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九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之夜,我爹外出归家途中,偶然救下了一位身陷困境、容颜绝美的风尘女子。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一善举竟悄然改变了我的命运轨迹。
九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之夜,我爹外出归家途中,偶然救下了一位身陷困境、容颜绝美的风尘女子。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一善举竟悄然改变了我的命运轨迹。
可谁能料到,这位看似柔弱无助的女子,竟心怀不轨。她趁着家中人不备,偷偷将我拐走,从此,我远离了原本该有的官家小姐生活,被带到了一个隐秘的娼·妓窝中。
在那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我渐渐长大,虽然身处污浊之地,却始终保留着一份纯真与坚韧。周围的人虽身处风尘,但对我却多了几分怜爱与照顾,我也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成长着。
时光荏苒,当我逐渐长大成人,心中对那位拐走我的女子,竟生不出太多的恨意。或许是因为她在我最无助时给予了我一丝温暖,又或许是因为多年的相伴已让我习惯了她的存在。最终,我竟做出了一个让旁人难以理解的决定——我认那位娼1妓做了娘。
承庆十九年的秋天,我爹带着我们全家,一路颠簸前往陵水县赴任。
当马车行至陵花江畔,江水滔滔,波光粼粼,却意外上演了一幕救人好戏。我爹眼尖,瞧见江中挣扎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二话不说,纵身跃入江中,将她救上了岸。
那女子,便是李琴娘,生得花容月貌,眉眼间带着几分楚楚可怜。她本是月陵县有名的歌妓,后被一位富商看中,赎了身,做了妾。可命运弄人,富商突患急病,撒手人寰,留下她孤苦无依。主母早对她心生嫉恨,趁三七未过,便买通几个无赖,将她无情地抛入了陵花江。
我爹将她从江中救起时,她披头散发,衣裳湿透,那张原本白皙如玉的脸庞,吓得又青又白,活脱脱一个水鬼模样。我娘出身清河崔氏,向来对那些风尘女子不屑一顾,但见李琴娘哆哆嗦嗦地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心下终究还是软了几分,便将她一同带回了陵水县。
琴娘手艺了得,做得一手好糕点,每日素面朝天,清衣简裳,窝在小厨房里,从不多言多语,更无半分逾矩之态。我娘暗中观察了她数月,也不得不承认:“看来是我多虑了。”
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岁朝刚过,府里便出了丑事。琴娘竟与府里的车夫来旺勾搭上了,二人多次在花园假山后私会,被人撞见时,皆是神色慌乱,衣冠不整。我娘得知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他们绑到柴房,又派人搜了他们的屋子。
果然,婆子们在来旺的被窝里搜到一条绣着芙蓉花的汗巾子,那正是琴娘的贴身之物。琴娘被下人死死缚住双臂,再次跪倒在我娘面前,哭诉道:“大娘子,您和主君对奴有再生之恩,奴虽出身低微,却也知羞耻,懂感恩,怎会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若是,奴愿下辈子不·得好死!实则是那来旺几番纠缠奴,还抢走了奴的汗巾子,奴自知名声不好,不敢声张,只能私下寻他讨要。奴再也不敢了!什么汗巾子,奴不要了便是,大娘子您再信奴一回,奴还未报生死大恩,便是死,也不肯离府的!”
她边哭边诉,额头将青砖磕得砰砰作响,几抹殷红血渍触目惊心。可我娘的怒气却因那血渍更盛了几分,她气巍巍地指着琴娘骂道:“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哪怕从了良,也难改骨子里的污糟!你谎话连篇,以死威逼主母,我岂能再容你这样的油嘴滑舌之人在府里兴风作浪!”
