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891年7月18日,盛夏的长沙城酷热难耐,湘阴籍的前驻英法公使郭嵩焘却在冷寂中病逝,终年73岁。当这位背负“汉奸”污名的老人溘然长逝之时,家乡士绅仍联名上书,要求朝廷拒绝赐予谥号。即便李鸿章极力陈述其功绩,清廷依旧冷漠以对。他生前记录考察西方政制的《使西纪程
1891年7月18日,盛夏的长沙城酷热难耐,湘阴籍的前驻英法公使郭嵩焘却在冷寂中病逝,终年73岁。当这位背负“汉奸”污名的老人溘然长逝之时,家乡士绅仍联名上书,要求朝廷拒绝赐予谥号。即便李鸿章极力陈述其功绩,清廷依旧冷漠以对。他生前记录考察西方政制的《使西纪程》被毁版禁行,归国时长沙码头贴满“勾通洋人”的标语,甚至民间流传有人欲掘墓鞭尸。直至临终,郭嵩焘仍在诗中自陈心迹:“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期盼历史能还其公道。
这位中国首任驻外使节的悲剧性结局,浓缩了一个封闭没落帝国对先觉者的扼杀。然而综观其一生行迹,从湘军帷幄到泰西外交,从商贾富民之论到领馆护侨之举,从重释传统经典到推广新式教育,无不闪耀着超越时代的智识光芒。
从岳麓书生到湘军谋主
1818年,郭嵩焘出生于湘阴县一个儒商之家。1835年,郭嵩焘考中秀才。次年,进入著名的岳麓书院求学。书院强调“经世致用、坚忍务实、不尚玄虚、摒弃浮词”的湘学传统,奠定了他经世致用的思想根基,更让他结识了曾国藩、刘蓉等挚友。然而他的科举之路坎坷异常。1837年他中举后,历经四次会试挫败,直到1847年才与李鸿章同榜进士及第。
1840年,落第的郭嵩焘赴浙江担任学政罗文俊的幕僚,正值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当庚子、辛丑间(指1840—1841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亲见浙江海防之失,相与愤然言战守机宜,自谓忠义之气不可遏抑”。英军的“船坚炮利”与清军的溃败,让他经受了血与火的洗礼,埋下了反思传统秩序的种子。
1852年秋,太平军围攻长沙,丁忧在家的曾国藩屡拒清廷命其帮办湖南团练之旨。郭嵩焘“三度登门力劝”,终促使曾国藩出山创办湘军,更献上创建水师、筹饷改革等关键战略,成为其核心幕僚。
然而其耿直的性格招致权贵忌恨。1859年郭嵩焘奉旨赴山东查办税务时,因严查贪污触怒权贵(主要是僧格林沁),遭弹劾罢官,不禁慨叹“忍苦耐劳,尽成一梦”。
驻外使节的开拓与屈辱
1875年,云南发生马嘉理事件(又称“滇案”),英国胁迫清廷派使道歉。经军机大臣文祥举荐,58岁的郭嵩焘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出使英国的钦差大臣(后称驻英公使)。消息传出,朝野哗然,讥讽诋毁之声不绝。当时流传甚广的一副对联云:“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1877年初抵英后,他突破“谢罪使”的局限,展开多方面观察与探索。考察英国议会政治后,惊叹其制度文明,认为“三代之治在英吉利”,指出富强之本在政教制度;剖析西洋经济,强调“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家”,批判洋务派官办企业是“无本之木”;力排英方阻挠,推动清廷批准设立中国首个常设海外领事馆(驻新加坡领事馆),荐侨领胡璇泽任领事,开启近代护侨先河。
他将考察心得写成《使西纪程》,主张“彼之所长,循而习之;我之所短,改而修之”。该书进呈总理衙门后,竟遭保守派群起攻讦,被诏令毁版。副使刘锡鸿更借机罗织其“三大罪状”:“披洋人衣”(有损国体);“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失仪媚外);“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沾染夷习),斥其“有二心于英国”,意在置其于死地。
湘阴县郭嵩焘故居。资料图片
超越时代的改革洞见
出使英法的深入观察,极大地冲击并重塑了郭嵩焘的思想。他尖锐批判洋务派奉行的“中体西用”方针:当李鸿章等洋务大员热衷购买军舰时,郭嵩焘指出,中国要发展,第一要务是改革政治制度,将西方强盛仅归结于船坚炮利是大错,单纯学兵学“末技”不能富国强兵。他深刻指出,仅学习军事技术,“三五十年来可以追及”;而建立良善的“人心风俗”和制度,“非三五百年不能有成”。并忧心忡忡地预见,若不改弦更张,失败在所难免。
他倡导“民富国强”的经济思想:主张重商富民,发展民营工商业,认为“岂有百姓穷困而国家自求富强之理”;主张解除海禁,允许人民自由出洋谋生,政府应保护海外华工,参与国际协作。
