像是我在重新经历所有经历过的经历，油纸伞让我学会了安妥、接纳和重温。

（葛水平，山西文联主席、山西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