“大娘子,奴是周家奴,奴不走!”琴娘哭喊道。
“今日便放了你的籍,打出去!”我娘决绝道。
“大娘子,奴——”琴娘还想再求,却被婆子们狠狠抓起发髻,掰开下巴,强行将一块烂抹布塞进了她的嘴里,令她想喊也喊不出。琴娘气息受滞,杏眼圆睁,串珠般的泪儿在拉扯拖行中蹦出来,砸在府里的青石砖上,呜咽哭号,却无声无息。
因着是在正月里,第二日又是上元节,我娘终究还是手下留情,只命人打了她五板子,便将她赶出了府。可琴娘没走,她在城里偷偷藏了起来,等待着什么。
上元节是陵水县最热闹的日子,那晚东风拂面,花灯如昼,玉壶光转,鱼龙舞动,全城的老百姓都衣装光鲜地出了门。那年我六岁,原本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可两个年轻的乳娘艳羡墙外的花山灯海,一时贪玩,竟偷偷将我带出了门。
她们不仅把我带出了门,还把我给——弄丢了。
“你们这两个天杀的,快放下我们家荷姐儿!”城隍庙门外,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忽然有两个和气的大叔说可以带我去找被人群挤散了的乳娘。我害怕极了,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泫然欲泣时,那两个大叔却突然变了脸,伸胳膊将我拦腰抱起就要跑。
惊慌失措中,我不知琴娘是怎样扑身出来,从两个大汉手里将我抢走的。只是后来到了城外,我才看见她发髻松散,双颊红肿,似是狠狠挨了顿打。她抱着我来到了城外的十里坡,而来旺也在那里,是他将她哄来的。
来旺也被打了板子轰出了府,可出府之后,他依旧涎皮赖脸地缠着琴娘,不肯放手。
“你眼下就把这丫头送回去,算怎么回事儿?主母真能信你?保不齐啊,她还以为你是怀恨在心,故意拐了她家的宝贝孩儿呢!到时候,可就不是打几板子那么简单了,蹲大牢、吃牢饭,甚至掉脑袋都有可能!”
“你不是一直盼着回府吗?听我的,咱们先把这丫头好好养着,等过上几天再送回去。一来呢,主母的怒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二来,让他们先着急一阵子,等心灰意冷了,咱们再抱着孩子回去,到时候主君主母肯定乐得找不着北,回府的事儿自然就好提了。”
“恩将仇报?我的好姑娘,你也太实在了!他们捆你、关你、打你、赶你的时候,可没半点手软呐!你难道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人家压根就没把你当人看,说到底,咱们才是同病相怜的苦命人。”
“……”
来旺那张嘴,真是能说会道。琴娘的腿都迈上周府门前的台阶了,硬是被他说得心里七上八下,转身又折了回来。
来旺在十里坡有个瞎眼的堂叔,咱们就暂且住在他那瞎眼堂叔家里。
当晚,来旺叔侄俩住东屋,琴娘和我住西屋。
可半夜里,来旺却偷偷摸摸地上了西屋的炕。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见琴娘压低声音,狠狠地咒骂他:
“就凭你这个尖嘴猴腮、黑心肠的遭瘟货,也想碰我?呸!你也配?趁早死了这条心!”
来旺许是被挠花了脸,疼得他蹦下炕,反手就甩了琴娘一个大耳光:
“都被赶出来了,还做什么春秋大梦!趁早依了我才是正经事!”
可骂归骂、打归打,他到底还是有点怕琴娘那烈性子,没敢再纠缠。
窗外大雪纷飞,像棉絮一样纷纷扬扬。雪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在琴娘身上。
她发髻凌乱,双肩微微颤抖,一张脸埋在掌心里,呜咽声整夜都没断过。
第二天,果然有衙门的人找到了十里坡。
可来旺机灵,把我和琴娘藏进了冬日存储白菜的地窖里,躲过了一劫。
强撑到第四天,琴娘坐不住了。
趁着来旺出去赌钱的空档,她偷偷抱着我到了陵水县的城门外,想把我送回周府。
可很快,她又红肿着双眼,跌跌撞撞地把我抱了回来。
因为城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围观的老百姓们议论纷纷:“周县令一家昨天因为罪过被抓进大牢了。”
深夜,来旺打探消息回来了。
“主君一家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琴娘在屋里急得团团转,见来旺进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问。
来旺摘下毡笠,脸色带着三分后怕、七分侥幸地说:
“听说是受了京城崔氏的牵连,周家所有人都落了狱,连在册的奴才都没能幸免。阿弥陀佛,亏得咱们有福气,早早就被赶了出来。”
琴娘大惊失色:“那接下来怎么说?”
