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诊所不大,瓷砖门面漏着青灰色水泥,一个红十字标已经褪成橘粉色,两边贴着治疗跌打损伤、胃病、小儿感冒发烧的告示,字迹因为日晒雨淋都褪色了,也没人去换。每到阴天,那铁皮招牌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老人的关节在叹气。
桃园县的人都知道县城东头那条生产路上有个昌盛诊所,老高的诊所。
这诊所不大,瓷砖门面漏着青灰色水泥,一个红十字标已经褪成橘粉色,两边贴着治疗跌打损伤、胃病、小儿感冒发烧的告示,字迹因为日晒雨淋都褪色了,也没人去换。每到阴天,那铁皮招牌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老人的关节在叹气。
我是十来岁才见到老高的,那年我摔伤膝盖,血流了一裤腿。我哭着被母亲带去诊所,记得那天诊所里摆着的日历是1987年,后来很多年那日历都没换过,直到纸张发黄,像诊所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一样。
“没事,小伙子挺勇敢。”老高头顶已经秃了一大片,戴着一副老式金属边眼镜,镜片上有几个小刮痕。他手很稳,拿着棉签蘸碘酒给我消毒,另一只手在我没受伤的膝盖上轻拍,“数三下就好,一、二、三…”
实际上他数到五我才感觉到一点刺痛,但那时我已经不哭了,被他的语调安抚住了。
诊室里有股药味,但不刺鼻,反而混着一种淡淡的薄荷气息。墙上挂着发黄的证书,柜子上摆着一个生了绿斑的铜砂罐,里面插着几根签子——据说那是他用来决定收不收钱的,但我从没见他真摇过。
“多少钱?”我妈掏出布钱包。
“十块就行。”
“大夫,我昨儿卖菜才赚了七块多…”我妈犹豫着说。
老高头也不抬,摆摆手:“那就七块。”他接过钱,随手放进抽屉,连收据都没给。那抽屉拉开一条缝的时候,我看见里面零钱和钢笔卷标签乱七八糟堆在一起。
后来才知道,这是老高的一贯作风。他从不按物价表收费,总是看着来看病的人的穿着打扮,再决定收多少。实在穷困的,他连挂号费都不收,只收药钱,药钱也是批发价。
“这么着能开下去吗?”有人问他。
“我一个人过,又不攀比啥,够吃就成。”他总这么回答,然后低头去看下一个患者,好像这个话题比看诊还让他不自在。
诊所门口摆着张旧木凳,漆早就掉了,露出打磨得发亮的木色。天气好的时候,老高喜欢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没过滤的茶叶水。路过的人总爱停下跟他闲聊两句,问问腰疼该吃啥药,孩子咳嗽该不该去大医院。他也从不摆架子,耐心解答,有时还招手让人进去免费量个血压。
十几岁那会儿,我偶尔路过诊所,看见老高总在忙活。有次差点撞到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妈妈从诊所冲出来,她脸色煞白,怀里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夫!大夫!”她焦急地冲着后面喊。
老高慢悠悠地从里面出来,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袖口沾着黄色的药渍。看了眼孩子,摸了摸额头:“发热多久了?”
“昨晚开始的,我家远,今早才到。”
老高点点头,带她们进去。我好奇,就站在门口往里看。老高给孩子量体温,又看了看喉咙,然后挥挥手示意年轻妈妈不要担心。
“高烧,扁桃体发炎,不碍事。”他从柜子里拿出几盒药,“先吃这个退烧,这个消炎,明早再来看看。”
年轻妈妈咬着嘴唇:“大夫,我…我钱不够…”
老高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叮嘱用药方法:“记住啊,四小时一次,别着急,孩子抵抗力弱,得耐心点。”
最后他只收了十块钱,我站在门口亲眼看见的。那时一盒进口退烧药就得十五、六。
“你小子站那干嘛?”他突然发现了我,“腿上的伤好了吧?”
