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岁甲辰九月中，吾曾与诸同事登梅岭，自广东南雄拾级而上，从江西大余迂回而下，古道雄关，颇有感触。乙巳初，又读张九龄《开凿大庾岭路序》、何维柏《重修曲江张公祠记》、张萱《岭梅盟说》等文，日与梅岭邂逅，以致梦中神游。遂漏夜起而记之。

千年梅岭。CFP供图

●澹若海

去岁甲辰九月中，吾曾与诸同事登梅岭，自广东南雄拾级而上，从江西大余迂回而下，古道雄关，颇有感触。乙巳初，又读张九龄《开凿大庾岭路序》、何维柏《重修曲江张公祠记》、张萱《岭梅盟说》等文，日与梅岭邂逅，以致梦中神游。遂漏夜起而记之。

梅岭，位于粤赣两省交界处，为五岭之一，始通于秦汉，开凿于唐朝，自古就是沟通南北的要道。近人多言古时此地多梅，故名梅岭，恐非确也。关于梅岭之谓，吾读书得有三：

一曰秦时明月照梅岭。张萱引《古今地理志》的说法，“秦初有梅鋗者，尝帅兵度此以取南越，故亦曰秦关。”所以岭名梅，实以鋗。关于这个说法，近读沈复《浮生六记》，可作一佐证。沈所记皆为亲历，殊可信。他于三十岁生日时路过梅岭，“越日过大庾岭……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梅鋗者何人？据说乃越王勾践之后，有一支在逃难途中更姓为梅，至梅鋗父辈而于江西余干定居。时梅鋗为长沙王吴芮的部将，以功多而被刘邦封为十万户侯，后又被封为“台侯”，“食台以南诸邑”，即岭南的地盘悉归梅鋗。自然，此是高祖口惠，时岭南已在赵佗割据之下，南海、桂林、象郡亦为其所控，其实力之强大不可夺也，正如赵佗在归服中央政府的《报文帝书》中自谓“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所以梅鋗断无岭南享食之可能，但这一险峻的山岭，终究还是叫了梅岭，而没有叫赵岭、佗岭，也算是梅鋗跟梅岭的历史缘分吧。

一曰汉时关城始姓庾。梅关梅岭之名叫了大约一百年之后，关城迎来了一位新将军。张萱考，汉元鼎五年，也就是公元前112年，汉武帝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击南越，部将庾胜城而戍之。自从庾胜将军筑城而守，梅岭就开始姓“庾”了，百姓都把此岭称为“大庾岭”。斗转星移，关山不老，但关山之名亦常易也。

一曰要留清气满乾坤。植梅喜梅咏梅，乃古往今来文人之传统。梅岭不因梅花得名，然不可无梅，故谓梅岭本无梅者，此亦过也。南宋灭亡前一年，文天祥被俘北行时，就曾以梅岭之梅表达宁死不屈的决心。“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同谁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梅花数枝，映照丹心一片，读来令人泣下。事实上，历代常有于梅岭植梅者，而折枝者亦多，牛羊践躏者不绝，是以今日之梅非昔日之梅而承昔日之名，多有不符者。以我去年所见，广东一侧岭上多梅，但皆是新植；江西一侧则寻梅不得，引为憾事。遥想张九龄当年开凿大庾岭之时，遍植梅树，若能留到今日，当蔚为壮观；又忆白居易《六帖》言大庾岭梅花“南枝已落，北枝未开”奇景，则岭分两郡，不仅分水，且分气候时令花期风俗也；更思漫天飞雪之时，梅花傲雪独立、临寒怒放，南北轩茇息，岂有不叹人间胜境乎！

所谓“虑始者功百而变常，乐成者利十而易业”，梅岭之通，绝垠胥洎。熙熙往来梅岭者众，其间多少人物，尽展风流，章江浈江之清风，大余南雄之明月，于光阴流转间为声成色，令天下后世敬慕。自南越王赵佗行白璧之奉、翠鸟之献，成国家之一统，其后数百年，翻越此岭而对中国影响之甚者，当数六祖惠能。六祖年二十四初闻人诵《金刚经》而出岭南，在黄梅得五祖弘忍大师传授衣钵，遂南行而归、待时传法。读六祖《坛经》，祖度庾岭这段，令人提心吊胆。惠明追至大庾岭，彼时惠能已无处可逃，幸得衣钵表信，惠明欲取之而力不逮，方使大师全身而退。惠明前念思恶而迷，后念思善而悟，终弃衣钵得真法而去。此后惠能于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削发为僧，于曹溪宝林寺（今南华寺）说法，终令佛法大行，并开佛教中国化之先河。惠能于先天二年（713年）在云浮国恩寺圆寂，但真身被迎回韶关南华寺，此地距大庾岭弗远也，吾曾往而拜谒之，乃栩栩如生尔。大庾岭之上，则有一石，言为六祖弃衣钵处，吾亦兴而观瞻之。

时间轮回，仿佛天定。同为先天二年，岭南另一位风流人物张九龄登场了，他的使命，是开凿大庾岭。这一年，唐玄宗御宇未久，但朝廷已开始考虑凿通大庾岭之事。此时距公元前213年秦开梅岭整九百年，然大庾岭几成废路，“以载则曾不容轨，以运则负之以背”，人苦峻极。开元四年，即716年，张九龄奉旨开工，兹事体大，其自言“饮冰载怀，执艺是度”，并亲自登上大庾岭，相山谷之宜，革坂险之故。此时他心中所想，定是自己从岭南出仕的筚路蓝缕，定是父老乡亲翻山越岭的千辛万苦，定是他日天堑通途的畅快淋漓。工程受到百姓大力拥护支持，人斯子来，成者不日，从仅能容一车一人，变成了坦坦方五轨，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从此中原不远，岭南不难，难怪千百年来大家都记得九龄之功也！明景泰进士琼山人丘仲深感叹“公又非但超出江南，乃有唐一代第一流人物也”，嘉靖朝进士、南海人何维柏则析其细节，言：“志摛藻者仰其文章，事功烈者慕其相业，尚操节者思其风度，安社稷者鉴其先识，以直道见斥者慰其安义，以奸邪被逐者惧其灵耿，仁者淑其利泽，贪夫愧为秽迹。”九龄风度，不愧也！

岭南地处僻壤，文人骚客不比中原，张九龄之后，难有享誉九州之人。刘禹锡、韩愈、苏东坡被贬岭南，虽不辞长作岭南人，毕竟客居异乡。直至明朝万历年间，江西抚州人汤显祖创作《牡丹亭》，方使岭南在文瀚之中争得方寸之地。诸位莫怪，怎把汤显祖做岭南人？非也，乃是《牡丹亭》之故事即在梅岭脚下，杜丽娘、柳梦梅于此冲破阴阳。《牡丹亭》写杜丽娘乃南安太守之女，此南安，一说是江西大余，而更早的原型蓝本，直言为南雄。杜父为南雄府尹，柳父则为继任者。读《牡丹亭·惊梦》，首句便是“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杜丽娘望断梅关，祈望岭上来人，正是手持柳枝、风度翩翩的“谁家少俊”，只可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令人欣慰的是，在汤显祖笔下，杜柳的传奇终得圆满。可谓牡丹亭上花同放，梅关古道成其双。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几许？细读梅岭，可叹人杰地灵！

来源：芙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