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三载春秋里,我为许世安挡过明晃晃的刀剑,猩红血迹浸透罗裳;亦曾痛失尚未成形的骨肉,那撕心裂肺的苦楚至今仍在骨髓里隐隐作痛。犹记那日,我浑身浴血倒在他怀中,他双臂如铁箍般将我禁锢,眸中泛起血丝,立下此生不二色的誓言,那声线似金石相击,震得我耳膜生疼。
结缡三载,岁月如梭。
这三载春秋里,我为许世安挡过明晃晃的刀剑,猩红血迹浸透罗裳;亦曾痛失尚未成形的骨肉,那撕心裂肺的苦楚至今仍在骨髓里隐隐作痛。犹记那日,我浑身浴血倒在他怀中,他双臂如铁箍般将我禁锢,眸中泛起血丝,立下此生不二色的誓言,那声线似金石相击,震得我耳膜生疼。
奈何世事如棋,人心似雾。
当新寡表妹江绾晕厥在他胸膛之际,他竟背弃了山盟海誓。"阿昔,表妹出身微贱,如今又遭家破人亡之祸,若再屈居妾室,恐终身难见天日。你能否将将军府主母之位让与她?"
"你是侯府嫡出千金,身披赫赫战功,即便为妾,旁人亦不敢轻贱。可表妹与你云泥之别,她孤身飘零,柔弱堪怜,我是她在这浊世唯一的倚仗。"
可许世安怎会知晓,侯门贵女素来心性孤傲,宁为玉碎,不求瓦全。
既君心另属,
便如朝开夕谢的木槿,从此与君陌路。
……
疾步踏入前厅时,正见江绾软绵绵倚在许世安臂弯,双眸紧阖似是昏死过去。未及开口,便遭他当头棒喝:"南昔,你是如何训导下人的?竟让表妹在府门外曝晒两个时辰!今日烈日当空,若表妹有个三长两短,定要将那些奴才尽数发卖!"
言罢,他陡然横抱起江绾,大步流星往客房行去。擦肩而过时,那汹涌怒意几乎要将我淹没,仿佛我才是那十恶不赦之徒。
三载夫妻,这是许世安首度对我厉声呵斥,竟是为着旁的女子。
王管家在旁汗如雨下,躬身解释:"夫人明鉴,老奴实不知这是将军表妹。她只在门外长跪,任凭如何询问皆不答话,老奴实在无法,才未敢惊扰夫人。"
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纵使心有不甘,却也无意纠缠,只挥袖作罢。
这江绾倒会掐算时辰,跪足两个时辰偏在许世安归府时晕厥,也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精心算计。
许世安在客房守了整夜,次日清晨便踏入我院中。与昨日暴怒模样判若两人,他手持带露海棠,轻轻插入青瓷瓶中,晨光里花瓣娇艳欲滴。
"阿昔,我见这海棠开得正好,特特为你折来,可还入眼?"
许世安素日忙于军务,鲜少有此闲情。若是往昔,我定会雀跃着挽上他臂弯,笑靥如花。
可今时不同往日,府中新来佳人,他的温存,再非独属我一人。
我垂眸掩去眼底波澜,再抬眼时已换上淡漠笑意:"将军亲手所摘,自然极好。"
许世安踌躇片刻,终是开口:"阿昔,婠婠是我表妹,新近守寡,无处安身,这才来投奔于我。舅父舅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如今他们仙逝,我便是婠婠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自当妥善安置。"
"我……欲纳表妹为妾,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茶盏猝然坠地,瓷片迸裂四散。
我怔怔望着眼前人,昨夜为他开脱的万千理由瞬间崩塌。我甚至已为江绾谋好出路,纵使她要改嫁,我必为她寻个良人,保她余生无忧。
怎料这"良人",竟是许世安,竟是这将军府的锦绣床帏。
酸涩如潮水漫过心田,连嗓音都带着颤:"将军曾言,此生唯我一人。"
许世安眉宇间掠过愧疚,却如朝露般转瞬即逝:"阿昔,我知此事委屈了你,可婠婠自幼孤苦,又遭此劫难,我怎忍见她流离失所?"
