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将我藏进壁橱的夹层时,我原以为这是场新奇的捉迷藏游戏。可她用碎布条堵住我的嘴,眼角泛红地比划着噤声手势。透过木格的孔隙,我目睹晋氏宗族一百三十二口尽数伏诛,血色浸透青砖。
母亲将我藏进壁橱的夹层时,我原以为这是场新奇的捉迷藏游戏。可她用碎布条堵住我的嘴,眼角泛红地比划着噤声手势。透过木格的孔隙,我目睹晋氏宗族一百三十二口尽数伏诛,血色浸透青砖。
为首那袭素袍在血泊中愈发刺目,大夏中书令宋明执剑而立。他取出绢帕细细擦拭剑锋,唇畔浮起森冷笑意:"蚍蜉撼树,自取灭亡。"我攥紧袖中染血的玉佩,将这张儒雅面孔刻进骨髓。
七岁稚龄初尝恨意,我踩着至亲尸骸从狗洞爬出府邸。双亲教我的四书五经,终究敌不过人心鬼蜮。辗转于人伢子手中时,我数度挣脱枷锁,却总被更粗暴的锁链拖回深渊。直到某日,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用麦芽糖诱我入彀。
毒王谷的三年光阴,教我识尽世间至毒。那些灌入喉头的苦涩汤剂,将我炼成活体药人。当饥荒席卷中原时,我蜷缩在破庙角落,看着四皇子仪仗逶迤而过。百姓称颂他面如冠玉、心怀苍生,可当枯枝般的手指攥住他织金衣摆,换来的却是侍卫凌空一脚。
"放肆!"冰冷的呵斥声中,我像断线风筝般摔在三丈开外。剧痛撕裂神智时,我摸到了藏在发间的毒粉。忽然有素白衣袖拂过眼前,宋紫鸢执帕按住我渗血的额角,馥郁香气与记忆中血腥味重叠。
作为宋家千金贴身侍女"云锦",我日日与仇人共处檐下。当朝丞相宋明,这个掌控六部十八司的权臣,此刻正端坐紫檀椅上批阅奏章。我本可令他暴毙当堂,却偏要他尝尽剜心之痛。
容色渐开后,投来的目光愈发黏腻。宋明独子在青楼染上的花柳病,实则是我精心调配的"缠绵散"。当他撕开我衣襟时,药性已渗入血脉。三个月后,这个纨绔在莺歌燕舞中浑身溃烂而亡,临终前抓烂锦被的嘶吼,像极了那夜晋府妇孺的哭嚎。
宋明雪白的胡须颤动如风中残絮,我看着他掌心滴落的鲜血染红衣摆,忽觉畅快淋漓。可宋家百年根基岂是折损一个纨绔能动摇的?当四皇子妃的凤冠落入宋紫鸢发间,我知真正的棋局方才开场。
秋猎场上,江彦的马蹄踏碎满地金叶。这个四皇子心腹将我掳上马背时,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箭矢所指之处,寒门谏官应声坠马,而围观者只当是猛兽所为。
"这便是忤逆的下场。"江彦的吐息喷在耳际,我望着四皇子端坐明黄华盖下的身影,忽然笑出声来。当伏兵利箭穿透江彦胸膛时,我怀中的信号弹直冲云霄——那些寒门遗孤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江彦此刻已无暇顾及我,径自将我抛在原地。所幸那群黑衣人的目标始终是四皇子与江彦一党,并未对我这个无名小卒生出杀心。我趁机缩到古树粗壮的躯干后方,听着刀剑相击的声响渐行渐远。
待那片衣袂翻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我才蹑手蹑脚挪向倒在血泊中的谏官。指尖触到他脖颈间微弱的脉搏时,心头猛地一跳——尚存一息。
"公子且忍耐些。"我撕下裙摆布料按在他胸口箭伤处,指尖陡然发力将箭矢拔出。沾着金疮药的绢帕重重压住喷涌的鲜血,怀中男子痛得五官扭曲,却仍挣扎着要开口:"多……多谢姑娘相救……"
我俯身逼近他惨白的面容,声线陡然凌厉:"诸位大人当真糊涂!斩杀一个四皇子便能扭转乾坤?这天家最不缺的就是皇子,世家大族随时能另择新主。你们此举无异于将刀柄奉上,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刺皇子!莫非忘了十年前晋氏满门抄斩的惨剧?这般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昏招,就不怕寒门子弟尽数沦为陪葬?"
鲜血突然从他捂着伤口的指缝间渗出,我急忙按住他颤抖的手腕:"莫要激动!眼下唯有将计就计——密林突现刺客行凶,你身上这支箭便是铁证……"说话间已将染血的绢帕塞进他掌心,"自行按住伤处,此处便交由公子善后,我还有要事待办。"
起身时利落地褪去绯色外衫,惊得伤者满脸通红:"姑……姑娘这是作甚?"
"放心,不劳公子负责。"我三两下剥去死尸身上的玄色劲装套在身上,将散落的青丝胡乱束成男子发髻。阿爹当年任谏官时那股子刚直劲儿仿佛渗入骨血,我头也不回地朝着悬崖方向奔去。
追至断崖边缘时,正见四皇子陷入绝境。他的贴身侍卫江彦已被刺客缠得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护主?我纵身跃入战局,软甲护住的身躯硬生生扛下致命一击,却因惯性带着四皇子坠入深渊。
崖底惊涛拍岸,我借着下坠之势调转方向,以血肉之躯为垫护住天潢贵胄。咸涩的海风卷走面上轻纱,四皇子惊惶的瞳孔里映出我染血的面容。
"以贱躯为盾,换殿下周全。"海浪声中我提高嗓音,"只求殿下他日善待我家姑娘!"
四皇子可以死,却不能死得这般毫无价值。这滩浑水既已搅动,便不差我这粒沙砾。
汹涌的浪涛将我们冲散,待我潜入水中捞起那个落汤鸡般的皇子时,才惊觉他竟是个旱鸭子。冰凉的海水灌入鼻腔的瞬间,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箍住我的腰肢。我咬住他苍白的唇瓣渡过气息,托着这具尊贵的身躯浮出水面。
漂至荒岛时已是月上中天,养尊处优的皇子蜷在火堆旁瑟瑟发抖。我无奈将湿透的中衣裹在他身上,他竟像受惊的幼兽般往我怀里钻。
次日晨光熹微中,他盯着我的目光灼热得令人心惊。我佯装未见地探他额温:"烧退了。"
"姑娘要去何处?"他见我起身慌忙发问。
"寻些野果充饥,殿下可要同往?"
"自然是要同行的。"
往日总端着温润假面的四皇子,此刻衣衫不整地跟在我身后,面上竟显出几分真性情。他执着地掸去衣摆每粒砂砾,倒叫我忆起当年脏手抓他锦袍时他眉间那抹隐忍。
潮起潮落间,我望着天际盘旋的海鸟忽然发问:"殿下可曾挂念何人?"
"不曾。"他回答得干脆,反问我,"姑娘呢?"