我点点头,惊讶他还记得我。
“下次小心点,男孩子摔摔打打没关系,但长点心。”他笑着说,脸上的皱纹堆起来,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寒暑假回来才会见到老高。他的诊所从没变过,倒是周围的店铺换了一茬又一茬。先是理发店变成了网吧,再变成了手机店;对面的缝纫铺变成了小超市,再变成了彩票站。
只有老高的诊所,和门口那棵老槐树一起,固执地留在那里,连招牌都不肯换一换。
有年冬天回来,发现诊所外多了张告示:因赴医院进修,诊所暂停半月。县城里流言四起,说老高终于被医疗管理部门查了,说他行医资格证过期了,说他被举报偷税漏税。
半个月后,诊所重新开门,老高还是那身打扮,只是似乎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太好。我妈偷偷跟我说:“听说老高查出肺结节,去省城大医院治疗去了。”
“那他还出来工作啊?”我有些担心。
“他能歇着吗?”我妈叹气,“这县城东边多少人就靠他看病呢。”
的确,老高的诊所服务的不只是县城居民,还有周边几个村的村民。大医院人多,挂号难,费用高,排队长,很多普通病小病,大家都愿意来找老高。有些老年人一辈子没去过县医院,却对老高的诊所熟门熟路。
诊所角落里有个老旧的暖水瓶,冬天总是冒着热气,夏天则换成凉白开。旁边一次性纸杯早就黄了,但是架子擦得很干净。等候区就三把椅子,来晚的就得站着,没人抱怨,大家就那么等着,有时还能听老高在里面跟病人拉家常。
“你家那块地种的啥?”“闺女考学校的事定下了吗?”“老伴腿脚还利索不?”
再后来,我在外地工作,回县城的时间越来越少。某次回家探亲,晚上和几个发小聚餐,才听说老高的病情加重了。
“听说是肝癌,晚期。”发小小声说,“医生说撑不过今年。”
“那诊所还开着?”
“开着呢,他说得干到干不动为止。”
第二天,我专门去了趟老高的诊所。推开门,熟悉的药味扑面而来,但明显掺杂了一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老高坐在诊桌后面,正在给一个老太太看病。他比我记忆中憔悴太多,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什么。白大褂在他身上显得特别空荡,领口那里别着一枚已经氧化发黑的听诊器。
“血压高了点,最近少吃咸的,这药两顿一次,记着啊。”他拖着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老太太点头如捣蒜:“晓得晓得,老高大夫您自个儿也保重身体。”
“死不了,放心。”他笑笑,却牵动了一阵咳嗽。
等那老太太走后,诊所里就剩我一人。他抬头看我,愣了几秒,然后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是小王家的娃吧?又长高了。”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从兜里掏出两盒从城里带回来的高档点心递给他。
他看了看,摆手:“拿回去给你爸妈吃吧,我这人没啥福气,吃不了这些。”
我没听他的,还是放在了桌子上:“您…身体怎么样?”这话一出口就后悔,太生硬了。
“还行,能动弹。”他低头整理桌上的病例本,那本子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边角都卷起来了。“有空就回来看看,县城变化挺大啊。”
我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也就顺着聊了几句县城的变化。临走时,他突然问:“你妈那个关节炎好了吗?”
我一愣:“您还记得啊?”