"善待她的法子千千万,将军何不另择佳婿?何必非要纳她入府……"
话音未落,许世安便冷声打断,唇角泛起讥诮:"婠婠与你不同,她出身寒微,又背克夫之名,再嫁也只配为妾,还要受尽白眼欺凌。我身为兄长,怎能如此薄情?"
我苦笑着望向这个曾与我同生共死的夫君,只觉心口被利刃剜开。许世安握住我肩头,眼底满是恳求:"阿昔,婠婠若为妾室,必遭人轻贱。你能否将正妻之位相让?我保证,主母名分不过虚设,府中中馈仍由你掌管,我对你的情意亦不会改变分毫。"
我踉跄后退,耳畔嗡嗡作响。分明听清了每个字,却如坠云雾。
"将军要我让出正妻之位,那我该当如何?屈居妾室?"
"阿昔,你会是将军府的贵妾,与寻常妾室自是不同。"
不同?又能有何不同?正妻之下皆为妾,他竟说得如此轻巧。
我与他携手三载,曾共赴沙场斩将搴旗,曾为他挡过刀光剑影。如今太平盛世,他却要贬我为妾,教我如何甘心?
"将军如此行事,可曾想过永安侯府的颜面?我宁死不从!"
许世安凝视着厢房方向,眸中掠过几许晦涩,旋即转向我继续劝慰:"昔儿,你是侯门贵女,身份矜贵,即便屈居侧室也无人敢置喙。可婠婠与你云泥之别,她孑然一身,断不会与你争宠夺爱。你何苦容不下这苦命女子?"
我沉下脸色不再言语,径自推开朱漆雕花门。霎时金乌倾泻,灼目日光刺得人眼眶生疼。抬眸望去,但见江绾正跪在青砖院中,骄阳曝晒下哭得梨花带雨,纤弱身形似风中残荷。
"表哥万勿因婠婠与嫂嫂生隙。婠婠自知卑贱如尘,怎堪匹配将军正妻之位?能在府中苟安已是奢望,哪怕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奈何双亲为寻表哥魂断他乡,至今尸骨未寒,婠婠唯盼代为收敛遗骸……"她以帕拭泪,声若游丝,"如今心愿得偿,婠婠自当收拾行囊离去,绝不打扰表哥与嫂嫂琴瑟和鸣。"
许世安闻言色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搀扶。江绾顺势跌入他怀中,哭得愈发凄楚,泪珠簌簌浸透衣襟。
"婠婠休要胡言!这将军府便是你的家,谁敢逐你出门?"他环顾四周,目光如刀般剜过,"在这府邸之中,还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烈日炙烤着青石地面,我却如坠冰窟,寒意直透骨髓。江绾倚在他怀中,忽地朝我投来一瞥,眸中尽是讥诮。
我阖目静立,眼见夫君怀拥她人,心口骤然抽痛,恍若利刃剜心。霎时天旋地转,腰间玉佩应声坠地,碎成数截。
"夫人当心!"侍女扶桑疾步相搀,堪堪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躯。
这声惊呼终是引得许世安回首。他正待转身,江绾却突然跪地叩首,三声闷响如重锤击心:"婠婠从未觊觎正妻之位,嫂嫂纵使恼怒,也不该摔碎定情信物。嫂嫂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是见惯奇珍,可莫要误解表哥情意……"
我垂眸望着碎玉,恍然惊觉这裂痕恰似我与许世安的情分,一旦崩塌便再难复原。未及伤怀,他已攥住我手腕,力道之大似要捏碎腕骨:"南昔!你竟为这点小事摔碎玉佩?你口口声声说侯府颜面,又将我置于何地?"
"这般善妒,实难当将军夫人之责!"他甩开我衣袖,携江绾拂袖而去。临出院门时忽地驻足,语调森寒:"你嫁入府中多年未有子嗣,已犯七出之条。今日留你正妻之位,已是天大恩典。"
我独坐石阶,看满院海棠在盛夏骄阳下簌簌凋零,颓败之态竟似人心。草木逢春尚可再发,情意碎裂却如覆水难收。
自那日起,许世安再未踏足我院。倒是江绾的笑语常越墙而来,她戴着新得的钗环,故意在我院外徘徊,看似恭谨实则炫耀。
扶桑终是忍无可忍,猛地推开院门:"无依无靠的孤女也敢鸠占鹊巢?你父母早亡已是命硬,如今还想克夫不成?夫人宽厚不与你计较,你倒蹬鼻子上脸!"
