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菜市场西门外,跟那根活动不灵便的电线杆一样,成了这条街的老古董。
在菜市场西门外,跟那根活动不灵便的电线杆一样,成了这条街的老古董。
二十年前,老李的媳妇走后,他就带着刚上小学的儿子小明,在这个不足两平米的小摊位上安了家。
人们习惯了早上买菜时看到老李坐在那把绿漆剥落的折叠椅上,架着老花镜,指甲缝里有永远洗不干净的机油痕迹。不管谁买不买东西,他都会抬头问一句:“今天热不热啊?”夏天这么问,冬天也这么问。
小明九岁那年想帮老李看摊,被骂了一顿。
“好好学习,爸爸的事情不用你管。”
摆摊的第八年,镇上要改造菜市场,老李的摊位差点被清理掉。镇里给安排了个门面房,比他摊位大三倍,月租两千。老李连夜把摊子搬回家,说什么也不去。
“两千块钱是小明一年的学费啊。”
后来城管队长周大壮喝了两盅,摸着老李肩膀说:“李师傅,你就在原地摆吧,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谢老周。”老李塞给他一包烟,是超市打折时买的,已经有点受潮了。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小明瞒着老李跑去县城超市做兼职,想攒点钱买个新书包。被老李发现后,两人在超市门口大吵一架。
“我不让你打工是让你全心读书的!”
小明把超市发的工牌砸在地上:“凭什么我不能赚钱?”
“因为你爸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一辈子蹲在路边!”
那年夏天镇上热得出奇,老李的汗水滴在地上,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很快就干了的圆点。
老李的摊位下有一块松动的地砖。每到下雨天,老李就会从地砖下面掏出一块蓝色防水布盖在工具箱上。十六年如一日,镇上人都见怪不怪了。
高中那会儿,小明变懂事了。每次放学回家看到老李蹲在那个小摊位上,总会先在对面小卖部买瓶水放老李旁边,然后才回家做饭。
老李从来不碰那瓶水,等小明走远才拿起来,一口气喝掉大半。然后把剩下的小半瓶放进工具箱下面,对着路过买菜的赵婶子说:“我儿子孝顺,记得给我买水。”
赵婶子总是笑着回一句:“你不让人家帮忙摆摊,还有脸要水喝。”
“谁说不让他帮忙了?我是怕他学坏了,像他那个……”老李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摆弄起手里的表零件。
镇上人都知道老李媳妇当年是怎么走的,但没人提,也不敢提。
高考那年,小明考了镇上最高分,被省重点大学录取了。那天老李破天荒地关了摊子,到对面小卖部买了一瓶二锅头,还有两包花生米。
“李师傅,你小子厉害啊,儿子考这么好!”老板娘李芬给他让了价。
“是小明自己努力,跟我没啥关系。”老李把钱放下,眼眶发红。
李芬悄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小明?”
“告诉什么?”老李瞪了她一眼。
“就是…”
“不说这个。”老李拎着酒转身就走。
大学开学前,小明来摊位帮老李收拾东西,准备两人一起回家吃顿好的。突然发现摊位下那块松动的地砖有点不一样。
“爸,这地砖是不是换过?”
老李手里的扳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一辆三轮车从旁边经过,车上的菜筐晃动着,撒下几片青菜叶。
“没有啊,一直都这样。”
小明没再追问。
那天晚上,老李破例喝了三杯,脸红得像个灯笼。
“爸,我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够吗?”小明突然问。
老李嘿嘿一笑:“够,够,儿子你放心,爸这些年攒了不少,够你读完大学。”
“真的假的?就靠你这个小摊?”
老李咧嘴笑了:“别看爸这摊子小,这些年也攒了些。”
老李从不用微信支付,收现金找零都是用那个褪色的红色塑料盒子,里面的纸币总是叠得整整齐齐。他跟别人说,这是怕哪天手机没电了耽误做生意。其实镇上人都知道,老李连智能手机都没有,就用着那个老人机,屏幕都摔裂了一角。
小明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老李忽然病了一场。城管队长周大壮发现摊位好几天没人,找到老李家里,看见他躺在床上,脸色蜡黄。
“李师傅,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就是有点感冒。”老李摆摆手,“过两天就好了。”
周大壮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药,有治肝病的,还有治胃病的。
“李师傅,你这不像是感冒啊。”
“哎呀,老毛病了,别告诉小明。”老李挣扎着坐起来,“那摊位,帮我看着点,别让人占了。”
周大壮叹了口气:“你啊你,就知道担心那破摊位。”
第二天,周大壮带着医生来给老李检查。医生写了一堆药方,交给周大壮。
“肝功能有点问题,要吃药调理,也别太操劳了。”医生小声对周大壮说。
老李在床上嚷嚷:“小毛病,小毛病,不要小题大做。”
老李病好后,摊位上多了把遮阳伞,是周大壮送的。
“谢谢老周,不过你这伞太扎眼了,城管看到要罚款的。”老李笑道。
“我就是城管队长,谁敢罚你?”周大壮拍拍胸脯。
转眼到了暑假,小明回来了,带着各种证书和奖状。老李摸着那些奖状,手指颤抖。
“爸,我想暑假找个兼职,减轻你的负担。”小明说。
老李脸一沉:“不行,好好休息,开学你要准备考研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爸供得起你。”老李的语气不容反驳。
暑假的一天,小明在老李摊位帮忙。忽然一个骑摩托车的中年人停在摊前,摘下头盔,盯着小明看了好一会儿。
“你是老李的儿子吧?”
