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刚做完截肢手术的时候,徐敏听说上海有一家假肢厂,便乘坐绿皮火车从苏州赶往上海。到了厂里,才发现身上带的200元还不够买一只假手。1999年,徐敏结婚了,她花1000元买了一只美容手。所谓美容手是用硅胶制成的,除了装饰,没有任何功能性。办完婚礼,她再也没有戴过第
刚做完截肢手术的时候,徐敏听说上海有一家假肢厂,便乘坐绿皮火车从苏州赶往上海。到了厂里,才发现身上带的200元还不够买一只假手。1999年,徐敏结婚了,她花1000元买了一只美容手。所谓美容手是用硅胶制成的,除了装饰,没有任何功能性。办完婚礼,她再也没有戴过第二次。
20多年后,她拥有了一只很酷的、操作时会发出电机特有声音的机械手。这只机械手可以提重物、叠杯子、拧灯泡、晾衣服、拉拉链、绕铁环。今年10月,凭借这只机械手,她参加了在瑞士举办的半机械人仿生奥运会,代表首次参赛的中国HANDSON团队在上肢义肢组别中获得冠军。当我们探究她是如何做到的,会发现这不仅仅是一个科幻片的剧情。
问手
苏州城的西部,紧依太湖东岸,是苏州高新区。这里有一家开了15年的饭店。徐敏是老板娘。每天清晨,她斜穿整个苏州城,到阳澄湖镇去买菜。回到饭店,她单用一只左手包馄饨。店员和客人见怪不怪,没有人手脚比她更快。临近中午,饭店里忙碌起来,她打包好预定的外卖,骑上电动三轮车出去送餐。
2022年的冬天,大约是平常的一天,饭店来了一位年轻的客人。胡旭晖,刚刚入职中国科学院苏州生物医学工程技术研究所,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之前5年多,他在东南大学仪器科学与工程学院接连攻读硕士、博士学位,一直在研究机械假肢相关课题。现在,他要寻找一位残障人士进行合作,或者说,要为他的机械手选择一位“驾驶员”(Pilot)。
胡旭晖了解徐敏:17岁时在电扇厂被60吨的冲床压断了右小臂。如今生活和家庭都很稳定,为人热忱,做事又很干练。对于徐敏,有机会参与研发机械手,很难对这样一份邀约说“不”。
事实上,徐敏不算是一位完美的适格者。机械手依赖肌肉电信号驱动。主要依靠残肢小臂上的两块肌肉——与手掌同侧的屈肌部和与手背同侧的伸肌部。换句话说,这两块肌肉是最关键的人机接口。徐敏截肢已经30年,没有长期佩戴假肢的经验,她的右手总是插在衣兜里,肌肉力量偏弱。为了驾驭机械手,首先要经过一系列的复健训练。
徐敏每天晚上训练一小时。左手重复握拳、张开,通过意念让右手幻肢跟随左手同步做动作,强化右手小臂的肌肉。徐敏持有面向残障人士的C5驾照。店里空闲的时候,她从家里出发,经过524国道和高架快速路,到太湖科学城的医工所去找胡旭晖。有时,胡旭晖的技术团队到饭店来。徐敏右手配合调适机械手,同时不耽误左手写菜单记账。饭店很晚才打烊。包厢里的客人吃饱喝足了,还要打牌。徐敏只能陪着:“都是老客人,肯定要服务到位的。”
三个月后,胡旭晖为徐敏报名参加2023年度半机械人仿生奥运会的挑战赛。挑战赛是正赛的简化版本。一共有两个项目。第一个项目,把4个盛有不同重量水的大号可乐瓶从地板上拎到篮子里,再从篮子里拎到桌面上。徐敏完成得非常快,取得了巨大的领先。第二个项目,从桌上抓取一张银行卡、一把小钥匙、一枚弹珠、一块乐高积木。把银行卡插进卡槽,把钥匙插进锁孔,把弹珠放到指定位置,把积木塞进方形孔中。徐敏在抓积木时出现了整场比赛的第一个失误。积木太小了,很难抓取。这次失误让她的领先优势“缩水”到8秒钟。在解说员的倒计时声中,她将积木塞进指定位置,用机械手顶一下积木,让它固定。随后小跳步跨过终点线。最终用时1分45秒,比第二名快了2秒钟。
新的冠军诞生了。同时,他们又瞄准了下一个目标:2024年在瑞士举行的正赛。
进化
胡旭晖的办公室有一堆机械手。早期机械手的抓取部位是金属黄铜色的。现在涂装更新了,连接手臂的腔体是白色,抓取部位则是银黑色的,更显厚重和科技感。
机械手的手指设置4个抓取区。第一个功能区做得尽量水平,以便抓取纸片、钥匙这些平而薄的物体。第二个功能区做成内嵌的圆弧状,以便握住榔头、瓶子等物体。第三个功能区做成半球面,用来抓珠子等圆形物体。第四个功能区设置在手指的两个关节处,拎水壶等负重动作时起到固定作用。新的机械手还增加了电动手腕关节,可以控制手腕旋转。
机械手所用到的微型电机,几年前还没有可靠的供货。有些生产微型电机的厂家,由于没有销路,经营惨淡。最近几年,随着仿人机器人市场兴起,这些厂家又活过来了,有的甚至拿到了新的融资。机械手的腔体是通过3D打印制作的。机械手是高度定制化的产品。3D打印可以灵活修改设计,不用专门开模,既节约成本,也省去了和厂家反复沟通定制的环节。
机器在进化。人为了适应机器,也在“进化”。研发团队经常要迭代机械手的硬件结构或软件算法。徐敏说:“我最怕小胡说要改设计。改动后需要重新适应,之前训练出的感觉没用了。”