我并未阻拦,这些时日早已想得通透。许世安既背弃誓言,我南昔也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然我万没想到,他竟为江绾做到如此地步。这日我正核对账目,忽闻扶桑被缚的消息。待我赶至时,只见她气息奄奄伏在长凳,后背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住手!"我飞奔上前推开行刑小厮,却不敢触碰扶桑伤处。这般皮开肉绽的痛楚,她一介弱女子如何承受得住?
"南昔!你还有半点主母风范?"许世安皱眉怒喝,"为个侍女擅闯婠婠院落,成何体统!"
我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掌心火辣辣地疼:"扶桑自幼伴我长大,情同姐妹。你为这狐媚子将她打成这样,可对得起当年海誓山盟?"
他愕然瞪视着我,仿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江绾已失声惊呼,纤手颤抖着抚上许世安泛红的脸颊。
"嫂嫂,你怎敢如此……"
我反手又是一记耳光甩在江绾妆容精致的面上:"聒噪!这里何时轮得到你置喙?"
许世安如梦初醒般攥住我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南昔!你在军中野惯了不成?竟连世家嫡女的端庄都抛诸脑后!这般粗鄙行径,怎及得上婠婠半分温婉?"
"扶桑遭此等刁奴折辱,按府规本就该惩!"我甩开他的桎梏,指尖轻抚过侍女肿胀的面颊。
扶桑气若游丝地掀开眼皮,惨白唇角勉强扯出弧度:"夫人……是奴婢没用,护不住主子……往后您定要保重……"
话音未落,那只染着凤仙花汁的手便颓然垂落,恍若秋日里凋零的残红。我喉间骤然哽住,泪珠不受控地砸在她渐凉的衣襟上。往日沙场喋血未曾落泪,而今却因这忠仆之死溃不成军。
"将今日行凶的刁奴杖杀!"我抱起扶桑渐冷的身躯,声线冷若冰霜。
江绾贝齿紧咬朱唇:"你疯了不成!"
我驻足回眸,眸光如利剑出鞘:"只要这将军夫人的印信在我手中一日,内宅诸事便由我定夺。"随行旧仆得令,立时将两名小厮按伏在地。
惨嚎声撕裂暮色,我却觉心如擂鼓。这些皮肉之苦,如何抵得过扶桑性命之重?
永安侯府后宅,父亲正与新纳的第十三房妾室调笑。我枯坐半日,方见这位当朝侯爷衣冠不整地踱步而出。
"整日往娘家跑什么?怎不学学婠婠姑娘温柔小意?"父亲蹙眉斥责,茶盏磕在案几上叮当作响。
我垂首不语,任由泪珠浸透帕巾。父亲终是耐不住性子,将青花瓷盏重重掷地:"哭哭啼啼作甚!有话直说!"
待我将许世安悖逆之举和盘托出,父亲气得须发皆张:"竖子安敢如此!我永安侯府的掌珠,岂容他作践!"转瞬又瞪我:"连个男人都拢不住,要你何用!"
我默然退出正厅,临行前只取走了母亲供奉在佛堂的牌位。
三日后,长安街市井间流言四起。我途径朱雀大街时,正逢新科状元打马游街。受惊的骏马扬蹄嘶鸣,街边稚童惶然无措。我飞身上前拽住缰绳,这套驯马术还是当年在军中练就的本事。
"裴公子当真是芝兰玉树!"
"可别学那许将军,为个寡妇竟要贬妻为妾,忒没良心!"
"听说那南家女还曾救过他的命呢,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父亲这手釜底抽薪用得极妙,既未惊动圣听,又将许世安架在火上炙烤。可惜,这并非我所求。
暮色四合时,许世安踹开我院门,锦袍下摆带起一阵劲风:"坊间传言可是你散布的?你当真要毁我前程?"
我执起青瓷盏浅啜:"将军与江姑娘的情事,何须我多言?"