“案子还在审着呢,判到哪一步,就要看京城那边的动静了。”
琴娘闻言瘫坐在炕上,口中喃喃自语: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主君那么个清清白白、像白莲一样的人物,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一语未尽,她突然以手掩面,搂住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放声大哭起来。
来旺被她哭得心烦意乱:
“哭啥哭?原指望你怀里的丫头能为咱们挣条回府的路,这下倒好,路没了,她还成了烫手的山芋。好么样儿的,出门看个花灯就能把姑娘丢了?说出去谁信?!两个乳娘是干什么的?保不齐是早就听到了风声,提前把姑娘故意丢出来的。”
“放屁!”琴娘抹抹眼泪,从炕头上气得跳起来,“扯你娘的闲话!主君堂堂正正,绝不像你这般花花肠子!”
来旺冷笑:“你急什么?又戳中你哪根筋了?”
“呸!你是不是想着要去官衙告个密,挣几两银子花花?”
来旺不服:“看不起谁?我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干那缺德事儿?”
可话虽如此说,琴娘却依旧信不过来旺。
当晚她搂着我,一夜都没敢合眼。到了鸡鸣时分,门栓“吱”的一声响了,来旺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他刚一出门,琴娘就急慌慌地把我唤醒了。
“荷姐儿别睡了,咱们赶紧逃。”
乡野里积雪深厚,行走艰难。琴娘怕我留下脚印,因此一路背着我上了山。
她前些日子刚挨了板子,身子骨原本就不好。
如今又背着我,真真是步履维艰,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
我趴在她的背上,细声细气地问:“琴娘,我们为什么要逃啊?”
琴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那瘪犊子存着坏心眼,要害咱们呐。”
我虽年幼,却不喜欢车夫来旺。
虽然来旺时常弯着腰朝着我笑,可他一笑就眯起眼,眼角的纹路像后花园里的蚰蜒似的,难看死了。
但是我喜欢琴娘。
因为在府里时,我就爱吃她做的牛乳糕。而且这几日都是琴娘哄着我吃饭、安寝,就连如厕,她也会寸步不离地陪着我。
我紧紧伏在她的背上,感受着自她鬓间传来的温热气息。虽天寒地冻,但我却不觉得冷。
不知在山路上踉跄跋涉了多久,琴娘的脚步愈发沉重,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每挪动一步都似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在半山腰那棵苍劲的古松下,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待气息稍缓,她缓缓抬起头,遥遥地朝着山下望去。只见暮色中,一队衙役正匆匆忙忙地朝着来旺那瞎眼堂叔的家奔去。琴娘见状,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咬牙切齿地骂道:“遭瘟的来旺!果然是黑心肠的货色!”
回想起那日的遭遇,琴娘仍满心悲愤。她带着我,一路走一路哭,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边哭边骂,直骂得嗓子都嘶哑了,直到夜幕降临,才在天色完全黑透之时,跌跌撞撞地赶到了月陵县。
这陵水县与月陵县,不过一江之隔。琴娘原本就是月陵县的人,如今为了躲避灾祸,又带着我逃回了这里。
稀薄的月色如轻纱般洒下,琴娘带着我来到一座大宅前。她脚步虚浮,却强撑着走到门前,筋疲力尽地抬起手,轻轻叩响了眼前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在一间弥漫着暖香、布置得极为雅致的屋子里,琴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跪在一位上了些年纪、打扮得颇为华贵的妇人面前。她一边磕头,一边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妈妈,您就行行好,收留收留我吧。”
那妇人轻轻抚摸着满头的珠翠,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缓缓说道:“我的儿啊,不是妈妈我不肯留你,只是你也知道凤娘的性子,她——”
琴娘一听,急忙抬起头,急切地说道:“妈妈,昔日在院子里的时候,我和凤娘那可是情同姐妹啊,求您帮我在她面前说几句好话吧。”
话音刚落,那妇人“噗嗤”一声乐了,打趣道:“当真情同姐妹?妈妈我这双眼睛,难道是白长的?”