"我惦记着姑娘,她此刻定在四处寻我。"我望着海天相接处轻叹,"倒不知殿下家人是否在找您。"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良久才道:"你为何要以命相护?"
"许是因您是姑娘的未婚夫婿,又或是念着当年您与姑娘的救命之恩。"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说服他,毕竟他太清楚世人趋炎附势的嘴脸。
"若我只是裴昭,你还会救吗?"他忽然驻足。
我望着他浸在晨光中的侧脸轻笑:"救人何曾看过身份?"
他闻言怔忡片刻,忽而展颜。那抹笑意如同破云而出的日光,竟带着几分赤诚。那日他同我说起一母同胞的幼弟,说那个聪慧过人的孩子如何夺走父母所有宠爱,又如何在一场意外后变成痴儿。
"后来呢?"我望着他眉间化不开的阴翳。
"溺毙了。"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浮肿的躯体躺在荷花池畔,再无人为他垂泪。"
我望着他无意识摩挲着衣袖的手指,终于明白他为何对深海如此恐惧——怕重蹈覆辙,怕沦为弃子,更怕死后连滴眼泪都换不来。
「他们寻不到我踪迹,自会另立新主,就像当年拥戴我登位时那般。」
「殿下可愿归去?我愿执剑护你周全。」我唇角扬起浅笑。
每日破晓时分,我总要潜入寒潭探查归途。
每当挣扎着游回岸边,总能望见裴昭矗立礁石之上的颀长身影,他总固执地凝望着我归来的方向。
待我筋疲力尽爬上岸,他黯淡的眸子便似星火燎原般骤然亮起。
直到那日,我在波涛中浮沉了整整两昼夜。
晨雾未散,天光微亮之际,终于瞥见岸边那抹靛青身影。尚未触及滩涂,他已踉跄冲入及腰深的水域,全然不顾平日的矜贵仪态。
这个素来克己复礼、有严重洁癖的贵公子,此刻却将浑身湿透的我紧紧箍在怀中,锦缎衣袍沾满泥沙亦浑然不觉。
「别再涉险了,我们不回去了。」
不归去……意味着他要舍弃与生俱来的尊荣,甘愿随我困守这方寸孤岛。
这四十八时辰里,他独自面对浩渺沧海,守候着不知能否归来的我。当晨曦穿透云层那刻,他许下誓约——若那抹身影未曾弃他而去,他愿抛却锦绣前程与之共赴天涯。
我望着他泛红的眼尾,心下了然:这个看似薄凉的少年,实则如饥似渴地渴慕着温暖。
他遭遇暗杀时、坠海时、病重时、独守孤岛时……每逢绝境,我皆如飞蛾扑火般奔赴。
一次次将他从深渊拽回,终成了他心尖唯一的救赎。
从未被爱意浸润过的灵魂,怎会不贪恋这缕微光?
可我仍轻抚他浸透海水的鬓发,柔声道:「殿下,我寻到归途了,我们该回家了。」
宋明尚不知晓,他苦心栽培的棋子正悄然挣脱枷锁。
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我总看见母亲临终前的画面——她挺着孕肚跪伏在宋明脚边,而那人却将三尺青锋狠狠刺入她腹部,剑锋搅动时溅起的血花染红了满庭白雪。
他轻笑:「蝼蚁之命,本就贱如草芥。」
那么今日,我便要让他引以为傲的家族,尽数覆灭在我这蝼蚁之手。
我们扎起木筏,载着干粮,在星月指引下漂泊五日五夜,终见皇城轮廓。
如我所料,世家已另立新主,八皇子被记入皇后名下抚养。
裴昭归来那日,皇后与宋明喜极而泣。
毕竟他身上流淌着宋氏血脉,对视血脉如命的世族而言,他本就是最合适的傀儡。
可这提线木偶,还甘心任人摆布么?
至于那场刺杀——
因谏官所中之箭刻着皇家徽纹,矛头直指其他皇子。二皇子作为秋狝主理人,自然首当其冲。
偏生他真干过构陷忠良的龌龊事,那日殒命的谏官不过是冰山一角。
江彦虽知谏官说谎,却绝不敢吐露实情。这位左右卫上将军因护主不力已被革职下狱,若再背上谋害朝臣的罪名,便是死路一条。他怎会自掘坟墓?
于是顺水推舟,将脏水尽数泼向二皇子。
最终,这个草包成了替罪羔羊。宋明又折一员大将,而我正慢慢拆解他苦心经营的棋局。
他引以为傲的世家联盟,终将溃于我这蝼蚁之手。
裴昭邀我同归王府,我却转身走向相府。
面对宋紫鸢的追问,我隐去谏官之死的真相,将孤岛经历和盘托出。
「你心仪四殿下?」她蹙起柳眉。
我摇头否认。
「那为何舍命相护?」
「他是小姐未来的夫君。」
她忽然攥紧我手腕:「若他回不来,我便要嫁给八皇子,你难道也要为他搏命?小锦,命只有一条!」
这个自小被当作皇后培养的相府千金,竟说我的性命不比任何人卑贱。
我喉间泛起酸涩,垂眸应下:「奴婢记住了。」
夜夜为我悬心的,唯有宋紫鸢。
宋明这般伪善之人,怎会养出如此通透的女儿?
她自幼被严苛教导,稍有行差踏错便要受家法惩戒。幸而满室诗书滋养出她澄澈的灵魂,琴艺更冠绝长安,连宫廷乐师都自愧弗如。
可那琴音里的寂寥,又有谁能解读?
直到两年前竹林深处,她的琴声惊起栖息的雀鸟。路过的锦衣少年忽然驻足,提笔在宣纸上挥毫,竟将琴音化作水墨丹青。
自此每月此时,她必来竹林抚琴,少年亦如约而至。
他们始终发乎情止乎礼,却早已心意相通。
直到四皇子遇刺的消息传来,她含泪让我转告少年:此生缘尽,她要嫁与天家。
此刻四皇子归来,宋明夫妇立即命宋紫鸢送参汤至王府。
朱门内,裴昭与宋紫鸢并肩而行,端的是天造地设,却难掩疏离。
我与江彦随行在后,看着裴昭将这位近卫统领从死牢捞出。
仁德不过是他的面具,施些小恩便能让江家世代效忠。他甚至纵容属下犯错,以便握住把柄。
毕竟,再忠心的狗,能为他挡刀的又有几何?