"昔儿,你可知我今日之位多少艰辛?"他语调忽软,竟携着三分哀求,"我允婠婠正妻之位,绝不碰她分毫,你在府中地位如旧,不过虚名罢了……"
我霍然起身,腕间玉镯撞在案角发出清响:"许世安,我要和离。"
他瞳孔骤缩,似是听见什么骇人之语:"就为着虚名?我们三载夫妻情分……"
"我南昔绝不与人共侍一夫。"我望着这个曾山盟海誓的男人,只觉喉间泛起腥甜。
许世安突然发力将我箍入怀中,酒气喷薄在颈侧:"我绝不允和离!"我屈膝顶向他腿弯,趁他吃痛之际挣开桎梏,反手便是一记耳光。
"许世安,这婚约到此为止。"我望着他泛红的侧脸,忽然想起大婚那日他挑起红盖头时的模样。原来韶光易逝,竟比不过人心易变。
“绝无可能!”许世安如被触怒的雄狮般逼近,铁钳般的手指掐住我的下颌,迫使我仰视他泛红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偏执的占有欲。
“南昔,这和离书你休想拿到!你生是我许家的人,死亦是我许家的鬼!”他咬着后槽牙嘶吼。
“明日你便入宫禀明圣上,昭告天下!不是我许世安薄情寡义,实乃你南昔婚后三年未有子嗣,自甘堕落要贬妻为妾!”
“你做梦!”我眼眶欲裂,后槽牙几乎咬出腥甜。
他忽然俯身贴近我耳畔,湿热的气息裹挟着毒蛇般的低语钻入骨髓:“我的好夫人,你当真以为侯府嫡女的身份能保你周全?你那好父亲早将你当作弃子,至于你视若珍宝的弟弟南央——”
他故意顿住,欣赏着我骤然惨白的脸色:“上月他刚折了右手,你说明日会不会断条腿?或是从战马上栽下来……”
“许世安!”我浑身血液凝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直起身,指尖划过我颤抖的唇瓣,笑得残忍:“乖,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模样。”
目送那抹墨色衣角消失在回廊尽头,我如断线木偶般瘫坐在冰凉的青砖上。恨意如烈火灼烧五脏六腑,身体却冷得像浸在寒潭。他竟卑劣到用南央的性命要挟!
那个比我小六岁的少年,侯府嫡子却活得连庶子都不如。父亲恨屋及乌,自母亲病逝后,明枪暗箭从未断过。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我的父亲,巴不得我们姐弟早日化作黄土。
“每次看见你们姐弟,就想起你们那高贵的母亲!”他总这样咆哮,仿佛我们身上流着肮脏的血。
我恨这个家,更恨自己身为女子无法护住弟弟。那年我披上男儿战袍,在沙场上九死一生,为的就是给南央挣个前程。也是在那血雨腥风中,我遇见了许世安。
谁能想到,我舍命换来的将军之位,今日竟成了刺向我的利刃。
承明殿内,龙涎香也压不住帝王威压。
“南昔,你可想清楚了?”明黄衣袖下,皇帝的手指叩着龙案,“为着许世安,连侯府贵女的体面都不要了?”
我俯身叩首,后颈贴着冰凉的地面:“是臣妇德行有亏,三年未有子嗣,自愿让出正妻之位。”
皇帝忽然轻笑:“坊间传闻朕有所耳闻,若他负你,朕自会为你做主。”
“陛下明鉴,确是臣妇主动求去。”我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和离书易得,可若南央有个被休弃的姐姐,他在官场将永无出头之日。
“你不如你母亲。”皇帝长叹,接过我呈上的信笺时,指尖竟在微微发颤。
那是母亲临终前用血写的绝笔,我赌对了——帝王对白月光的执念,足以换南央一世平安。
出宫时,宫道长如黄泉。用一封伪造的书信换弟弟前程,是我这个姐姐,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事。
将军府张灯结彩那日,许世安难掩喜色:“昔儿,你放心,这不过是走个过场。”他试图握我的手,我侧身避开。
江绾端着茶盏袅袅而来,朱红嫁衣衬得她面若桃花:“姐姐请用茶,婠婠断不敢与姐姐争宠。”
我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灼烧着喉管。江绾忽然贴近我耳畔,吐气如兰:“从今往后,姐姐可要日日跪着敬茶了。”
我望着她娇俏的面容,胃里泛起阵阵恶心。许世安尴尬地轻咳:“婚事就劳烦夫人操办了。”
“将军放心。”我垂眸掩去讥讽,“婠婠姑娘想看烟花?我定让全城百姓都瞧见这场盛事。”
夜风卷起我褪色的裙裾,身后传来新人银铃般的笑声。我仰头望着墨色苍穹,忽然轻笑出声。这吃人的深宅,这肮脏的权谋,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如今的长安城,流言蜚语满天飞。因着有皇上的默许,许世安对此浑不在意。倒是父亲多次派人叫我回侯府,我只以身子不适为由婉拒了。他的心思,我自然知晓,不过是嫌我给他丢了脸面罢了。
我从来都不在意他的看法,即便将军府闹得鸡飞狗跳,也与我无关。
婚事定在了一个月后。
我会亲自为他们操办这场婚礼,亦会送他们一份终身难忘的大礼!