琴娘赶忙又说道:“妈妈,您自然是眼明心善的。您就看在儿曾经给您挣过几两脂粉钱的份上,发发善心吧。儿会做点心,还会抚琴,端茶倒水也心甘情愿。若您还觉得不够——”
说到这里,琴娘微微仰起头,硬生生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逼了回去。随后,她面色决绝,缓缓伸出手指,轻轻解开衣衫,露出雪白的胸脯,声音带着几分悲戚说道:“凤娘如今身份金贵,难免心高气傲,可那些官人子弟又岂能轻易得罪?您收留我,今后若有凤娘实在勉强不愿接待的恩客,我愿意替她侍奉。”
琴娘原本是从了良的娼,如今却又这般屈辱地跪倒在妈妈面前,卖弄起自己的姿色。
那陈妈妈自然是愿意的。毕竟家里的花魁娘子杜凤梧,也就是她们口中的“凤娘”,性子颇为傲气。那些不通学识的客人她不愿接待,长相丑陋的她看不上,言谈粗鄙的更是入不了她的眼,就连样样都好却不合她眼缘的,她也不愿搭理。为了这,陈妈妈已经得罪了好几位贵胄子弟。
而琴娘姿色艳绝,当初也曾“五陵年少争缠头”,留下她,就算多带了我这么个拖油瓶,陈妈妈也觉得自己是稳赚不赔。
当夜,凤娘不在家,听说是被吴大官人接走去听戏了。
三日后,凤娘回家,一眼便看到了琴娘和我。此时,我们早已在陈妈妈的安排下安顿好了。
我敢肯定,琴娘就是个谎话精。她哄我说:“到这儿就算到家了!有我在,你就安安心心地好好住着。”
可一扭头,她就跑去凤娘面前献殷勤。凤娘冷了,她赶忙用手给她暖脚;凤娘喝醉了,她亲自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秽物;凤娘馋了,她连觉都不睡,巴巴地给她做一整宿的糕点。
即便如此,凤娘还是颇为瞧不上她。凤娘斜倚在锦榻上,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嘲讽道:“哟,你昔日那张狂劲儿都跑哪儿去了?”
琴娘则哈着腰,用银签子扎起一颗葡萄,恭恭敬敬地送到凤娘唇边,赔着笑脸说道:“你原是官家小姐,哪能跟我这市井出身的一般见识呀。”
凤娘轻启朱唇,将葡萄含进嘴里,慢悠悠地说道:“我也不是容不得你。”
琴娘赶忙伸手接过她吐出来的葡萄皮,放进嘴里吃掉,边吃边嬉皮笑脸地说:“你才艺双绝,当之无愧的花魁娘子,自然是大人有大量。”
凤娘微微蹙眉,目光转向一旁小锦杌上安安静静坐着的我,说道:“但你身边的这个小丫头——”
琴娘神色一滞,原本堆满笑容的脸瞬间僵住,玉手一顿,声音倏地多了几分哀绝的愠意:“凤娘,你对我做什么都行,但对她,做什么都不行。”
沉浸在被小意迎合中的凤娘闻声也是一愣,她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琴娘。
半晌,她赧然一笑,朝琴娘弯眸嗔道:“你瞧你,我又没说什么。”
半个月后,李琴娘要重新接客了。
月陵县的刘千户,家中不仅富得流油,还挂着一个闲散的官职。可他之前几次三番想要拜会花魁娘子凤娘,凤娘都耍性子不肯见他。
只因那刘千户是个惯会在房中折腾人的主儿,据说他那些个花样,连他家中的妻妾都避之不及。
当初琴娘曾亲口对陈妈妈说:“若有凤娘实在勉强不愿接待的恩客,我愿意替她侍奉。”这回,陈妈妈便让她兑现承诺。
为了能有个容身之处,琴娘不得不重新施粉黛,仿佛要上刑场一般。
“上刑场”这三个字,是她在涂抹胭脂时,丧着脸自言自语说出来的。
我虽年幼,但瞧她那表情,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含着泪,趴在她的膝上,不舍地说道:“琴娘,你别去呀。”
琴娘捧起我的脸,在我粉嫩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然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夸张至极,简直比哭还难看。
她故作轻松地说道:“哈哈,我是去吃席!你乖乖在房里等着,若害怕就去凤娘屋里,我一会儿就回。”
琴娘去了前院,我一个人在屋里实在无聊,便去找凤娘。
凤娘有着一张极为白净的脸,白得像我曾经喝过的牛乳一般。她长得很美,但她的美和琴娘截然不同。
琴娘的美,就像春日枝头盛开的桃花,热热闹闹的。她可喜可笑,可嗔可怒,高兴时能和你嘻嘻哈哈地滚成一团,生气时能出言把你祖宗八辈都骂个遍。
而凤娘的美,宛如空谷里的兰草,香香的,遥遥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与她多说一句玩笑话,都让人觉得着实轻浮,万般不该。
可说来也怪,当着琴娘的面,凤娘对我淡淡的,态度不冷不热。
而一旦琴娘不在,凤娘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会用水葱似的手指掰下一块金丝糕,喂到我嘴里,还给我喝甜津津的糖橘水,有时还会手把手地教我写字。
我的手太小,握不住笔,她便偷偷嘱咐婢子去街上买了小毛笔给我用。
有一次,我伏在小锦杌上写字时,凤娘轻轻摸着我的小髻,幽幽叹气道:“造孽啊,这么小的孩子,比我当初的年纪还要小。”
我学着凤娘的模样,眉头紧锁,长长地叹了口气:“哎!”