江彦见我时满脸惊愕:「你竟活着?」
他尚不知孤岛真相。
我冷眼不语,他反倒变本加厉,突然搂住我腰身,带着酒气的唇瓣压上我额角。
看,只因我是卑贱丫鬟,便可任他欺凌。
那么他,也该付出代价。
电光火石间,裴昭突然挥拳砸向江彦面门:「我的人你也敢动!」
素日温润的皇子此刻如困兽嘶吼,拳脚如雨点落下。待我们拉开二人时,江彦已满脸是血。
「殿下息怒!」我死死拽住他颤抖的胳膊,「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裴昭胸膛剧烈起伏,眼尾泛着赤红,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再有下次,我要你的命。」
「我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的人,他竟敢染指!」
「今日之事若有半句风声走漏,格杀勿论。」裴昭下颌紧绷着吐出冷冽字句,拽着我步入内室。侍从端来铜盆温水,他执绢帕蘸水,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一遍遍擦拭我额间沾染的污秽。
「殿下,再擦该蜕层皮了。」我攥住他渗着血丝的右手,拧开青玉药瓶,指腹蘸着清凉药膏细细涂抹他肿胀的指节。
「他该死。」裴昭喉结滚动,眼底戾气未散。
「殿下今日倒像稚子耍性。」我轻叹着包扎好他手背伤口,抬眼望进他翻涌着阴翳的眸子,「若今日被调戏的是寻常婢女,或是未曾与您共历生死的云锦,您可会如此失态?」
他薄唇抿成直线,室内烛火在沉默中噼啪炸响。
「您不会。」我垂眸整理药瓶,「殿下,您是皇子,是未来可能君临天下的人。这世间九成九都是蝼蚁般的升斗小民,若您愿意,请对这些命如草芥的可怜人多施些庇佑。」
宋府绣楼内,宋紫鸢急得团团转,鎏金步摇在烛光下乱颤:「四皇子从未如此暴怒过,他怕是对你动了真心。可皇家最忌情字,若让姑母与父亲知晓,你性命难保,必须即刻离京!」
我望着她焦急面容,心头泛起暖意:「姑娘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走。」
她不知宋相权势滔天,我纵使逃到天涯海角也难逃掌心。何况我本就是以身为饵的棋子——世家盘根错节如百年榕树,不豁出性命,如何能撼动其根本?
我宁可死得其所,也要在史册上刻下血痕,让这天下少些如我般的孤魂。
此事初时并不算严重。江彦失职在先,德行有亏在后,更遑论他冒犯的乃是四皇子救命恩人。略施惩戒本在情理之中,我亦罪不至死。
可谁料三日后,江彦竟因伤口溃烂暴毙而亡。
无人知晓,那日他轻薄我时,我早已将毒粉混着胭脂抹在唇间。这毒本该缓慢发作,奈何裴昭盛怒之下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反倒加速了毒性蔓延。
江彦从面皮开始溃烂,脓水混着腐肉滴落,五脏六腑如被虫蚁啃噬。这般痛楚,较之他当年踹我心口那脚,何止千倍?
江家独子殒命,此事顿时掀起惊涛骇浪。江相老泪纵横跪在宫门前,宋明更借机发难,将我押入刑狱。
阴暗水牢中,江父目眦欲裂,皮鞭裹着盐水抽在我身上。他不知我自幼被喂百毒,浑身血液皆是剧毒,他每折辱我一次,便离鬼门关更近一步。
「老贼,当年你替宋明奔走,屠我晋氏满门时可曾想过今日?」我望着他逐渐发黑的指尖轻笑,「你们父子,注定要断子绝孙。」
铁门轰然洞开,裴昭玄色衣摆沾满夜露。他抱起血人般的我时,江府正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你向御史台递了江家罪证?」我气息奄奄。
「不止。」他指尖拂过我狰狞伤口,「我还伪造了江家与太子勾结的书信。」
我扯动唇角,这步险棋终究走对了。从他为我失控那刻我便在赌,赌他若见我受辱,必会与江家不死不休。
「为何信我?」我望着他染血的衣襟。
「你舍命救我三次。」他嗓音发颤,「我裴昭此生,再不容人伤你分毫。」
我阖目靠在他怀中,听着江府抄家声渐远。宋明老谋深算,定会疑心信件真伪,可他生性多疑,宁错杀不放过。就如他当年给我灌下毒酒时那般,自以为掌控全局。
可他忘了,蝼蚁尚能溃堤。
我蛰伏在四皇子府,掌管内院事宜。裴昭书房密函、暗卫名册皆对我敞开,他望着我的目光日渐炽热,却不知我每夜对着晋家牌位起誓——总有一日,我要让这些刽子手血债血偿。
那日,宋明夤夜造访。
他们盘算在太后千秋宴上构陷太子。具体谋划是给太子与礼部侍郎李宴的夫人向氏暗下催情药物,再将二人引入同一间卧房布局捉奸。李家虽为簪缨世族,但因李宴之妻出自寒门新贵向将军府,在党争中始终保持中立姿态。可若太子染指李家主母,这份奇耻大辱必令李氏全族倒向四皇子阵营。届时太子将因玷污命妇身败名裂,世家便可借此掀翻东宫储位。
此计堪称阴毒,却是一石二鸟的妙算。
裴昭却陷入踌躇。
然则宋明此番乃是知会而非商议,他言道朝堂博弈何来仁义可言,历代帝王哪个不是踩着累累白骨登基。可那无辜的向氏何错之有?
忆昔年毒师将我掳至荒村炼毒,常将我反锁柴房数日不闻不问。每至饥肠辘辘之际,总有唤作招娣的姑娘偷送吃食。后待我反杀毒师逃出生天,恰逢饥荒肆虐,招娣为李府主母向氏所救,我则被宋紫鸢收留。去年长安重逢时,她说向氏赐名向葵,授其诗书礼仪与安身之技。在她口中,向氏与宋紫鸢皆是心慈貌美的善女子。
这般皎若明月的女郎,怎该沦为党争祭品?
宋明离去前投来一瞥,眸中寒意如屠戮我族那日般森冷。我适时咳得惊天动地,佯装病体支离。他噙着冷笑离去,我亦勾起唇角——想将寒门与太子彻底碾碎?先问过我手中剑!
千秋宴当日,向氏以身体抱恙为由被引入厢房歇息。其心腹侍女向葵不知所踪,顶班的向秋是个蠢笨丫头,三言两语便被支开。李宴则被世家子弟缠在宴席间脱身不得。此刻太子亦因饮食问题突感不适,被刻意引至向氏休憩的厢房。
我翻窗潜入时,向氏早已昏睡在芙蓉帐中。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六扇屏风将寝居与厅堂隔开,屏风那侧,太子正以手撑额坐在紫檀木桌旁,耳垂泛着异样红晕。
"殿下。"我轻唤。
他闻声抬头,惊愕之色溢于言表:"小锦?"
每旬我都会往城郊大杂院施粥赠衣,偶遇过位教孩童识字的少年。孩童们唤他星哥哥,他执卷授课时,我曾坐在石阶上执笔临摹。记得那日我笔势歪斜,他下意识覆上我的手背纠正,触电般收回时,白玉似的耳垂已红若珊瑚。
此刻我无暇叙旧,直截了当道:"李夫人正在内室安寝,您中了催情药被引至此,这是世家设下的毒计。"说罢拽住他手腕翻窗而出。
药性已然发作,掌心相贴处传来灼人温度。我引着他躲开巡逻侍卫,跌跌撞撞闯进荒废已久的偏僻宫室。他突然甩开我的手,踉跄奔向院中水井,将整桶凉水兜头浇下。
"没用的。"我望着他泛着情潮的眼眸,"此药性烈如火,不及时纾解会暴毙而亡。"
"滚!"他喉间溢出破碎的嘶吼,发梢滴着水珠,锁骨处水光潋滟。
我缓步走近:"殿下可还记得晋家遗孤?您幼时玩伴晋云?"
