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黄浦江的潮水裹着柴油味拍上码头时,我的靴底正陷在第三道防线的血泥里。腕表指针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表盘上的弹痕将时间永远钉在第一次冲锋前。日军第五驱逐队的探照灯扫过吴淞炮台废墟,照见江面上漂着的三十七具浮尸——那是半小时前试图泅渡炸舰的广东仔。
黄浦江的潮水裹着柴油味拍上码头时,我的靴底正陷在第三道防线的血泥里。腕表指针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表盘上的弹痕将时间永远钉在第一次冲锋前。日军第五驱逐队的探照灯扫过吴淞炮台废墟,照见江面上漂着的三十七具浮尸——那是半小时前试图泅渡炸舰的广东仔。
第一波冲锋在寅时二刻发起。二百四十条汉子猫腰钻进码头货堆,生锈的龙门吊在江风里吱呀作响。三号码头的铁皮棚顶突然炸开火星,九二式重机枪的弹链声撕破夜幕——我们撞上了海军陆战队特别警戒哨。
"散开!散开!"我嘶吼着扑向废油桶,左肩被热浪掀起的铁片削去块皮肉。冲在最前的奉天兵大柱子突然矮了半截,7.7毫米子弹将他拦腰打成两截。日军机枪手显然受过巷战训练,交叉火力专打人堆里第二排——这是针对波浪冲锋。
第二波改由烟幕弹掩护。二十个东北兵甩出缴获的九七式烟幕罐,黄绿色毒烟却顺风扑回己方阵地。七个弟兄掐着喉咙栽进江里。十五分钟后发起的第三波冲锋,改用货箱搭设移动掩体,可推至五十米处时,掩体缝里突然日军塞进个滋滋冒烟的炸药包。
至第五次冲锋,江滩已堆叠六层尸墙。我的绑腿吸饱了血水,每抬一步都像踩着烂棉絮。机枪手老胡将马克沁架在浮尸堆上,尸体余温竟延缓了枪管过热。当日军换弹链的七秒间隙,二十个敢死队员从排污管钻出,刺刀挑飞了机枪巢的防盾。河北兵二狗咬着手雷滚进沙包工事,爆炸掀起的钢盔碎片。
第七次冲锋时潮水开始上涨。江水漫过第二道防线,冲锋路线被迫转向货场高地。日军舰炮突然齐射,150毫米高爆弹将三号仓库轰成蜂窝。我被气浪掀进咸鱼筐,左耳灌满沙粒。左边栓子突然跪在地上呕吐——他背上插着的弹片泛着冷光。栓子攥住我手腕:"哥,替我去...找翠喜..."话没说完就断了气。
第十三次冲锋采用"车轮战术"。每队三十人分三组轮替冲击,专攻防线下沿排水口。排水沟里早埋了电击铁丝网。冲在最前的弟兄被电成焦炭时,手里还握着剪线钳。
第十七次冲锋前,残存八十七人自发组成"肉弹队"。每人胸前绑八枚手榴弹,用浸透煤油的棉被当护甲,却被江风吹乱队形。冲至三十米处,日军竟用消防水龙喷射,湿透的棉被成了死亡枷锁。杨排长硬是滚到地堡前拉弦,炸开一团血雾。
第十九次冲锋在黎明前发起。仅剩的四十三人分成四股,借涨潮的江面浮木潜行。我的牙齿咬住栓子留下的银镯子,咸腥的江水裹着碎肉往喉管里灌。日军突然打出照明弹,江面亮如白昼。我看见老崔竟借着血雾掩护,用牙咬开手雷插销塞进炮艇排水孔。
晨光染红江面时,十九次冲锋撕开三百米缺口。我们炸毁两座弹药库,代价是二百零三条性命。幸存的三十七人蜷在油罐车残骸里。
罗店镇口的石板路被血浸成了酱紫色,我踩着黏脚的布鞋底往观音堂方向摸。三天前我们接手这片阵地时,镇东头棺材铺的掌柜还在往墙上刷"童叟无欺"的招牌。
"张班长,这江南的房子经不住炸啊!"工兵老曹蹲在姚家宅门楼下,手里的洛阳铲直打颤。这个奉天讲武堂毕业的关东汉子,此刻正对着水磨青砖墙发愁。东北军的土工作业向来拿手,可江南民居的砖木结构不比北方的夯土墙,一镐下去整面山墙都在晃。