“我这记性不好,但看过的病人,多少记得点。”他摸出一个塑料药瓶,里面装着几片药,“给你妈带回去,阴雨天关节疼就吃,不要钱。”
我接过药瓶,上面手写的标签已经模糊,能看出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药瓶上还有一个褪色的贴纸,是那种小孩子喜欢的卡通图案。
走出诊所,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见老高一个人坐在那里,正对着窗外发呆。阳光透过不太干净的玻璃照在他脸上,照出了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县城里的”老神医”,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
我回城后不久,家里打来电话,说老高情况不好,县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连夜赶回县城,到医院时已是凌晨。本以为会很安静,没想到医院走廊上坐满了人,有穿着睡衣的,有披着外套的,有带着孩子的,甚至有拄着拐杖的老人。
“都是来看老高的。”我爸小声说,“从昨天开始,就没断过人。”
病房门口贴着”重症监护室,闲人免进”的牌子,但护士把门开了条缝,让大家依次进去看一眼,不准说话,就看一眼就出来。
轮到我时,房间里只有呼吸机的声音。老高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旧钢笔和一个没写完的处方本,处方本下压着几张纸,我看清是一些便条,上面写着病人的名字和欠款数目。
“他昏迷前还在记这些。”一个护士小声说,“说怕自己不在了,有人来还钱找不到地方对账。”
我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退了出来。
第三天早上,老高走了,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消息传开后,县城东头的街道挤满了人,都是来送他最后一程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连县医院的几位主任医师也来了,他们带着花圈,花圈上写着”医德高尚,大医精诚”。
葬礼很简单,老高没有子女,只有一个远房侄子从外地赶来主持。但送葬的队伍却排出去老远,有开三轮车来的农民,有背着孩子的年轻父母,有撑着拐杖的老人,甚至有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
我和几个发小帮着抬棺,走在前面。一路上,听见后面有人小声议论:“老高存了多少钱啊?”
“听说就一个存折,里面只有两万多。”
“怎么可能?他看病五十年啊!”
“可不是,那都是明面收的,他从不收穷人钱,还经常赊账,那账本谁能算清楚?”
那天下午下了场小雨,如同天空在流泪。回程路上,一个老人拦住我们,说是专门从十里外的村子赶来的。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泛黄的纸包,打开后是两颗红枣。
“当年我儿子高烧不退,是老高给看的,不但不收钱,还给了几颗红枣让熬水喝。”老人眼里含着泪,“这两颗我一直留着,本想还给他的,现在…现在…”
我接过那两颗早已干瘪变硬的红枣,不知该说什么。
葬礼结束后,有人提议把老高的诊所改成纪念馆,但被他侄子婉拒了。“叔叔生前说了,诊所的东西都捐给县医院,药品给需要的人,诊所的房子…”他顿了顿,“诊所的房子其实不是他的,是他每月租的,一租就是五十年。”
这个事实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原来老高并不是诊所的主人,他只是一个租客,却在那里坚守了半个世纪。
后来有人整理他的遗物,在枕头下发现一本发黄的日记本。日记很简单,大多是记录每天看了多少病人,用了多少药,收了多少钱。最后一页写着:
“今日诊所开业五十周年,没什么特别的。刘婶带了两个鸡蛋来,说是感谢我给她孙子看好了脚气。我说不用,她非要留下。中午吃了一个,挺新鲜。另一个留着明天吃。”
日记本夹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是年轻时的老高站在诊所门口,身后是崭新的红十字招牌。他笑得灿烂,眼中满是希望和坚定。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1973年,昌盛诊所开业第一天。愿此生悬壶济世,不负医者之心。”
诊所最终还是关了门,门口那棵老槐树却依然在生长。每到春天,它依然抽出新芽,落下的花絮会飘到诊所门前,像是在怀念什么。
县医院后来在急诊室门口立了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高医生精神永存”。牌匾下面摆着一张老高的照片,是他晚年时拍的,照片里的他虽然已经憔悴,但眼中依然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而我,每次回县城,都会去看看那个已经关门的诊所。招牌还在,只是更旧了,那个褪色的红十字仿佛还在诉说着一个老医生的故事,一个把大半生都奉献给这个小县城的人的故事。
后来我在城里遇到县医院的一位医生,他告诉我,老高去世后,有很多人来还钱,那些年欠的诊疗费。有人带着几十元,有人带着几百元,甚至有人带着几千元。这些钱最终都汇成了一笔”老高医疗救助基金”,专门用来资助那些看不起病的贫困患者。
“他走了,但他的精神还活在县城的每个角落。”那位医生说,“有时我值夜班,会觉得他还在诊室里,对着病人说:‘不碍事,很快就好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纪念方式了。一个人的生命终有尽头,但他的精神和故事,却能长久地留在人们心中,就像老高诊所门前那棵老槐树,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来源:缤纷青山EfQyg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