他浑身剧震,眸中泛起水光:"你……你可是云儿?"
十五年前晋家蒙冤,我蜷缩在母亲遗体下的暗格,看着亲族血染朱门。而今站在他面前的,早已不是那个会为爬树摔伤哭鼻子的女童。我伸手抚上他滚烫的面庞,冰凉的触感令他发出喟叹。
"星哥哥,你是寒门子弟的指望,是为我晋家翻案的希望。"我解开发髻,任青丝如瀑垂落,"云儿心甘情愿。"
他眸中情欲与挣扎交织,最终化作撕心裂肺的吻。玉镯套上腕间时,我听见他沙哑的呓语:"本就是你的聘礼……"
三日后,大杂院的老槐树下,我摩挲着摘不下来的玉镯,看他在孩童簇拥中提笔写字。斜阳将我们身影拉得很长,仿佛岁月从未流转。
回宫途中撞见四皇子裴昭,我谎称迷了路。他瞥见我袖中隐约的玉色并未深究,毕竟此刻世家正因抓奸反遭设计而焦头烂额——宋明安插在御前的嫔妃,竟与他的养子在别宫颠鸾倒凤。
我望着宋明铁青的脸色,将玉镯往袖中又藏了藏。这出偷梁换柱的戏码,方是开始。
他权势滔天又如何?终究要顾忌清白名声,要服众心。于是他利落斩断与那养子的关联,甚至大义灭亲,恳请圣上严惩养子所在的整支旁系。
这分明是阋墙之祸!
眼见世家门阀内斗不休,当真是痛快至极!
我朝那位寒门出身的年轻谏官递去赞许目光,干得漂亮。
不枉我暗中传递消息,助他捉奸在床。
宋明养子与后妃私通早非初犯。
我何以知晓?
只因这煌煌长安城看似繁花似锦,真正站在云端的贵族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不过是如我这般蝼蚁般的小人物。
莫要轻视蝼蚁,我们才是托起整座长安城的根基。
在宋府、四皇子府蛰伏这些年,小人物的耳目一旦铺开,照样能掀翻参天巨木!
太子裴煜也闹出桩丑事——酒醉后染指宫娥。
但与宋家丑闻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圣上仅令其闭门思过。
我瞬间参透其中关窍,寒门势力仍处弱势,裴煜这是将计就计,诱使世家放松戒备。
如此他便能藏身暗处,世家暴露明处,只待时机成熟便给予致命一击。
三日后,我潜入大杂院会见裴煜。
料想他早将我底细查得透彻,便无赘言。
他竟要我离开四皇子府。
我断然拒绝:"我背负全族血海深仇,早已深陷棋局,岂能全身而退?待你大业得成之日,方是我抽身之时。"
言罢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个孤注一掷的背影。
王府内,裴昭数度欲言又止,终是启齿:"我与宋紫鸢的婚期定在冬月初五。"
他目光灼灼盯着我,面上波澜不惊,袖中双手却已攥成青筋凸起的拳头。
我研墨的指尖微滞,旋即恢复如常:"好。"
"你……不恼怒?"他试探着问。
"若殿下因我拒婚,宋丞相与皇后必不会容我活命,我怎会不明殿下苦心。"我垂眸应道。
他眼底泛起涟漪。
自然不止为我。
世人总有身不由己。
他是四皇子。
离不得世家扶持。
世家亦需借他争夺储位。
既要巩固权势,夺嫡便是唯一出路,与宋家联姻自是势在必行。
不过是早晚罢了。
他、我、宋紫鸢,皆无力扭转乾坤。
既无法改变,又何必徒劳挣扎。
再说,不结亲怎能让宋明倾力辅佐裴昭?怎能让那老狐狸志得意满?又怎能推进我的复仇大计?
冬月初五,裴昭迎娶宋紫鸢。
我镇定自若操持府中诸事。
洞房花烛夜,有人翻窗而入,带着檀香气息的手指抚过我眉梢。
"你倒睡得安稳。"无奈的声线裹挟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睁眼翻身相对:"殿下盼我如何?一哭二闹三上吊?"
"圆房了?"我直截了当。
裴昭没好气地戳我额头:"你怎能面不改色提及此事?你我尚且……我岂会碰她……"
他耳尖泛红,声若蚊蚋。
我轻叹:"她已是四皇妃,是殿下明媒正娶的夫人。宋姑娘曾救我性命,是顶好的女子。"
"她纵有千般好,心却不在我身上。"裴昭蹙眉,"小锦,我识得爱慕眼神,她看我的目光从未有过情意。"
我心头剧震,莫非他已知晓竹林旧事?
"殿下何出此言?"
"若真心爱慕,怎会惧怕与我亲近?"他自嘲一笑。
我暗松口气,他应未察觉苏瑾年存在。
待来日大仇得报,我定要用太子欠我的性命护住宋紫鸢,或许她与那少年尚有转圜余地。
我不喜亏欠,她救我一命,我便还她一命,如此两清。
"她既嫁你为妻,你便该善待于她。"
裴昭眉峰聚起:"云锦,你便这般盼着我与旁人举案齐眉?"
"……"
"非也,我是信重殿下,恐你为我开罪宋丞相。"
"狡辩!你句句为宋紫鸢开脱!昔日你舍命救我称是为报她恩,后来邀你回府你执意寻她,如今她嫁入王府,你不但不妒忌,反担忧我薄待于她,在你心中,究竟谁人更重要?"
"殿下怎又耍起孩子脾气?"
"说!"
"你重要。"
"敷衍。"
他兀自生着闷气,周身气压低沉。
我踮脚吻上他侧脸,柔声道:"不同,殿下,她是救命恩人,你是心上之人。"
生平第一次将"喜欢"二字宣之于口。
他僵在原地,满腔郁气瞬间烟消云散,连脖颈都染上薄红。
我往床榻内侧挪了挪:"殿下可要歇息片刻再走?"
"……"
裴昭耳尖愈红,沉默半晌才低低应了声,郑重其事地躺在我身侧。
我蜷进他怀中,听着如雷心跳,轻拍他胸口:"安寝吧,我最珍视的殿下。"
他素来注重礼数,纵使情动如火,亦不肯唐突与我亲近。
这般定力,真教我无可奈何。
他抚过我发顶,唇角在我看不见处悄然扬起。
睡梦中,有人轻吻我额头,呢喃细语:"我心亦然。"
他翻身离去时,还不忘将窗扉掩好。
我望着紧闭的窗棂暗忖,既他这般看重仪式,我便给他个郑重其事的告白。
裴昭竟将竹林少年苏瑾年聘为王府西席。
此举惊得我手抖,不知他作何打算?
莫非想对宋紫鸢不利?