这一声叹,竟把凤娘给逗乐了。她伸出那如玉般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笑道:“你个小丫头,叹什么气呢?”
我嘴巴一撇,眼眶里泛起了泪花:“我想我爹娘了。”
凤娘闻言,身子微微一僵:“荷姐儿,你……你知道你家里的事?”
我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知道。”
我其实只是隐约感觉到爹娘有事,陵水县那个有着漂亮后花园的家,我是再也回不去了。可这些,我都不敢说,也不敢问。我怕我一问,琴娘又会抱着我痛哭流涕,她呀,可爱哭了。而如今,我身边也就只有这个爱哭的琴娘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没过多久,凤娘转过身去,拿起帕子不停地揉着眼睛,揉完眼睛又擦脸,双肩还一颤一颤地抖个不停,显然是在偷偷抹泪。
这屋子里静悄悄的,可前院却突然热闹得像开了锅。哭喊声、咒骂声、厮打声、慰劝声交织在一起,还夹杂着东西被打碎的锵鸣声。
凤娘猛地站起身来,我也吓得手一抖,笔下的“人”字那一捺,直接写歪了。
很快,一个婢子扶着披头散发、衣裳破烂不堪的琴娘推开了凤娘的屋门。人还没进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就已经传了进来,那凄惨悲痛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酸,就算没有伤痛也会跟着难过,就算没有感情也会忍不住落泪。
“凤娘,那个禽兽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看,我实在做不到啊,凤娘——”琴娘一进屋就哭着伏倒在锦榻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全都黏在了衣襟上。
“他撕烂我的裙袜,用臭鞋装果子逼我吃,还把酒倒在我脸上,甚至要把我的双腿绑在床柱上,我、我拼命大叫,还挠了他——”
“那些有钱人,玩弄咱们的身子还不够,还非要践踏咱们的脸面,难道咱们就天生下1贱吗?!”
“凤娘,你饶我这一回,就这一回——”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凤娘厉声对婢子道:“没眼力的东西,还不快把荷姐儿带下去!”说完便上前扶起了哭得泪珠不止的琴娘。
婢子把我带到院子里玩耍,隔着窗棂,我听见凤娘叹气道:“我早就看出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只要有金银,就算是癞蛤蟆你也接待,再暴虐淫邪你也肯,可如今,哎,傻货,你、你是陷入情之苦海了。”
那刘千户可不是好惹的,何况他的脸还被琴娘挠出了好几道血痕。陈妈妈伏低做小,好话说尽,才稍稍解了他两分怒气。剩下的八分怒气,陈妈妈找了县里有名望的中间人从中说和,凤娘又答应陪他喝三天花酒,这桩风波才勉强算是过去了。
因为赔了许多金银,陈妈妈动了怒,非要将我们扫地出门。“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这里庙小,可留不得你这般大的菩萨。”
我站在琴娘身旁,琴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妈妈,您行行好,您——”
陈妈妈白眼一翻,挥手便命人来拖我们。
正纠缠时,凤娘穿着白绫袄、胭脂裙,神色倨傲地推开了门。她轻启朱唇,冷笑着朝陈妈妈淡淡道:“妈妈,在这座院子里,谁去谁留,谁说了算?”