我抓起把稻草塞进墙缝:"看见阁楼的气窗没?把马克沁拆开抬上去。"二十几个弟兄立即忙活起来,这是我们在北大营练熟的把式——机枪架高处,步枪守巷口,手榴弹藏天井。谁承想六年后,这套关东剿匪的看家本领要用在江南水乡。
日军第三师团的掷弹筒在午时准时开火。瓦片雨点般砸下来时,我正趴在姚家祠堂的供桌上画布防图。供桌底下突然钻出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儿的哭声被爆炸声掐断在喉咙里。
"军爷,地窖..."姑娘哆嗦着指向神龛后的暗门。我抄起捷克式轻机枪抵住门框:"下去!别点灯!"话音未落,祠堂东墙轰然倒塌,气浪掀翻了祖宗牌位。烟尘里窜出五个戴防毒面具的鬼子,刺刀上的血槽泛着青光。
阁楼上的马克沁突然嘶吼起来,子弹穿透雕花木窗把鬼子钉在砖墙上。这是咱东北军的规矩:机枪手永远比步兵高半层楼。可江南的阁楼太矮,射手老李的棉帽都被横梁刮掉了,碎木屑扎进眼角愣是没眨一下。
夜幕降临时,炊事班长老马摸进观音堂。这个参加过江桥抗战的老兵,背上驮着半麻袋发霉的高粱面。"北边院子拾的,"他咧着缺门牙的嘴笑,突然一声闷响,老马整个人扑在香案上——背后一个血窟窿。
我抄起工兵锹要给他取弹头,老马却死死按住麻袋,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来,"面...给伤员..."这个给张大帅做过腌酸菜的老伙夫,临终前还惦记着做饭。
日军在第四天换了战术。他们用竹竿挑着膏药旗探路,后边跟着喷火兵。姚家宅门楼的火势蹿起两丈高,热浪烤焦了院里的桂花树。我带着六个弟兄钻进水渠,冰凉的渠水浸透绑腿时,忽然想起在嫩江平原打伏击的雪夜。
"上房!"我打出手语。这是当年的夜袭术:三人踩肩翻墙,两人警戒巷口,剩下的人用芦苇管吹迷烟。可江南的墙头插满碎瓷片,山东兵赵大脚刚摸上屋檐,整条小腿就被割得见了白骨。
子时三刻,我们摸到日军指挥部所在的当铺。把二十颗手榴弹捆在门板上,用浸过桐油的棉线当引信。可当铺墙根的排水沟里突然传来婴儿啼哭,我举着火折子的手僵在半空。
"是陷阱!"河北兵小顺子猛地扑倒我。几乎同时,当铺二楼窗户探出三支冲锋枪,子弹把青石板打得火星四溅。小顺子后背开了七个血洞,咽气前还保持着护住战友的姿势。
第七日清晨,苏州河方向传来闷雷般的炮声。排长攥着师部的撤退令冲进地窖,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能走的带伤兵过河,实在不行的..."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二十多个断腿的弟兄,突然抓起个搪瓷缸猛灌凉水。
地窖突然陷入死寂。角落里传来钢盔落地的脆响,有个新兵开始低声哼东北小调。我摸出栓子留下的银镯子,冰凉的银器贴在掌心,恍惚间听见吴淞口的江风穿过罗店的残垣断壁。桂花香混着尸臭钻进鼻腔,远处传来船工苍凉的号子声。
河面上的薄雾泛着铁锈味,我攥着军用地图的手止不住发抖。标注着安全渡口的朱砂圈,正正压在苏州河最深的回水湾上——这是三天前用两个侦察兵的命换来的情报。可眼前翻涌的河水分明打着旋涡,连拴在岸边的门板都被吸进河心。
"操他娘的!"机枪手老胡一脚踢飞鹅卵石,好几年的测绘图也敢往前线送!"这个在鸭绿江边长大的老兵,此刻正盯着河面发怔。撤退的人流在身后挤成乱麻,有个断了胳膊的滇军弟兄跌进泥潭,钢盔里淌出的血把芦苇根都染红了。
我蹲在歪脖子柳树下,用刺刀尖比划着地图褶皱。标着"浅滩"的位置实际有暗礁,而所谓"缓流区"底下全是渔网——这是清晨探路时用三条人命试出来的。日军追击炮的落点越来越近,迫击炮排长老陈突然抢过地图撕成碎片:"按老子记的走!去年跑船时这段河道还没改道!"