贺冬宴上,宋紫鸢抚琴,苏瑾年作画,我包着饺子,裴昭跟着我学捏褶。
四人围炉共食时,我见宋紫鸢眸中星光闪烁,这般纯粹的笑意,自她嫁入王府便再未见过。
她是这府邸的女主人,比在丞相府更自在三分。裴昭予她应有的尊荣与自由,甚至会在人前扮演恩爱夫妻。
宋紫鸢心存感激,却难展欢颜。她握着我的手叹道:"小锦,你可知沧海寻珠易,得珠守珠难?我已错失良机,你们莫要因我误了缘分。"
那一刻,我暗自庆幸她将情爱看得比天重。
待来日宋家倾覆,至少还有苏瑾年能慰她余生。
某种程度而言,宋紫鸢与裴昭何其相似。
他们生来便是权谋棋子,父母爱权势胜过爱子女,或许正因如此,才更执着于追寻真爱。
此刻她望向苏瑾年的眸光,璀璨如星河。
她才十六岁啊,正是渴望情投意合的年纪!
苏瑾年缓步踱至我身侧,附耳轻语道:"有位故人托我捎句话,星云永相随。"
我指尖蓦地攥紧衣袖,他竟是东宫暗桩!
宴席散后,裴昭独留苏、宋二人用膳,却携我登临摘星楼赏夜。我望着天幕间闪烁的星子,只觉这安排太过刻意。
莫非他故意纵容,待会儿要演一出捉奸的戏码?
"殿下为何允准苏瑾年同贺冬至?"我终是按捺不住发问。
裴昭执起我的手,指尖摩挲着腕间玉镯:"每回你望着宋紫鸢时,眼底总泛着愧疚与怜惜。我早知她心系苏瑾年,可那时的我满心皆是权谋算计,婚姻于我不过是利益筹码。直到遇见你,方知与知心人错过的滋味,犹如置身永夜。"
他忽然转头凝视我:"你既这般在意她,我便让她展颜欢笑,如此你伴我身侧时,是否便少些亏欠?"
话音未落,夜空骤然炸开璀璨烟花。我望着他映着流光的侧脸,鬼使神差道:"殿下,我们成亲吧。"
裴昭瞳孔微震,我迎着他惊愕的目光继续道:"不要三书六礼,不要宾客盈门,就此刻,以烟花为聘,明月为媒,可好?"
他喉结滚动数下,忽而拽着我奔向库房。当那袭火红嫁衣映入眼帘时,我才知晓,自岛归那日起,他便暗中筹备婚服,直至近日方才完工。
"这鸳鸯戏水……"我轻抚盖头绣纹,针脚虽密却略显笨拙。
裴昭耳尖泛红:"我听说新妇盖头若由新郎亲手绣制,便能得月老眷顾。"他忽然夺过我手中物什,"你的绣工怎及我诚心?"
我背过手去,却见他已发现端倪:"藏什么?"待他夺过那个歪歪扭扭的香囊,我羞愤欲夺回,他却如获至宝:"这是绣给我的?"
更衣时,裴昭执意要行全套礼数。待他点完红烛、撒完桃花瓣、熏完合欢香,我终是忍无可忍,将人推倒在榻:"春宵苦短,殿下还要折腾到几时?"
他喉间溢出低笑,翻身将我困于身下:"云儿可知,此刻我等了多久?"衣袂翻飞间,只余喘息与月华交织。
三日后,裴昭择吉日纳我为侧妃。苏瑾年却传话来,说有人定要见我。
我撑着油纸伞踏入大杂院时,暴雨如注。裴煜自雨幕中冲来,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云儿,随我回去,莫再涉险。"
我轻轻挣开他怀抱,抚上尚未显怀的小腹:"我腹中已有他的骨肉。"
裴煜踉跄后退,我继续道:"你可散布谣言,就说四皇子纵妾灭妻,令妾室先于正妃诞下皇嗣。宋明必会坐不住,届时相府与皇子府反目,朝堂动荡,正是你收揽寒门之心的好时机。"
"我岂能让你以身犯险!"他双目赤红,"若皇位要靠牺牲女子,我宁可不要!"
我冷笑出声,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殿下可知我这些年如何熬过来的?家族百口惨死眼前,我被贩卖毒打,沦为药人试毒,饥寒交迫时甚至与野狗抢食!你若此刻退缩,对得起那些为你铺路的寒门子弟吗?"
解下腕间玉镯时,我竟未觉疼痛。这镯子困我多年,今朝终得解脱。我将它塞回裴煜掌心:"待世家倾覆那日,才是晋云重生之时。今日起,这个女人便随旧日云烟散去吧。"
草木虽无心,人却有情,可他肩负着万民期许的储君之责,终究不能在紧要关头任私情泛滥。
就让这瓢泼大雨浇灭那些不该有的念想吧。
我提起裙裾登上马车,车帘尚未落下,裴煜竟突然闪身挤进车厢。他执起我的手腕,将那支翡翠镯子重新套回:"等我。"言罢便纵身跃入雨幕。
这等天大的喜讯自然要让宋明第一个知晓。
掐指算来,我该到油尽灯枯之时了。
那日宋明踏入四皇子府时,我正与侍女在廊下说笑,佯装不慎将孕事说漏。这位素来清贵自持的权臣,此刻面皮竟微微抽搐,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自诩算无遗策,怎料想我这个将死之人不仅爬上了高位,更抢在宋紫鸢前头有了身孕。待我诞下裴昭的嫡长子,以他对我的宠爱,来日若登大宝,这江山社稷未必不会改弦更张。事已至此,他已无退路可言。
可他苦心孤诣布下的棋局,怕是要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宋明盯着我,目光阴鸷如毒蛇吐信。我却首次迎上他的视线,唇角勾起挑衅的弧度,转身留给这位权臣一个悠然自得的背影。
他权倾朝野惯了,自当视我为蝼蚁。但从今往后,他要尝到什么叫捉襟见肘。
他亲手扶持的裴昭,远比他想象中更难驾驭。明面上他不敢与储君对抗,暗地里使绊子时才会发现,王府上下早被清理得铁桶一般。我的居所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衣食住行皆有专人层层把关,连他精心培养的女儿宋紫鸢,都成了我的守护者。
那日宋紫鸢从相府归来,眼尾泛红,颧骨上还印着指痕,我便知她吃了暗亏。与此同时,太子暗中推波助澜,市井间渐渐流传起裴昭"宠妾灭妻"的流言。
想象着宋明焦头烂额的模样,我竟多添了半碗燕窝。
裴昭与宋紫鸢默默咽下所有非议,在我面前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生怕影响我养胎。后来丞相府送来无数补品,宋紫鸢先命太医逐一查验,裴昭又着人复检,这才送进我院中。
他们不知,我这具被毒药浸透的身子,本就不该有孕。即便侥幸诞下婴孩,也注定夭折。
晋家血脉,终究要断在我手里。
这口黑锅,正等着宋明来背。
开春时节,向葵突然现身,恳求探望天牢中的向家二郎。我这才知晓,她消失的数月竟是冒险押送粮草驰援边关。
向川将军八岁从军,随父镇守北疆,为大夏抛头颅洒热血。以宋明为首的世家却截断军需,欲置将士们于死地。向葵为报向家恩情,不仅秘密运送粮草,更以身试药化解北疆瘟疫。
待向氏父子凯旋,等待他们的竟是"谋逆"罪名,向川被判秋后处斩。
我持着裴昭的令牌,为向葵争取到一炷香探监时间。此事瞒不过裴昭,更瞒不过宋明,可那又如何?裴昭信我如初。
秋分那日,我临盆在即却胎位不正,太医院与稳婆皆束手无策。裴昭双目赤红,我反握住他的手:"去城郊请向葵,她能救我母子。"
整个大夏,唯有向葵敢效仿华佗遗术,行剖腹取子之法。裴昭竟失态威胁:"若救不回她,你休想活命!"我狠狠瞪他一眼,他这才悻悻退到屏风后。
"保大保小?"向葵持着银刀发问,又道:"侧妃怀的是双胎。"裴昭不假思索:"保大人!"