凤娘可是陈妈妈的摇钱树,是她最不肯得罪的聚宝盆。而且这座位于陵花江畔的大宅子,也是吴大官人借给凤娘住的。所以,琴娘和我留了下来。
但留是留下来了,待遇却差了许多。胭脂水粉没了,糕点果品没了,衣衫首饰也没了。琴娘成了这院中的一名粗使厨娘,每日在灶间里烧水煮茶蒸点心,三餐只能啃凉馒头。
可琴娘却很知足:“馒头多香啊,哈哈哈,又凉又香。”
凤娘和琴娘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有时长夜漫漫,琴娘还会带着我去凤娘屋里玩。凤娘向来话少,只喜欢倚在榻上读诗文。每每这时,琴娘便坐在榻边安静地做针线活,而我则伏在小锦杌上学写字。
四月暮春,昼夜相宜,草木繁盛,芳菲初绽。凤娘在窗前的月色里轻声读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打络子的琴娘身子一怔,忍不住抬头问:“是哪个春?”
凤娘抿嘴一笑:“第二个春,是思春的‘春’。”
“那第一个呢?”
“第一个椿,是周椿堂的‘椿’。”
琴娘登时双颊通红,随手抓起一个帕子丢到凤娘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小油嘴,你坏死了!”随后她扭头心虚地瞧我。
我正全神贯注地写字,心无旁骛,对她们的对话置若罔闻。
见我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琴娘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随即朝凤娘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着:“当着荷姐儿的面儿,可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京城里那场激烈的党争,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了六月。六月里,朝廷终于下达了判令。周家瞬间从云端跌入谷底,财产被尽数抄没,家奴们也被拉去变卖,我爹娘、长兄和幼弟都要被押送到大名府去蹲那暗无天日的监狱。
想当初,我爹在陵水县任职的那半年,那可是清正廉洁、克己奉公,生活俭朴又有分寸,老百姓们对他那是交口称赞,都夸他是个难得的好官。
可谁能想到,我爹入狱之后,世人的口风就像那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他们撇着嘴,满脸不屑地说道:“哟,要是真是个清官,朝廷能抓他?哼,我看呐,恐怕又是个表面光鲜,里头烂透了的家伙!”还有人直接“呸”了一声,满脸愤慨。
“主君明明就是无辜受牵连,才遭了这场牢狱之灾,那帮眼皮子浅、心肠黑的人,却故意昧着良心污蔑他,这世上哪还有好人呐!”听到这些谣言,琴娘每次都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那帮人的嘴撕个稀巴烂。
凤娘却只是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淡淡地说道:“这世上啊,至纯至善的好人少之又少,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多见,多的就是那些随波逐流、心思不定的人。他们的心思就像水一样,能变成雨、变成露,能结成冰、下成雪,还能化作雾、凝成霰,甚至变成霜、变成雹。你要是碍着他了,他就会觉得你是坏的;你要是碍不着他,他就会觉得你是好的。所以世人才说:众生好度人难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琴娘听了,一拍脑门,眼睛一亮,说道:“水性——扬花?”凤娘听了,狠狠剜了她一眼,放下茶杯,扭身就准备走,嘴里还嘟囔着:“真是对牛弹琴。”琴娘却像是突然开了窍,双眸一亮,又说道:“没错!就是对牛弹琴!那帮黑心肠的家伙,哪知道主君的好,主君可真是弹错琴了!”