为了增加机械手的自由度,就需要在手臂的两块肌肉之外,创造额外的控制“开关”。最初,这个开关是一条绳子,需要徐敏用左手来拉动。绳控方案的可靠性很强,早年也有很多队伍用它取得过好成绩。但它的上限不够高。后来,胡旭晖把开关挪到了徐敏另一只手的手腕上,好像戴了一只硕大的手表。目前的方案是,让徐敏穿上特制的马甲,通过感应左侧肩背的运动变化来操纵机械手。每次动作前,她要将左手伸到右颌下,牵动背部肌肉。多穿一件马甲,当然是谈不上舒适的,但是必须适应它。
踏上赛场前,团队里的小姑娘说:“敏姐,你怎么戴了一个发箍?感觉还是头发自然垂下来好看。”刘海遮挡视线,往往要甩上去。一甩头,容易牵动残肢上的神经,产生不准确的肌电信号。机械手做出多余不受控制的动作,把比赛用的道具碰倒了,就会失误。“我来比赛就是为了赢。好看不重要。”
机械手属于“共融机器人”范畴。到底是机器去适应人,还是人去适应机器,这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问题。
正赛中,有一个晾衣服的项目,要用机械手抓取夹子。踩场时,胡旭晖发现比赛使用的夹子比较小,而机械手抓握部位太厚重,抓取时容易崩飞。团队开了紧急会议,商量怎么办。这次来瑞士,胡旭晖还带了一只备用机械手,可能抓夹子的效果更好。但是徐敏并没有与备用手磨合过。也有人提议,只要调整一下参数,减轻力量就可以了。
徐敏说:“不要搞了。明天就要比赛了。我觉得就用备用手。它比较轻,我戴着舒服。”
“盲盒任务”是正赛中的新增项目。要求机械手伸进盲盒,按照指定顺序抓取不同物品。所有队伍中,只有中国队完成了这个项目。机械手上安装了摄像头,将捕捉到的图像转化为光电信号。机械手的手臂上安装“上、下、左、右”四个灯。“看到”物品在哪里,对应方位的灯就亮起,徐敏就知道往哪个方向伸手抓取。
期盼
徐敏40多岁了,这是第一次出国。她吃了著名的瑞士奶酪火锅,登上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峰。这是一次精彩的旅程。最让人兴奋的是,看到了国外选手各种各样的机械手。一位法国选手的机械手采用模块化设计,需要切菜时就装上刀,需要拧螺丝时就换上批头,非常方便。徐敏很羡慕:“国外选手比赛时的速度非常快,因为他们平时生活中就一直在用机械手。”
遗憾的是,陪伴徐敏夺冠的机械手未能走进她的生活。
胡旭晖说,国外商品化的机械手,折合人民币大约10万元。机械手的功能越多,价格就越贵,而且需要根据残障人士的个体情况进行定制。如果残障人士花了几万元,得到的只是简单的几种功能,所得不足以偿所失,性价比有些低。这是影响机械手量产的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人的手是如此灵活,以目前的技术力难以做出功能性如此强的机械手。机械手完成一个动作,就需要一个控制单元。功能越多,对人机接口的要求越高。胡旭晖也曾尝试研发像人手一样有五个指头的机械手。“太难了。研究深了,会感觉到一种虚无感。好像人们探索宇宙的尽头是什么,很难有答案。我们只能从眼下出发,看看能不能更进一步。”
说到最强的人机接口,很多人会想到“意念控制”。胡旭晖显然不是一个“数字生命派”。他说:“我不喜欢别人说我的机械手是‘脑控’的。我们在皮肤上贴电极片,获取肌肉表面的电生理信号。脑机接口则是获取大脑皮层的电生理信号,这有很大不同。另外,我也不相信在脑子里插几个电极就能读取人的一生。这离我们太遥远了。”
徐敏有不同的看法。她真的很想有一只好用的假手。“我不介意机械手的功能简单。举个例子,有时我需要同时拿两样东西,我想用残疾的右手来提重物,腾出我这个完好的左手来做一些更精细的事情,或者拿一些贵重而易碎的东西。这种需求即使对一个正常人来说也很常见吧。而且我常年做什么事情都用左手,肌肉也劳损了,提不了重物,会疼。”
事实上,中国是世界上假肢需求人数最多、市场潜力最大的国家。不过,传统上来说,下肢假肢的市场规模较大。上肢假肢则是一个相对小众的市场。与此同时,在这个小众市场里,国内功能性的智能假肢技术发展水平较低,大部分的市场份额由欧美企业占据。一个既小众又不占优势的赛道,没有企业愿意投入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随着新技术的突破和应用落地,很多人看好国内的功能性假肢行业将会迎来较大的发展。这两年,徐敏也到杭州等地的功能性假肢厂商参观过。她总觉得,希望还是存在的。“像小胡这样的年轻人,既懂技术,又熟悉这个领域,希望他们继续研究下去。否则就可惜了。”
半机械人仿生奥运会每四年举办一届。对于已经获得过冠军的队伍,可能不需要再次参赛来证明自己。徐敏见识过那种焕发勃勃生机的氛围。有的选手完赛后,坐轮椅绕场一周向观众致意。观众群起欢呼。看过了这些,她对量产功能性假肢的期盼更加热切。
作者:沈竹士
文:沈竹士图:受访对象提供编辑:付鑫鑫责任编辑: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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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