当向葵划开我肚腹时,他始终攥着我的手,指节泛白。待听见婴儿啼哭,这个杀伐决断的储君竟背过身去,肩头微微颤抖。
"是龙凤胎,都很康健。"向葵将襁褓递来,我竟不敢睁眼。
裴昭与宋紫鸢各抱一婴,暖意融融。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当年父母抱着襁褓中的我。
临行前,向葵意味深长:"侧妃胎大如鼓,怕是有人蓄意为之。日后需仔细调养。"裴昭瞬间变脸,冷眼扫向宋紫鸢。
"不关宋姐姐,"我强撑着解释:"深闺女子怎懂这些门道?"言外之意,分明是丞相夫妇借女儿之手谋害皇嗣。这段时日的暴饮暴食,终是派上了用场。
"求殿下为向家留条生路。"我借机为向川求情。裴昭夫妇次日便抱着孩子入宫,连素来对他冷淡的皇帝都展颜赐名。
裴昭虽面无波澜,眼底却漾着笑意。从前他再努力都入不了父皇的眼,如今却因一双儿女得享天伦。皇后与宋明气得摔碎茶盏,却不得不继续扶持裴昭。
至于我的孩子,宋明冷笑:历朝历代夭折的皇子还少吗?他日登基改朝换代,也未尝不可。
可他不知道,这场棋局,早在我腹中便埋下了反杀的棋子。
裴昭此番倒戈终究令诸多世家寒了心。
他过分偏宠侧妃与长子的行径,更让世家的倚仗生出裂痕。
此后年余光景,陆续有世家暗中向太子输诚。
朝堂之上,太子一脉仍示人以孱弱之态。
他们刻意将宋明捧至云端,任其志得意满,忘乎所以。
又至中秋前夜,圣上龙体违和,以宋明为首的世族悍然发动宫变,裴昭率兵逼宫。
裴昭将我与宋紫鸢各自休书一封,着苏瑾年护送我们离京。
他执起我的手温言道:"若得胜,我必亲迎卿归。"
我反问:"若败了呢?"
他指尖微顿,眸光骤然柔和:"届时你便重获自由,天高海阔,余生岁月,且代我览尽这山河万里。"
"你就不怕我随你共赴黄泉?"
他轻笑摇头:"你不会。"
喉间哽咽,终是未再言语。
宋明自诩稳操胜券,却不知二公子早已率数万精兵隐于城郊,只待他们自投罗网,再以谋逆之名将其一网打尽。
不过转瞬,皇权两度更迭,太子终登大宝。
阴湿地牢中,宋明被缚于刑架,往日儒雅荡然无存。那袭雪色长衫浸透血污,猩红刺目,恰似当年晋氏灭门时的满地猩红。
他眸光数度变幻,从阴鸷到愤懑,从怨毒至困惑,终化作声嘶力竭的诘问:"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我执起绢帕细细擦拭匕首,唇角泛起森冷笑意:"大人不是最瞧不起蚍蜉撼树的寒门庶民么?如今便叫你看看,蝼蚁如何啃食参天巨木!"
"你……你是晋氏余孽?!"他瞳孔骤缩,惊惧乍现。
"想起来了?"我指尖抚过刀刃,"你那宝贝儿子可也是我送走的。哪是什么花柳恶疾,分明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说起来,他本可假死遁世,偏生被你们活埋入土。"
他疯狂挣扎,铁链铮鸣:"贱人!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我放声狂笑,刀锋刺入他皮肉,温热血浆溅满脸庞,恍若地狱修罗现世。那些他亲手创制的刑具,此刻尽数加诸其身。
从傲慢到惶恐,从咒骂到求饶,他终是崩溃叩首:"饶命!求你饶我一命!"
"饶你?"我刀尖挑起他下颌,"当年我晋氏族人叩首哀求时,你可曾心软?我身怀六甲的母亲跪地泣血时,你可曾动容?那些匍匐在你脚下求生的黎民,你可曾施舍半分怜悯?"
"你道貌岸然,视人命如草芥!今日便叫你好生尝尝,被蝼蚁反噬的滋味。"我挥刀斩落他四肢,太医应声而入,"务必保住性命,我要他亲眼看着族人尽数伏诛,再尝尽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裴煜特许我探监裴昭。
牢房洁净雅致,轩窗明几,全无腌臜之气。这是我为他求来的体面——素有洁癖之人,怎堪污秽缠身?
往日矜贵疏离的男子此刻蜷坐角落,衣襟微乱,发丝垂落,正对着我赠的香囊怔忡出神。
听闻脚步声,他缓缓抬眸,目光仍如初见时温润。
我布好酒菜,斟满两杯清酿。他忽然抬手覆住我腕间,嗓音暗哑:"此酒穿肠,莫要贪杯。"
"无妨。"我轻笑拂开他手掌,"我自幼尝遍毒物,早已百毒不侵。"
他凝视我良久,终是开口:"孩儿……"
"已托付宋姐姐与苏瑾年照料。"我执杯的手微顿,"对了,苏瑾年原是裴煜安插的眼线。"
"如此……甚好。"
酒过三巡,他忽问:"你可曾……心悦于我?"
我仰头饮尽残酒,倾身吻上他薄唇,将鸩酒缓缓渡入他口中:"裴昭,愿你来世得享天伦,有慈父呵护,有手足扶持,有良人相伴,更有儿孙绕膝。"
切莫再遇我这般满腹仇怨的女子。
他眸光渐散,唇角竟噙着浅笑。
为何不恨?为何至死仍存温存?
我踉跄跌出天牢,终于失声恸哭。
探监前,已是太后的贵妃曾握着我的手喟叹:"昭儿幼时为救雏鸟跌落梧桐,反被皇后斥责。那孩子眼睁睁看着宫人摔死幼鸟,从此心肠便硬了。他父皇原是疼他的,可晋氏倾覆那日,帝王迁怒于他母族,连带这孩子也遭厌弃……"
向葵寻来时,我正对着铜镜描眉。
"何不将孩儿留在身侧?"她蹙眉问道。
"我自幼试毒,五脏俱损,命不久矣。"我抚过腕间镯钗,"何必叫他们记着我这短命娘亲的模样。"
"我定能医好你!"