自从我爹娘被押送到了大名府,琴娘就像个跟屁虫似的,一直赖着凤娘,想让她想个法子,找个门路。嘿,你还别说,后来还真被她们把门路给找到了。
原来,凤娘有个老相好——吴大官人,他有个妻舅在大名府做丝绸生意。而这妻舅的族弟,就在衙门里当牢头。琴娘虽然穷得叮当响,可她脸皮厚啊。她像只猴子似的,挂在凤娘身上,嬉皮笑脸地说道:“好姐姐,我签个卖身契给你,你好歹借我点银子应急嘛。”凤娘挑了挑眉,朝她“呸”了一声,说道:“我要你这块臭肉有啥用?”琴娘却一点也不气馁,说道:“咋没用?你活着的时候,我为你端茶沏水,连倒溺壶的活儿我都干;你要是死了,我变乌龟,给你驮墓碑去。”
凤娘看着她那副模样,虽然表面上冷冰冰的,可心里却软得很。经不住琴娘这么胡搅蛮缠,最后还是借了她一百两银子。凤娘在吴大官人家里寄放着几个箱笼,为了防着陈妈妈暗中翻她的东西,她把金银首饰都藏在了那几个箱笼里,细数起来,差不多有千金之数。
琴娘得了银子,那叫一个欢天喜地,立刻就开始置办东西。衣裳、吃食、生药、书笔,还有男子净面用的物什,只要她能想到的,都买了个遍。她打算亲自走一趟大名府。
大名府距离月陵县有一百多里路,坐着马车,大半天就能到。可临近出发的时候,琴娘却突然怂了,她皱着眉头,满脸愧疚地说道:“荷姐儿的事儿,我咋跟主君主母开口啊?我问心有愧呀!”凤娘可不管她那么多,直接把包裹强塞进她怀里,推推搡搡地把她弄上了车,嘴里还说道:“别再聒噪了,再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
这一趟,琴娘说第二日就回,可到了第三日,还没见她回来。直到第四日,她终于红肿着双眼回来了。一进房,她就搂着我,放声大哭起来。凤娘听到哭声,急忙赶了过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道:“你这混货,怎么只顾着哭?到底怎么了?”
琴娘抹了抹眼泪,止住哀声,哽咽着说道:“主君一家太可怜了,他们就窝在一间小小的牢房里,喝着凉水,吃着冷饭。两个哥儿都瘦了,主君胡子拉碴的,主母平素那么个强势的人,如今被折磨得更是半点精气神都没有了。”“那荷姐儿的事儿你说了没有?”凤娘急忙问道。琴娘点了点头,说道:“说了。主君主母非但没怪罪我,反倒谢了我。只是主君说,来旺始终是个祸害,恐怕哪日会害了荷姐儿。”凤娘皱了皱眉头,说道:“那畜牲的事儿日后从长计议,只是你,怎的今日才回来?”
说到这儿,琴娘脸色讪讪的,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她低着头,小声说道:“我、我心里不自在,便在牢狱外面呆愣着坐了两日。”凤娘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她狠狠拧了拧琴娘的脸蛋,骂道:“你这个傻货,真真是要把人担心死!”
大名府那边的牢头收了琴娘八十两银子,拍着胸脯答应会在牢狱里照应着周家人。不过琴娘还是不放心,她打算每三个月去探一次监。“那牢头看起来虽实诚,但我不敢信哩。”她总是这么说。
自从有了这个盼头,琴娘的心肠变得更加火热。她最高兴的日子,便是每三个月即将远行的那几天。“主君爱吃荷花酥,大娘子爱吃糯米糕,两位哥儿爱吃甜津津的金乳团。”她系着攀膊,在灶间里一边做点心,一边美滋滋地念叨着,整个人都散发着明亮的喜气。
凤娘也一直没闲着,她一直托人在陵水县帮忙盯着来旺。到了隆冬时节,终于有了消息,来旺死了。
原来,琴娘带着我逃离了那个是非之地后,日子便翻开了新的一页。而来旺,他则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寡妇,为了养家糊口,他去了李大官人的生药铺里当起了伙计。
可谁承想,那李大官人竟不知怎的,与来旺新娶的寡妇暗生情愫,两人干柴烈火,情难自禁。后来,李大官人一不做二不休,设了个计谋,诬陷来旺偷了生药铺的采买金,将他送进了官府。
官商勾结,黑白颠倒,来旺哪有机会分辩?就这样,他白白挨了二十大板,被打得口吐鲜血,气息奄奄,没过几天便在牢里断了气。
琴娘得知这个消息后,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随后又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世道,真是没一个好人!”
转眼到了腊月,凤娘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少。今儿被吴大官人请去听戏,明儿又被赵掌柜邀去吃酒。每次回到家,她都是醉醺醺的,倒头便睡,偶尔半夜还得吐上两回。
不过,腊月初九那天,我生辰,她却破天荒地没有出门。不仅没出门,还送了我一件亲手缝制的鹅黄色绉纱挑线裙,美得让我爱不释手。
因为怕陈妈妈责怪,琴娘便关起门来,偷偷替我庆生。她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面里还卧着一枚黄澄澄的鸡蛋,寓意着长命百岁。
见到那条纱裙,琴娘故意打趣道:“哟,咱们的花魁娘子可真小气,送出的礼物这么寒酸。”凤娘听了,挑眉反驳:“你个没眼光的蠢货,这可是我一针一线亲手做的,荷姐儿喜欢就行,关你什么事?”
