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八度的盛夏，那雨来得又急又猛，李翠花忙着收拾简陋的摊位，一个馒头筐掉进水坑，溅起的泥水喷了她一身。路过的王婶没忍住笑出了声。

一个小县城，时间久了，什么都瞒不住人。

李翠花摆摊卖馒头的第一天，除了被讥讽，还挨了一场雨。

三十八度的盛夏，那雨来得又急又猛，李翠花忙着收拾简陋的摊位，一个馒头筐掉进水坑，溅起的泥水喷了她一身。路过的王婶没忍住笑出了声。

“翠花啊，你这把年纪了卖啥不好，非要卖个馒头？你那馒头长得跟你家丈夫的脸似的，还是有皱纹的那种。”

李翠花没吱声，只是蹲下身子把散落的馒头一个个捡起来，拍掉泥水，又放回筐里。

我刚好路过，帮她抬了抬筐子。她的手上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面粉，像是掉进面盆里的老旧树根。

“别听她们瞎说，第一天就遇上雨，是好兆头。”我随口安慰她。

李翠花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细纹里藏着疲惫和倔强。

“谢谢您。不过真没事，我耳背，听不太清。”

她明明听得很清楚。

李翠花从早上五点开始揉面，一直忙到天微亮。她家后院的烟囱总是第一个冒烟的，连日出都还在犹豫要不要上班。

她家院子里有棵老枣树，树上挂着一只三年前坏掉的收音机，这是她丈夫周大海留下的。村里人都知道，三年前周大海突发脑溢血，留下了一屁股债和一个又聋又哑的儿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周大海还留下了一本发霉的面点笔记。那是他年轻时在省城一家面点铺做学徒时记下的。本子角落已经被鼠咬过，好几页粘在一起，上面全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和一些简单的草图。

李翠花不认识字，但她能看懂那些图。

每天下午收摊后，她会去找村里的退休教师老钱，请他念笔记本上的字。

“多少水，多长时间发酵，什么温度蒸，都写得很详细。”老钱说，“周大海这人虽然喝酒不行，但做面点是真有两下子。”

李翠花点点头，重复念着：“五百克面粉，三百毫升水，酵母一小勺…”她的嘴唇微动，像是在默记咒语。

“翠花啊，你要不先把欠债的事情放一放？”老钱犹豫了一下，“周大海走得突然，那些债主闹得凶，可医院的收据你也没仔细看过。”

李翠花摇摇头：“债就是债，要还的。”

说这话时，她手里捏着的是一张写着”欠条”两个大字的纸，数字是她看得懂的：89760元。

县城人对李翠花的馒头议论纷纷。

“面粉味太重。”

“太实了，硌牙。”

“老李家卖馒头，怎么还有股中药味？”

李翠花听得见，但她只是调整配方。她的摊位从菜市场门口，挪到了医院后门。

医院后门是个背风处，早上六点半，天刚亮，护士们换夜班回家，病人家属准备早饭，门诊的人陆续到。她的馒头虽然其貌不扬，但胜在便宜，两块钱一个，比医院食堂便宜多了。

一个月后，竟有人开始排队等她的馒头。

“李婶儿，加两个鸡蛋，行不？上次我妈吃了感觉挺好消化的。”

李翠花点头，掏出记事本，画了两个鸡蛋和一个圆圈。她卖馒头一笔笔记着，从不算错账。

有人嘲笑她：“哎哟，记本本还挺像那么回事，连字都不识几个，装什么呢？”

李翠花只是笑笑：“记性不好，怕记错了，对不住大家。”

后来，她开始在馒头里加料——枸杞、红枣、桂圆，甚至小米。

“我家老头子吃了你那个枸杞馒头，睡得特别好。”

“李婶儿，能不能多加点桂圆？我闺女月考，补补脑。”

李翠花点头，在本子上又画了几个圈。

县城的冬天来得特别快。

十月末，第一场雪就如期而至。李翠花摆摊的地方没有顶棚，只有一把破旧的大伞，伞面上印着褪色的啤酒广告。

那天早上特别冷，我路过时，看见李翠花的手冻得通红，却还在小心翼翼地摆放馒头。

“大姐，你看这雪大得，回去歇着吧。”

李翠花摇摇头：“今天是月底，医院发工资的日子，要多卖些。”

她的摊位前站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

“李大姐，我来拿昨天订的菜包。”那是医院的刘医生。

李翠花从保温箱底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油纸袋，里面装着十个精致的菜包。

“这么冷的天，您还记得我的订单。”刘医生似乎有些感动。

“记着呢，甜的咸的各一半，里面的白菜少放点，豆腐干多切点。”李翠花说得很流利。

刘医生愣了一下：“您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李翠花指了指自己的本子，上面画着简笔画：半个圆里有甜味的符号，半个圆里有咸味的符号，白菜一小把，豆腐干一大把。