在这一个月里,江绾表现得乖顺无比,宛如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兔子,整日里围着许世安转。她娇柔多情,自是比我会哄人开心。也因着这份柔情,许世安对她越发怜惜有加。
可我看得真切,这样的女子,绝不似表面那般简单无害。
我让母亲留给我的暗卫去江绾的老家苏州探查一番。层层深入之下,果然查出了问题。
但我并不打算多管闲事。既然已经决定离开,这等秘事若是挑破了,又如何能看着他们一步步跌入深渊呢?
小桃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夫人,不好了!那江姑娘晕倒了,说是闻了你种的海棠花,过敏所致。”
我赶去偏院时,只见一众小厮正挥舞着砍刀,对着我辛苦栽培了三年的海棠花大肆砍伐。花瓣大片大片地飘零而下,曾经的盛景已不复存在。
江绾被侍女搀扶着,幽幽地走了进来。
“姐姐不会怪我吧?我只是闻不得海棠花的香气,表哥就命人将它们砍去了。实在有些糟蹋了这些花儿,可表哥非要如此,我也没办法。他说我日后是将军府的当家主母,若因着这些下贱之物损了身体,那便都是它们的罪过。”
“你也知道的,我向来身子弱,禁不得病痛。要怪,就怪你养的这些海棠花污了我的眼。”
她慢慢靠近我,低声说道:“谁让这些花是表哥亲手为你种下的呢?我要一点点拔出你在表哥心里的位置。”
我望着栽倒在地的海棠树,忽然就没了想要阻止的冲动。
许世安的人,我都不要了;他种的这些花,又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呢?
我转身离开,却与匆匆而来的许世安撞了个正着。
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神色急切,一个箭步冲上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昔儿,婠婠她对海棠花粉过敏得厉害,我也是一心为了她的身子着想啊。你且放宽心,等来年春天,我定会专门为你寻一块空地,和你一同种上满园的海棠花。”
许世安哪里知道,我钟情于海棠花,并非是因为它是谁亲手种下的,而是因为这花是母亲生前最为钟爱之物。我不过是借着这海棠花,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来缅怀母亲罢了。于我而言,只要我在的地方,海棠花便能重新绽放。
他更不会明白,我和他之间,早已没有了所谓的来年。
微风轻轻拂过,最后一瓣娇艳的海棠花悠悠飘落,恰好落在了许世安摊开的手掌之上。而此时的我,早已迈开脚步,渐渐走远。
他呆呆地伫立在我的身后,目光空洞,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可他又实在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
方才还一脸张狂得意的江绾,此刻望着失神的许世安,双手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丝帕,那原本灿若牡丹的妆容,因嫉恨而变得扭曲狰狞,仿佛一朵被暴风雨摧残后的残花。
最近这段日子,我忙得不可开交。我忙着偷偷将母亲留给我的那些珍贵嫁妆,一件一件地换成银钱;忙着操持自己那场本就不该存在的婚礼;忙着为离开做足准备,将行李一点点搬去偏院;还要忙着应付许世安毫无缘由的搅扰。
他好似生了双重人格一般,一边深陷在江绾的柔情蜜意之中,无法自拔;一边又满心愧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我看。只是,那颗心的颜色,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了吧?