他主张革新外交理念,在《使西纪程》中,系统批判清廷外交的结构性弊端,将其概括为“四病”:畏夷如虎而失体统(中国一味怕),昧于国际法理而授人以柄(夷人一味诈),刚愎自用致冲突升级(中国一味蛮),昧于时势遭文明碾压(夷人一味蠢)。他提出“以公法为纲,以通商为用”的外交转型路径,主张在伦敦设立常设使馆作为“万国公法之枢纽”。这种认知已超越同时代官员,与日本明治政府“文明开化”政策形成东西呼应。
教育深耕与学术遗泽
郭嵩焘晚年辞官归乡,定居长沙,将精力倾注于兴办教育与学术研究,融合传统儒学革新与西学引介,对湖南近代教育转型和思想启蒙产生深远影响。梁启超誉其为“中国首讲西学之人”。
他提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论,主张“商贾、制器为末,朝廷政教为本”,强调政教改革,超越洋务派在器物层面的学习,被视为“康梁之先声”,为后来的维新变法指明了方向。
郭嵩焘通过对比中西教育,痛斥科举制度“败坏人才”,指出西洋富强因“政教无一不出于学”,而中国教育“虚浮不根”,脱离实际。他极力主张推广新式教育,呼吁“广开西学馆”,从通商口岸设学馆起步,“渐次推广至各县乡”,建立分科、计时、严规的近代学制,课程需涵盖算学、地理、天文等实用学科,同时坚守儒家道德教育,培养“立身制行”与“通变之才”兼具的人才。
他创办或主持的教育机构以“经世致用”为核心。1870年起,主讲长沙城南书院。其间主持修缮书院,整顿学风,批判科举制度与旧式书院“虚文无实”,主张“实学”“时务”。授课时重新诠释经典,因观点新颖遭学生讽联:“万物皆备孟夫子,一窍不通郭先生。”他大力弘扬王夫之(船山)精神,力排众议推动修建王船山祠,撰《船山祠碑记》及祠联,推崇王夫之的经世致用思想,特别是融合其“实学”精神与西方科学方法,重塑湖湘文化,促使其从保守走向开放,影响了谭嗣同、黄兴乃至毛泽东等后世人物。
1875年,他协助湖南学政朱逌然重建湘水校经堂。撰写《重建湘水校经堂记》,主张治经需结合“因革损益”“治乱兴衰”等现实问题。设立“博文”(经典研习)与“约礼”(经世之学)两斋,革新课程,要求学生研究农桑、漕运、兵法、水利等实用学科。该校仅44名学额,却“开偏隅风气之先”,培养了黄兴等人才,后发展为校经书院,成为湖南新式教育摇篮。
1881年,郭嵩焘创办思贤讲舍与禁烟公社,将讲学与社会改良运动(禁烟)紧密结合。讲舍设于长沙曾文正公祠旁,学规十条强调“读书务实以立为学之程”。郭嵩焘认为“挽回人心风俗必自学校始”,故将讲学与禁烟运动紧密结合。他主张授课中必须“不可不谈洋务”,引入对西方事务的讨论,并于“每月朔望举行西学演讲会,邀请传教士讲授地理、算学”;对比中西经济结构,批判“中国重士轻农工商”的传统四民观,认为要学习“西洋以商贾为本计,通国无一闲”的做法,倡导工商为本的近代经济思想,对湖南近代化进程产生了深远影响。
郭嵩焘一生著述宏富,主要有《养知书屋遗集》《史记札记》《礼记质疑》《大学章句质疑》《中庸质疑》《使西纪程》《郭侍郎奏疏》《养知书屋文集》《郭嵩焘日记》等。其学术研究贯通传统经学考据与近代启蒙意识。
在《礼记质疑》《大学章句质疑》《中庸质疑》等著作中,他批判汉宋儒学的僵化注释,主张回归先秦儒家本义。梁启超评《礼记质疑》“匡正郑注不少”,为清代经学重要突破。他通过考据论证西方政教精华与中国古圣贤思想(如重“求实”、讲“便民”)有相通之处,为学习西方提供理论依据,打破“夷夏之防”。
郭嵩焘的著述除了对儒家经典的重释与批判,还重视方志编纂的实证革新。他主持编纂的《湘阴县图志》,创新体例,注重地理、经济、民俗的实证记录。强调方志需“验之于事功”,体现其“经世致用”的史学观。晚年他持续撰写日记与书信,抨击洋务运动局限,提出“富强之本在人心风俗、纪纲法度”,主张政治改革需以道德重建为基础。
百年回响的独醒者
当郭嵩焘的灵柩于1891年7月沉入故乡湘阴的土地时,中国正滑向甲午战争的深渊。
他所批判的洋务路线,在三年后(1894年)爆发的甲午战争中遭遇惨败,而他警示需数百年方能完成的文明转型,其探索至今未止。湘江畔的思贤讲舍旧址、新加坡中国领事馆的徽章、伦敦波特兰大街那幢自他时代起沿用至今的使馆建筑,皆为这位独醒者无言的纪念碑。
严复将其比作“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而今日重读《使西纪程》,犹闻其警世之声:唯有把握富强之根本正道(政教人心),国家方能长治久安;若舍本逐末,则祸患必至。历史长河终将冲刷尽诽谤的泥沙,显露出真金的光泽——那个曾坚信“定识人间有此人”的灵魂,已在中华民族觉醒的星空中永恒闪耀。
来源:岳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