刘医生笑了：“李大姐，你这是发明了自己的文字啊。”

事情的转机来自一场意外。

那年冬天特别漫长，春节前夕，县城下了场大雪，积雪没化，就又下了一场。

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孕妇在医院门口滑倒了，李翠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但自己却重重摔在了地上。

被送进急诊室时，李翠花一直嘀咕着：“我的馒头还没卖完，还得给田老太太家送枣泥的，她牙不好…”

当天下午，县城传开了，说李翠花摔断了腿，得卧床休息三个月。

意外是，第二天一早，医院门口还是有人排队等买馒头，但摊主变成了县城唯一的聋哑人——李翠花的儿子周小满。

周小满虽然不会说话，但他端着本子，比划着手势，竟也把馒头卖得有模有样。

刘医生是第一个看出问题的人。

“周小满，你妈留了配方给你？”

周小满点点头，指了指脑袋，然后做了个揉面的动作。

刘医生盯着桌上的笔记本看了半天，皱着眉头说：“这不对啊，你妈的笔记都是画，没有字，你是怎么…”

话没说完，他愣住了。

那本笔记上的每一页都有小小的盲文，是用针扎出来的。

“天哪，你妈这是…教你读盲文？”

周小满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第二天，刘医生拎着一个塑料袋来到了李翠花的家。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挂着的日历还停留在三年前丈夫去世的那月。床头放着一盏旧台灯，灯罩上有明显的烟熏痕迹。

“李大姐，我给你带了些水果和营养品。”刘医生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凳子一条腿短，他不自觉地左右晃动着。

李翠花有些不好意思：“麻烦您了，家里条件简陋。”

刘医生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大堆纸条上。

“这是…？”

“哦，那是街坊们寄的单子，说想吃什么馒头，让小满做。”李翠花解释道，“可是小满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这伤又…”

刘医生拿起一张纸条看了看：“张叔家要枸杞馒头三个，田婶要桂圆的两个…这么多人等着呢？”

李翠花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我这手艺是跟着他爹学的，他们都说我馒头里加的料不一样，吃着对身体好。”

刘医生思索片刻：“李大姐，你有没有想过，教别人做？”

“教别人？”李翠花愣住了，“我这是祖传的手艺，而且我不识字，怎么教人？”

刘医生指着桌上周小满用的那本笔记：“你不是已经教会周小满了吗？而且是用自创的方法。”

李翠花沉默了。

一周后，县城文化站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

十几个妇女围坐在一起，面前各放着一小块面团。中间站着双拐拄地的李翠花，她背后是块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特色馒头训练班”。

字是刘医生写的，但讲课的是李翠花。

“馒头和人一样，都得有魂。”李翠花开场白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魂啊，就藏在和面的水温里，醒面的时间里，还有你的手劲儿上。”

台下有人小声说：“一辈子没见过不识字的还当老师的。”

李翠花笑了笑：“字是个好东西，可惜我没学着。但这手艺，不一定非得靠字来传。”

她拿起一块面团，三下五除二，变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来。

掌声响起。

培训班持续了一个月，期间，不少人慕名而来。

有人问：“李老师，您这馒头里的料是怎么配的？”

李翠花不急着回答，而是从兜里掏出一个旧眼镜盒，打开后，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七八种中药材。

“我先生在世时，常年胃疼。我就按着他的症状，跟老中医求了方子，磨成粉，掺在面里。后来他胃疼好了，精神也好了。”

“那您这么多种馒头，岂不是要记很多配方？”

李翠花点点头：“一开始是挺难的，我就画画记着。后来熟了，都记在心里了。”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举手：“李老师，我能看看您的笔记本吗？”

原来那是县电视台的记者。她拍下了李翠花的笔记本，还有她教学的场景。

节目播出后，李翠花一夜成名。

五年后的今天，李翠花的特色馒头培训班已经遍布全县，甚至扩展到了邻近几个县城。

虽然年过花甲，但她依然精神矍铄。每天早上，她还是会在家里先做一笼馒头，然后送去给几位老邻居。

我在县城的新华书店，意外发现了一本名为《面点图谱：李翠花的无字配方》的书。

翻开一看，全是精美的手绘图和步骤分解，旁边配有小小的盲文。作者署名是”李翠花、周小满”。

书的扉页上，贴着一张李翠花和一群学员的合影。照片中的李翠花眼角皱纹密布，但笑得特别灿烂。

照片旁有一行字：“文字不通，但心意相通。”

我买下这本书，走出书店时，恰好遇到了李翠花。她正坐在一辆电动三轮车上，车厢里装满了刚出炉的馒头，那香味飘了一条街。

来源：小柒萌物Sh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