二十几个门板被推进河里,敢死队用绑腿捆成浮桥。
西岸射来串照明弹,把河面照得惨白。浮桥才搭到河心,对岸机枪就响了。十七岁的传令兵小山东刚要张口,子弹便掀飞了他的下巴。
撤退令是子时下达的,可重伤员们早在晌午就开始整理绑腿。排长攥着花名册走进窝棚时,墙角的老兵油子正在用刺刀修脚——他左脚掌只剩半块肉,伤口爬满白蛆。
"念到名的弟兄..."排长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窝棚顶漏下的月光正好照在他胸前的怀表上。我认得那块表,表链是拿日军电话线编的,表盘裂痕是罗店巷战时留下的。
"王德发!""到!"独眼机枪手举起完好的右手,空袖管在穿堂风里飘荡。"李有田!""在这呢!"被烧瞎的老兵摸索着系紧鞋带,他怀里揣着半截焦黑的竹笛。"陈二狗!"无人应答。窝棚后响起铁锹声,有人正在给自己挖坟坑。
三十七个名字念完,河风突然停了。排长从贴胸口袋摸出张照片,就着月光给伤员们传看。照片上的女学生梳着齐耳短发,背景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牌楼。"我未婚妻。"他说这话时,喉结动了三次,"等会...劳烦弟兄们帮我带着照片过河。"
重伤员们突然骚动起来。那个修脚的老兵摸出块银元塞给我:"帮老子买口薄棺,就埋在这棵杨树下。"被烧瞎的李有田却死死抱住竹笛:"老子要留着气力吹《满江红》..."
子时三刻,日军探照灯扫过河面。三十七个重伤员整齐地坐在岸边,绑腿连成串。排长挨个往他们怀里塞手榴弹,有个小兵突然哭出声:"俺娘说...说水葬的人找不着轮回道..."
"闭眼!"老陈突然暴喝,抡起枪托砸碎块冰面。冰块坠落的脆响中,三十七具身体同时后仰。水花溅起时,我清楚看见排长把未婚妻照片塞进了李有田的衣兜。
浮桥重新推进时,河道突然出现诡异漩涡。先是个洗脸盆大的水涡,转眼扩张成丈许宽的漏斗。漂满尸体的河面像被无形的手搅动,日本兵的钢盔和中国兵的草鞋在漩涡里碰撞沉浮。
"是鬼漩!快割绳子!"船工出身的广西兵大喊着挥刀。可已经来不及了,整段浮桥被扯成弓形,门板接缝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我抱住的棺材板突然竖立,混着冰碴的河水灌进鼻腔。
漩涡中心浮起团黑雾,隐约可见沉底的弹药箱在打转。河北兵赵满仓突然惨叫,他的左脚被水草缠住往河底拽。我憋气扎进水里,手电光里竟照出半截铁轨——漩涡正是被坍塌的钢梁搅出来的死局。
挣扎着浮出水面时,怀里的银镯子突然发烫。栓子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他背后插着的指挥刀正在滴水。
苏州河的腥风灌进四行仓库三层的气窗时,我正用刺刀撬着墙缝里的子弹头。手指摸到块硬物,挖出来是半块嵌着金牙的下颌骨。
铁丝网上飘着件血衣,兜里插着香烟。烟盒内侧用炭笔写着:"湖北孝感王富贵,欠村头刘铁匠大洋贰圆"。昨夜里这个总念叨还账的湖北兵,为抢回连长尸体被燃烧弹点成火人。此刻他的绑腿还挂在栅栏尖刺上,烧焦的布条在风里一荡一荡,像招魂幡。