小明点点头。
“你长得真像你妈。”中年人又看了看老李不在的摊位,“你爸呢?”
“去买药了,一会儿回来。”
中年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句:“你好好念书,别辜负你爸这些年的心血。”说完戴上头盔走了。
小明想追问,但摩托车已经驶远。他低头看了看脚下那块松动的地砖,忽然有种冲动想看看下面到底有什么。
就在这时,老李回来了,手里提着药袋。
“刚才有个人来找你,骑摩托车的。”小明说。
老李的手抖了一下,药袋差点掉在地上。
“他…他说什么了?”
“说我长得像妈妈。”
老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如常:“胡说八道,你妈走得早,你哪记得她长什么样。”
暑假结束前,小明偷偷去了一趟民政局,查了自己的出生证明。上面的父母姓名和他知道的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他又跑去问了摆摊多年的王大爷。
“王爷爷,我妈妈是怎么走的?”
王大爷愣了一下:“小明啊,这事你应该问你爸爸。”
“我爸从来不肯说。”
王大爷叹了口气:“你妈当年是病走的,具体什么病我也不清楚。那会儿你才五六岁。”
第二天,小明又遇到了那个骑摩托车的中年人。这次他鼓起勇气拦住了对方。
“叔叔,你认识我妈妈?”
中年人摘下头盔,脸上有些尴尬:“小伙子,这事你得问你爸。”
“我爸从来不说,我连我妈妈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是你妈妈,你看看就还我。这是我和你爸当年一起工厂里班上的合影,你妈妈也在里面。”
小明看着照片,一排年轻人站在厂房前。他一眼就认出了年轻的老李,站在最边上。旁边是一个瘦弱的女子,眉眼确实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叔叔,我妈妈是怎么…”
“肝癌。”中年人打断他,“晚期确诊,没多久就走了。你爸为了给她治病,工厂的救助金,亲戚借的钱,全部用光了。后来还…”中年人突然噤声。
“后来还什么?”
“没什么,我得走了。”中年人匆忙戴上头盔。
“叔叔,求你了,我爸这些年一直不让我碰他的摊位,到底为什么?”
中年人犹豫了片刻:“因为你妈走后,他发誓要靠自己的双手把你养大,让你不走他的老路。他怕你帮忙,会影响学习。”说完,中年人骑车离开了。
小明总觉得对方没说实话,但又无从查起。
开学前一天,老李破天荒地带小明去理了发,还买了新衣服。晚上两人坐在家里的小院子里乘凉,老李往茶几上放了个铁盒子。
“小明,爸有点事要告诉你。”
小明心里一紧:“什么事?”
老李打开铁盒,里面整整齐齐摞着几沓存折和现金。
“这是这些年爸给你攒的学费和生活费,够你读完研究生了。”
小明翻了翻存折,最早的一本竟然是他出生那年就开始存的。几本存折加起来,有将近十万元。
“爸,就靠你修表,怎么可能攒这么多?”
老李叹了口气:“其实,爸还有点积蓄。当年厂里倒闭,给了点补偿。再加上你妈走时的保险金,还有这些年省吃俭用…”
这解释听起来很合理,但小明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让我帮你摆摊?”
老李沉默了一会儿:“因为爸不想你太早接触社会,懂得太多。”
“什么意思?”
老李摆摆手:“没什么,你好好读书就行了。读完研究生,找个好工作,以后过得比爸好就行。”
第二年暑假,小明回到家,发现老李的摊位不见了。
“你爸把摊位转让了,”李芬告诉他,“说是年纪大了,不想干了。”
小明急忙回家,发现老李正在院子里浇花,看起来比往年精神多了。
“爸,你把摊位转让了?”
老李点点头:“是啊,年纪大了,不想干了。再说你快毕业了,爸得把身体调理好,免得到时候给你添麻烦。”
“那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就在家休息啊,偶尔去广场散散步。”
小明将信将疑。
那天晚上,小明无意中发现老李的药又多了几种。他偷偷查了一下,全是肝病的药。
第二天,小明去找了周大壮。
“周叔,我爸是不是病了?”