我笑着摇头:"药汤苦涩,我不愿饮。余下时光,只想看看这大好河山。"
"我陪你。"
留书一封,压上翡翠镯,我携向葵策马出城。她白日里悬壶济世,夜里便研制蜜饯药丸哄我服下。
甜香弥漫,竟尝不出半分苦涩。
我们行至僻静的山野村落,仍能听见乡民们交口称颂今上圣明。
诸如废除了繁重的苛捐杂税。
诸如寒门子弟不再需要权贵举荐,亦可参与科考。
诸如闺阁女子得以自立门户,贞节牌坊尽数拆毁。
诸如北境疆土由向将军平定,黎民终得安居乐业。
诸如晋氏一门与诸多蒙冤寒族悉数昭雪……
百姓的日子愈发红火。
双亲已许久未入我梦乡,想必九泉之下也能安眠了。
这具残躯竟日复一日康健起来,或许还能再观人间数十载春秋。
医毒本同源,我亦用这身本事救死扶伤。
三载光阴转瞬即逝,我们踏上返乡路途。
向葵姑娘重返长安城。
而我择了处鸟语花香的镇子定居。
朗朗书声自私塾传来: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抬眼望去,匾额上「云锦书院」四字赫然入目。
竟是取自我的名讳!
面覆轻纱,我驻足远眺。
但见宋紫鸢身怀六甲,苏瑾年俯身贴耳倾听胎动,二人眸中盛满温柔缱绻。
这般岁月静好,她当得起。
须臾间,数十孩童欢笑着涌出学堂,稚嫩面庞写满放学归家的雀跃。
我逐一端详那些小脸,生怕错失什么。
直至最后,有位温润如玉的年轻郎君缓步而出。他左臂环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右手牵着个玉雪可爱的男童,两张小脸如出一辙的圆润。
眼眶蓦地湿润。
「姑娘也瞧上苏家二公子了?」旁侧大娘冷不丁拍我肩头。
「还有旁人?」我执帕拭泪。
「多着哩!」大娘打开了话匣子,「苏二公子才貌双全,多少姑娘家托媒婆说亲,门槛都要踏破喽!」
「那他怎的……」
「人家对亡妻情深似海,这书院就是用发妻名讳题的。虽收留诸多贫寒学子,却只让交些柴米果蔬作束脩,明眼人都知连饭钱都不够,偏要说是同富贵学子一般无二……」
当年那杯鸩酒确是毒酒,却非取命之物,而是能抹去前尘的忘忧散。
我以圣上欠我的一条命,以竹马情分,以多年扶持寒门的功绩,换得裴昭与宋紫鸢重获新生。
如今宋紫鸢与苏瑾年终成眷属。
而裴昭已作古,眼前人是苏家二郎苏昭,有双亲疼宠,有兄嫂庇佑,有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两个孩儿。
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利益权衡,没有蚀骨孤寂,唯有纯粹的爱意将他包裹。
过往苦难,忘了便忘了吧,连同我这旧人。
三年前我托苏瑾年留书一封,自此在他记忆里,云锦已是故去发妻。
大娘忽然压低声音:「县令千金也中意他呢,那可是咱们县第一美人,沉鱼落雁之姿,你怕是没指望咯!」
如此甚好。
我悄然转身离去。
与他,与我们的孩儿擦肩而过。
忽有清风拂面,迷了双眸,泪珠簌簌而落。
「姑娘。」身后传来熟悉声线。
我心尖一颤,回首望去。
苏昭执着我被风吹落的面纱,温声询问:「可是姑娘遗落的?」
我颔首示意。
他俯身放下女童,将面纱递与她:「福儿,替姐姐送去。」
小姑娘捧着面纱走来,乌溜溜的眼珠打量我半晌,突然脆生生道:「爹爹,姐姐生得同画中娘亲一般无二!」
「福儿,不得无礼。」他轻叱一句,牵过女童,疏离有礼道,「童言无忌,还望姑娘海涵。」
「无妨,令嫒很是乖巧。」我垂眸应道。
彼此见礼后,各自转身离去。
行出数步,终是忍不住回眸,却见他亦驻足回望。
「姑娘,我们可曾……」他斟酌着开口,「可曾在哪见过?」
番外:
见我缄默不语,他歉然道:「是在下唐突了。」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怔怔出神。
「小锦!」清亮女声划破寂静。
「果真是你!」宋紫鸢与苏瑾年快步而来。
「我还当……」她泪盈于睫,想是苏瑾年已告知我病体沉疴,「还当此生再难相见。」
她攥着我手问:「你不认我们,可是仍介怀旧事?」
我喉头哽咽。
曾几何时,我血洗宋家满门,于宋紫鸢而言,是否如当年宋明般可怖?
她却拭泪道:「宋家罪孽深重,条条皆是死罪,与你何干?你是受害之人,该恨的从来都是我们。是你给我新生,如今我只是苏家长媳,只是你的阿姊,莫要再自苦了。」
我再难自抑,将她紧紧拥住:「阿姊……」
苏瑾年叹道:「还有苏昭和孩子们,你真能割舍?」
归至书院,面对满眼困惑的苏昭,苏瑾年正色道:「二弟,她确是你发妻,个中缘由,该由她亲口诉与你听。」
宋青鸾被宋紫鸢与苏瑾年拉到回廊转角处,将适才大娘那番絮语又复述了遍。如今苏昭在江南地界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才名远播又生得芝兰玉树,媒婆们快把苏家门槛踏破了,偏生这位苏二公子眼高于顶,连知府千金的绣球都敢拒。
二人劝她莫要焦躁,只管拿出缠绵功夫慢慢哄着。这世间情爱最是奇妙,纵使铁石心肠,也敌不过日久天长的温存。
暮色四合时,她与苏昭并肩行在青石巷弄。晚风裹挟着蔷薇香气,惊起檐角铜铃叮咚。
"若我说当年病势沉疴,自知回天乏术,才留书与你诀别。"她指尖无意识绞着衣带,"这三年实则辗转求医,方才不敢相认,实是近乡情怯……"
"我信。"他驻足望她,月光在睫毛镀了层银纱,"可痊愈了?"
"已大好了。"她声音轻若蝶翼。
"那便好。"他垂眸浅笑,恍若春雪初融。
原来冰消雪融不过瞬息之间。她试探着勾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见他没有挣脱,指尖便顺着经络纹路蜿蜒而上,直至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处似有火星燎原,烧得她耳尖发烫。
"从前在桃溪镇,我们常这般牵着手走。"她望着交叠的影子在地面绵延。
他喉结微动,白玉似的面庞泛起绯色:"我常想,究竟是何等钟灵毓秀的女子,能让兄嫂提及便红了眼眶?又是何等风华,能孕育出福儿宝儿那般玉雪可爱的孩子?"