直到他和江绾大婚前的第七个夜晚,我被江绾身边的侍女匆匆请去了客房,说是要与我商议婚宴的菜品事宜。
夜里,那侍女态度恭顺,可我又怎会不知她心里打着别的算盘。后来从小桃口中得知,晚膳时分,许世安去了江绾那里许久未归。想必,这是江绾邀我来“看戏”呢。虽觉得这戏无聊透顶,但若没有看客,又怎能称得上是戏呢?
待我匆匆赶到时,刚站在屋外,便听到屋内传来缠绵悱恻的呻吟声,以及男子粗重急促的呼吸声。透过那扇半掩的窗棂,只见屋内是两具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身体。突然,屋内传来一阵懊恼的惊呼。
“怎会……不……”
紧接着,许世安只披着一件外袍,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
他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我,顿时手足无措,眼神慌乱得如同受惊的小鹿。
“昔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婠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啊!”
他急忙伸出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神中满是迫切,急切地解释着。
“你别生气,今日定是我吃醉了酒,才做出这等糊涂事。你要打要骂都行,可千万别伤了自己。”
我唇边微微勾起一抹浅笑,缓缓俯下身。
“将军说笑了,江姑娘不日便是你的妻子了,夫妻之间的亲密举动,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而且江姑娘到底比我年轻些,若能早日为将军府诞下子嗣,那才是将军的福气呢。”
“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便不打扰将军和江姑娘了。”
许世安看着我这般不吵不闹、安静顺从的模样,反倒来了脾气。
“南昔,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子嗣,什么再正常不过,你分明就是在故意激我,对不对?有什么怨言你就说出来好不好?我知道娶婠婠的事让你受了委屈,但你要相信我,我对你的情意,是和别人不同的。”
突然,我觉得这一切无比可笑,仿佛刚才在屋内纠缠在一起的人,并不是许世安一般。他居然能对着另一个女子,如此深情款款地诉说情意。
这时,江绾披着一件薄纱,袅袅婷婷地走到我面前,不由分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姐姐,都是婠婠的错,表哥吃醉了酒,把我当成了你而已。姐姐千万别怪表哥,千万别因为我伤了你们之间的情分。婠婠这就划花了自己的脸,让姐姐安心。”
说罢,江绾便从头上取下一支簪子,朝着自己的脸狠狠划去。她的动作虽快,可眼神却始终定在许世安身上,仿佛在等待着他做出反应。
许世安见状,立刻冲上前拦下了她,随后朝着我怒吼道:
“南昔,我本以为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女子,没想到也学了后宅里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你不就是想让我怪罪婠婠,然后取消婚事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纵是今日我与婠婠有了肌肤之亲,那也是被你逼的。你多年无子,难不成你当真要我许家绝后?如此歹毒,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心口处,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不过,这痛并非是因为许世安的误解和厌恶,而是因为他口中的“孩子”二字。
我缓缓抚上小腹,泪水不由自主地轻轻滑落。那是为了救许世安,我不幸失去的孩子啊。如今,他不但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遗忘,反而被用来攻击他的母亲,他在九泉之下,该有多伤心啊。
好在他没有降生在这个世上,不用像我一样,受人胁迫,饱受折磨。许世安,他更不配做孩子的父亲!
我脚步虚浮得似踩在云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里,全靠小桃在旁紧紧搀扶着,才勉强挪动身形。
心底那股凄然愈发浓烈,如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
江绾那娇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假惺惺的大度:“表哥,你要不再去劝劝姐姐,说几句宽慰的话?”
许世安的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温度:“不必了,今日非得给她个教训,才能让她彻底断了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可不知怎的,南昔眼前总是浮现出他从江绾屋子里出来时的模样。他那平静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南昔心里来回割着,怎么都挥之不去。
很快,许世安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南昔不过是装作不在意罢了,她那么爱我,心里肯定恼怒到了极点。等大婚过后,我定要好好补偿她。
许世安大婚当日,将军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毕竟他如今手握重兵,是各方势力都争着拉拢的人物,这婚礼自然办得热闹非凡、盛大至极。
许世安牵着江绾的手,缓缓走到前厅。周围满是宾客的恭贺声,可这声音里,却夹杂着官眷们小声的议论。
“瞧瞧,就是这个狐媚子,把许将军迷得神魂颠倒,抛弃了发妻,还让发妻亲自为他们操办婚礼,这也太欺负人了!”