那裙子确实美极了,我自然是喜欢的不得了,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凤姨!”那一晚,凤娘喝了不少酒,琴娘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琴娘也懒得劝了,任由凤娘胡闹了一宿。
月牙高悬,冬夜如霜,素来清傲如兰的凤娘喝得烂醉如泥,伏在琴娘身上,嘴里不停地诵着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琴娘听不懂,胡乱应和:“对,龟,等我死了,我一定变个大乌龟去给你驼碑呀。”
“呕——”凤娘被她的话恶心到了,吐了琴娘一裙子,气得琴娘直要扬手揍她。可待婢子为凤娘换好衣裳,扶她去休息后,琴娘望着天上的一弯月牙,却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她摸着我的小脑袋,黯然地说:“腊月初九,八年前的今日,是你凤姨家破人亡的日子。”原来,凤娘也曾是大家闺秀,母亲出身世族,父亲在朝中做着五品官。可一次党争,让他们全家受到牵连,父亲死在流放的路上,母亲投河身亡,而她孤苦伶仃,被人牙子几经转手,最终到了陈妈妈身边。
那一年,凤娘只有十二岁。当时陈妈妈的院子里虽然养着几个丫头,但最出众的就是凤娘和琴娘。两人互相看不上,少不得要争吵几句。可吵到最后,谁也逃不开命运的捉弄。
凤娘一心卖艺不卖身,可在十五岁那年还是被陈妈妈设计梳弄了。而琴娘有幸被富商看中,却又被家中的主母沉了江。若非我爹相救,她早就成了江里的孤魂野鬼,哪还有机会变乌龟去驼碑?
说起来,她们也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而如今,可怜人的行列里,又加上了一个小小的我。我父亲出身小吏之家,族中人丁萧条。而我母亲一支都深陷党争之中,自顾不暇,更是无法顾及我。
所以,我一直跟着琴娘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琴娘不允许我出后院,而后院所有的人对我都还算友善,除了陈妈妈。陈妈妈是个贪婪鄙俗的人,她时常趁凤娘不在家时,偷偷去翻凤娘的拣妆和箱笼。
有几回被我无意间撞见,她用力揪住我的小髻,恶狠狠地警告我:“敢瞎说,我就掐死你。”可凤娘一回家,我就告诉她了。哼,凤姨对我那么好,我才不会怕一个老虔婆。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到了承庆二十三年的六月。六月暑气蒸腾,琴娘的心也火炭似的热,因为我爹娘的牢刑要到期了。当初朝廷只判了他们三年,按日子,六月底他们就能重获自由了。
琴娘这三年一直打络子做针指,凤娘也有心抬举她,每每客人来都让她做几碟子拿手的糕点。
客人一高兴,随手赏点首饰缎子香球之类的,攒起来都是钱。
别小看这些零打碎敲的进项,琴娘就靠着这些,三年里居然攒了八十多两银子。
也怪不得世人都说红粉院是销金窟呢。
“这八十两银子,四十两租套院子,二十两置办家什,十两买衣衫鞋袜,还剩十两留给主母,随她心意添些什么都好。”
琴娘掰着手指头,喜气洋洋地一桩桩说着怎么用银子,眉眼弯得比天空的月牙还俏丽。
凤娘忍不住在旁给她泄气: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百两呢。”
琴娘趾高气扬地摆手:“差不了你啊,我们主君是做过知县的人,他可有能耐了。”
凤娘抿嘴含笑,摇着白团扇任她张狂。
这三年里,琴娘独自跑了八九趟大名府,而这次,她决定带我一起去。
我已然九岁,亭亭玉立,性情初成,行事也颇有几分主意。
琴娘平素常常道:“你的性子不像你爹,像你娘。”
我娘的模样性情,其实我已忘掉了大半。
孩童时的记忆总是短暂的,而我的记忆是自三年前上元节那日开始清晰的。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