晚风忽然变得粘稠,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直到今日见你。"他顿了顿,指腹摩挲她手背,"方知我妻合该如此。"
她望着他眸中跃动的星火,忽然想起云锦书院的银杏叶落时,也是这样碎金般的光影。
苏家字画生意本该日进斗金,偏生三位斯文人不擅商贾之道,让牙行克扣了大半银钱。她接手后亲自打理,三个月便让进账翻了三番。苏父苏母是真正的慈心长者,待宋紫鸢与苏昭如亲生,见着她更添三分怜惜。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二老将福儿宝儿宠得无法无天。那对玉娃娃今早还嚷着要摘月亮当灯笼,偏生满屋子人都由着他们胡闹。可她望着二老鬓边白发,又想起自幼缺失的骨肉亲情——若爹娘尚在,怕也要将外孙宠上天去。
积蓄渐丰时,她在城南置了座三进宅院,专收流离失所的稚子。那些孩子怯生生的眼神,像极了当年被牙婆追打的自己。她教他们识文断字,授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更在每个孩子心田种下善念——待来日长成,也要为他人撑伞遮雨。
即便如此,仍有碎嘴婆子在茶肆嚼舌根。说她无名无分赖在苏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苏昭得知后次日便提出重办婚仪,说要让全江南都知道,苏家二夫人只此一位。
当她掀开那方红盖头时,险些被鸳鸯戏水的绣样逗笑。针脚虽稚嫩,却比嫁衣上苏绣大师的巧思更动人。"我听说……"新郎官耳尖通红,"若新郎亲手绣盖头,便能得月老赐福。"
她从妆奁取出个歪歪扭扭的香囊,他竟如获至宝系在腰间,逢人便夸是天下无双的珍宝。
大婚前夜,长安来的车驾惊破小城宁静。向葵大人执掌户部,向川将军威震边疆,更莫提那位微服私访的九五之尊。当"云府"鎏金匾额悬上宅门时,满城缙绅都惊掉了下巴——谁不知这"裴煜"二字,正是今上的名讳!
太后亲自执玉梳为她绾发,凤钗流苏在烛火下摇曳生辉。"一梳举案齐眉,二梳儿孙满堂……"老人声音哽咽,"你爹娘若见着,定要夸这丫头出落得极好。"
及至裴煜踏入喜房,满室烛火都黯淡三分。他褪去龙袍仍是她记忆中的兄长模样,只是眼角细纹里沉淀了家国天下。
"阿鸾。"他轻抚她发间玉簪,"该叫皇兄了。"
我身披他亲手定制的婚服,比苏昭备下的那套更显华贵非凡。
他的视线在我周身流连,最终定格在嫁衣的繁复工艺上,眼底泛起涟漪般感慨,修长手指默然抚平我裙裾的褶皱。待整理妥当,他从襟口掏出枚温润的玉镯——正是被我两次退回的那件信物。
"云儿,戴着它罢。"他嗓音微哑,"此生我甘愿以兄长之名,护你周全。"
我垂眸望着递到眼前的玉镯,轻声唤道:"哥哥。"
"倒是乖觉。"他唇角扬起苦涩弧度,将玉镯缓缓推至我腕间。
迎亲队伍自云府启程,百辆朱轮马车逶迤如龙,载着十里红妆行至云锦书院。新郎官苏昭执我之手共乘金鞍,绕城三匝方归云府。
"云家女儿只招赘,不外嫁。"裴煜端立高堂,玄色蟒袍衬得他眉目如霜。这位手握重权的国舅爷金口玉言,满堂宾客竟无一人敢置喙。
礼成时分,裴煜执我素手,郑重将其交予苏昭掌心:"愿二位白首同心,岁月长安。"
宴席自街头绵延至巷尾,珍馐美馔任人取用,整座城池都浸润在喜气里。我暗自揣测,这般排场怕是要耗去他半数私产。然未及相询,便见他遥遥举杯致意,旋即转身消失在朱门之外。
恰在吉时,大夏朝廷连颁三道恩旨:
一为普天同庆,大赦囚徒;
二为与民休憩,免征赋税;
三为破除旧制,允女子应试。
"方才真真吓煞我也。"苏瑾年执扇拍着心口,"还当那煞神要抢亲呢。"
我执起合卺酒轻笑:"怎会。"
自幼相伴的情分,早将锋芒淬炼成绕指柔肠。他最是清楚我的脾性,宁折不弯的性子,怎会行胁迫之举?
身着他备下的霓裳,戴着那枚玉镯,已是这位权倾朝野的兄长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何况他千里奔波而来,不过是以娘家人的身份,替我撑起遮风挡雨的天地。
红烛摇曳的婚房内,我趁苏昭应酬之际,悄悄换下那袭华贵嫁衣,却遍寻不见他亲手绣制的鸳鸯盖头。
"怎的换了衣裳?"苏昭推门而入时,我正对着空荡荡的妆奁发怔。
"想让你亲手绣的嫁衣,完整见证这场婚典。"我回身浅笑。
他执起我微凉的手掌,将一方红绡放入我掌心:"傻姑娘,这盖头我自晨起便揣在胸口,月老殿前的红绳,早将你我牢牢系住。"
望着他温柔的眉眼,我终是问出盘桓心头的疑惑:"你不好奇我那些来历成谜的娘家人?"
苏昭将我鬓边碎发别至耳后:"想听你说,又怕触碰你的禁忌。既已结发为夫妻,往后余生尽可慢慢道来。此刻能拥你入怀,已是上天垂怜。"
他不知,太后也为这场婚典备下厚礼。
他生父因病未能亲至,却命巧匠以赤金铸就如意秤,寓意"称心如意"。这柄寄托着父亲殷切祝愿的宝器,借苏瑾年之手辗转送到他掌中。
"谁能料到呢。"太后执我手轻叹,"晋家女儿终是渡了他一程。如今这孩子眼底有光,面上含笑,倒像是脱胎换骨般。"
何尝不是他救我于深渊?
我曾以谎言为刃伤他至深,他却报以赤诚真心。当我不再相信人间情爱,偏是他用最纯粹的温柔,教会我何为真心换真心。
红烛将尽时,我伸手环住他脖颈,吐气如兰:"官人,春宵苦短……"
温热掌心却覆上我唇畔:"且慢,还未掀盖头。"
"……"
这古板的文人执拗!
但见他郑重取出珍藏的鸳鸯盖头,以金秤挑起那抹艳红。我趁机反客为主,将他推倒在芙蓉帐中:"如今盖头掀了,红烛点了,连合卺酒都饮尽了,总该……"
话音未落,温热唇瓣已封缄所有言语。他臂弯如铁箍般收紧,将积攒多年的情愫尽数化作缠绵缱绻。
我们曾困于往事泥淖,曾迷途于命运歧路,所幸终未错过彼此。纵使前路风雨如晦,此刻相拥的温暖,便抵得过人间万千。
来源:小雨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