日军劝降的广播在傍晚准时响起。苏州河对岸突然飘来女学生的歌声,起初细若游丝,渐渐盖过了电台的杂音:"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仓库二层传来钢盔落地的脆响,机枪手老胡佝偻着背缩进墙角——这个亲手埋葬过三个儿子的铁汉,此刻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里渗出压抑的呜咽。
歌声忽然拔高音调,租界方向亮起二十几支手电筒。光柱交错中,穿蓝布衫的女学生挽起滴血的手指——她们竟在铁丝网外站成人墙!日军狙击枪响的瞬间,她们齐声唱起"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子弹打碎玻璃的声音混着歌声,在仓库穹顶下炸出诡异的共鸣。
日军总攻在黎明前发起。燃烧弹把西墙烧成透明状时,我正趴在棉花包后头装弹。被烧化的糖浆裹住双腿,每挪一步都扯下块皮肉。仓库突然剧烈摇晃,承重柱崩裂的水泥块里露出拇指粗的钢筋——这德国钢总算撑住了最后三小时。
十一月一日凌晨,我们奉命退入租界。过桥时,排长掏出怀表砸在铁栅栏上,表盘玻璃迸裂的脆响里,穿学生装的姑娘永远定格在裂痕深处。我摸着兜里栓子的银镯子,突然听见对岸女学生又唱起《松花江上》,歌声里混着苏州河的水声,恍惚间像是松花江的冰凌在撞响。
租界收容所里,我正用罐头盒煮着纱布。
当夜飘起冻雨,青帮的人摸黑送来腌菜坛子。敲开坛底暗格时,我摸到张浸油的纸条:"明日午时,圣约翰大学救护车"。老周却把纸条吞进肚里:"咱们这群活死人,别拖累鲜活血。"他摘掉溃烂的右眼球扔进炭盆,空眼眶里突然淌出泪来:"替我看看鸭绿江开冻..."
十一月八日的枪声格外清脆。老胡把三根炸药绑在腰上时,正用刺刀在墙皮刻女儿的名字。租界巡捕突然破门,二十几个女学生被堵在弄堂死角。老胡猛地扯开棉袄,露出满身伤疤:"闺女们,闭眼!"他叼着关东烟撞进巡捕堆里,火星引燃导火索,气浪掀翻我的瞬间,恍惚看见1934年的风雪夜,老胡把最后半块馍塞给女儿,自己啃着冻硬的皮带。
撤退到法租界的圣诞夜,八百孤军残部在南市秘密集会。有人刚起头"起来...",四百多个沙哑喉咙突然同时炸响。法国巡捕的警笛声中,穿长衫的教员、黄包车夫、旗袍妇人渐次加入声浪。我摸着老胡留下的烟袋,突然听见松花江的冰裂声、罗店的瓦砾声、苏州河的漩涡声,都融进了这撕心裂肺的合唱里。
国破时,每把土都是前线。
莫嫌老兵絮叨,活下来的不是英雄,是替死人记账的伙计。真正的战场没有主角光环,只有凡人肉身垒起的山。
今时今日,说历史太厚的后生,且看四行仓库西墙的弹孔——每个弹孔里都腌着三斤血泪、二两骨渣、一钱硝烟。
都说东北军是没根的人,可你们看松花江的冰裂、吴淞口的血痂、罗店镇的碎瓦,哪处不刻着我们的名?当年撤进关内的东北小子们,早把尸骨炼成了江堤的钢筋——去外滩摸摸那些生了锈的铆钉,哪个没嵌着"打回老家去"的牙印?
埋骨江南的东北雪,终化成松花江的春汛......
血和泪,流出来是一样的烫,要明白有些东西永远也不能丢......
来源:上观嘉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