“要我说啊,这许将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是见色起意,见一个爱一个。”
“南夫人真是可怜啊,当初真是瞎了眼,嫁给这么个负心薄幸的男人!”
江绾听着这些议论,双手不自觉地捏紧,指甲都掐进了掌心,恨恨地咬着牙,心里暗自发誓:等今日过后,自己成了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一定要让这些乱嚼舌根的人好看!
“一拜天地!”喜官高声喊道。
“二拜高堂!”
第二声落下,新人正对着的许世安父母的画像突然“哗啦”一声掉落下来。
喜官赶忙上前拾起,却发现画像背后竟藏着一封绝笔信。
许世安一把抢过绝笔信,双手微微颤抖着展开,心中惊惧万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好像要失去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了。
他刚要转身冲出前厅,就在这时,将军府的上空突然绽开了漫天烟花。那烟花璀璨夺目,如同夜空中盛开的繁花,可又像流星一般,转瞬即逝,之后便再无动静。
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许世安脚下,声音带着哭腔:“将军,偏院起了大火,夫人……不……南姨娘葬身火海,已经救不出来了!”
许世安踉跄了几步,一把抓住小厮的衣领,双眼赤红,仿佛要喷出火来,大声吼道:“你……你说什么?南昔分明好好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用力将小厮甩开,然后慌慌张张地往偏院跑去。可刚跑几步,就被江绾拽住了喜服的一角。
“安哥哥,火势太凶险了,不吉利的,今日你我大婚,还差最后一拜呢……”江绾带着哭腔说道。
“滚开!”许世安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中满是狂躁,容不得江绾有丝毫反驳。
所有人都跟着许世安去了偏院,原本热闹非凡的正厅,此刻只剩下江绾一人。她愤恨地将头上的喜帕狠狠扯下,嘴里恶狠狠地念叨着:“南昔,你最好今日就死了,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待许世安来到偏院时,火势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将半边天空都照亮了。
他心中大骇,不管不顾地就要往火里冲,身边的副将和小厮急忙拉住他。
“将军,不可啊!火太大了,你进去也救不出姨娘了!”副将焦急地劝道。
可许世安就像疯了一样,根本不听劝阻,依旧拼命地要往里冲。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根房梁断裂开来,紧接着,数根房梁轰然坍塌。
许世安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卧房被大火无情地吞噬,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他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痛哭不已。
一个时辰后,一具烧焦的尸体被人抬了出来。而那尸体的手腕上,戴着的正是去年许世安送给南昔的生辰礼物——一个精美的玉镯。南昔一直很珍视这个玉镯,还曾开玩笑说要一直戴着,生死都不分开。
没想到,这一语竟成了谶。
而此刻,这个手镯无疑在无情地告诉许世安,南昔死了,彻底离开了他。
许世安忽然像疯了一样,提起刀,胡乱地挥向在场的所有人。他双眼通红,大声嘶吼着:“是你,还是你,是你们杀了我的昔儿对不对?你们有什么事冲我来,为什么要伤害我的昔儿!”
众人惊恐万分,面面相觑,都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一场闹剧。
直到小桃捧着一封和离书和一块碎了的玉佩出来,许世安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停止了发疯。
“将军,姨娘她……她去了。她说将军您背弃了昔日的誓言,将你们之间的深情厚谊忘得一干二净,还以她未能诞下子嗣为由,对她百般贬斥与威胁。夫人让奴婢最后问将军一句,您可还记得,你们之间曾有过一个孩子吗?”
许世安闻言,脸上的自欺欺人瞬间崩塌,再也维持不住那虚假的平静。
“孩子……我记得,那是昔儿和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忘,我一直都铭记于心。对不起,昔儿,是我不好,我不该用孩子来刺激你,对不起……”
小桃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和离书往前递了递。
“将军,夫人说与您之间已无情意可言,唯有一愿,便是死后能得自由。她不愿入许家祖坟,更不愿与将军府再有任何瓜葛。此后黄泉碧落,愿与将军不复相见!”
许世安不断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与痛苦:“黄泉碧落,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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