周大壮叹了口气:“瞒不住了是吧?你爸肝硬化,已经好几年了。”
“几年了?”小明惊讶道。
“至少三四年吧,一直吃药控制着。”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大壮摇摇头:“你爸说不想让你担心,影响学习。”
小明又去找了那个骑摩托车的中年人,那人叫张海,是老李当年工厂的同事。
“张叔,我爸妈当年到底怎么回事?我感觉你们都在瞒着我什么。”
张海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小明,有些事情可能会颠覆你对过去的认知,你确定要知道吗?”
小明点点头。
“你妈确实是肝癌走的,但在那之前…她做过一件事,让你爸很伤心。”张海斟酌着词句,“她…曾经离家出走过,跟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后来抛弃了她,她病重时才回来找你爸。”
小明感觉一阵晕眩:“那我…”
“你是李家的儿子,这点毫无疑问。”张海肯定地说,“你妈回来的时候,你才刚出生不久。你爸二话没说,把你和你妈都接了回来。”
“所以我爸不是我亲爸?”
“是,也不是。”张海有些为难,“从法律上讲,你跟你妈姓,叫李明,是李家的孩子。但生物学上…可能不是。不过这重要吗?这么多年,是谁把你养大的?”
小明沉默了。
“你爸当年发誓,一定要把你培养成才,证明他比那个男人强。他不肯让你帮忙摆摊,是怕别人说闲话,说你不是亲生的。他宁可别人说他独断专行,也不愿让你受一点委屈。”
小明突然想起那块松动的地砖。
“张叔,我爸摊位下面那块地砖,有什么特别的吗?”
张海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我爸总是很在意那块地砖。”
张海叹了口气:“你爸把你妈的骨灰盒埋在那下面。当年火化后,他舍不得把骨灰送去墓地,说要天天看着她,也让她天天看着你们父子。这件事,整个镇上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
小明眼泪夺眶而出。
他冲回家,看见老李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动作缓慢却很平稳。
“爸!”小明冲过去抱住老李。
老李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我都知道了,关于我妈,关于我…”
老李僵住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拍了拍小明的背:“知道就知道吧,反正你永远是我儿子。”
“爸,你的肝病是怎么回事?”
老李苦笑一下:“可能是跟你妈学的吧,年轻时喝酒喝坏的。”
“还有摊位下面的…”
“你都知道了?”老李有些惊讶,“谁告诉你的?”
“张叔。”
老李叹了口气:“那地方我守了二十年,现在转给别人了,心里总是不踏实。”
“你放心,我已经把那个铁盒挖出来了。”小明说,“就在昨天晚上。”
老李的眼睛瞪大了:“你…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铁盒?”
“我不知道,只是想去看看,结果真的挖出来一个铁盒。”
老李脸色突变:“里面…你看了吗?”
小明摇摇头:“我想等你一起看。”
当晚,两人坐在院子里。小明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铁盒,已经有些锈迹,看得出埋在地下很久了。
老李的手有些发抖,慢慢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照片,一个红色小本子,还有一块女式手表。
“这是你妈唯一留下的东西。”老李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走的时候,只来得及说一句’对不起’,就…就走了。”
小明翻开那个红色小本子,是一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
“明明已经会叫爸爸了,可他却不是你亲生的父亲。我欠李建国太多,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明明,无论将来如何,请你记住,他才是真正爱你的人…”
小明合上日记,看着老李满是褶皱的脸:“爸,我永远都是你儿子。”
老李点点头,眼泪终于落下来。
“我这辈子,从来没后悔过接你们回来。”老李哽咽着说,“你妈走后,镇上人都说我傻,养别人的孩子。但我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永远都是。”
第二天,小明带老李去了医院做详细检查。医生说肝硬化已经很严重了,需要住院治疗。
“爸,我决定休学一年,照顾你。”小明对老李说。
“胡说八道!”老李一下子坐了起来,“我还死不了,你给我好好读书去!”
“我已经决定了,而且我申请了学校的助学金和奖学金,够支付医药费了。”
老李眼眶红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跟你学的呗。”小明笑了。
一年后,老李的病情稳定了。小明重返校园,继续他的学业。他在学校门口的小店租了个柜台,周末修手表,攒钱给老李补充营养品。
当他把第一个月赚的钱寄给老李时,老信封里多了一张纸条:
“儿子,这是爸教你的最后一门手艺。别嫌它寒酸,它能让你在这世上,无论遇到什么,都能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小明把这张纸条夹在了日记本里,和那些发黄的照片放在一起。那个铁盒,成了连接过去和未来的纽带。
毕业那天,老李穿着小明给他买的新衣服,站在学校门口,挺直了腰板。
有人问他:“老先生,是来接孩子的吗?”
“是啊,”老李笑着说,“我儿子,大学毕业了。”
摆摊二十年,守护的不只是一个位置,更是一个承诺。地砖下的秘密,终于有了安放的地方。
而那个铁盒,见证了一个平凡人不平凡的爱。
来源:猛猛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