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刘,要说咱们这一批人里头,就数你小子最有福气,每月九百块补贴,铁饭碗啊!"郑大山拍着我的肩膀,眼里满是羡慕。
九百与九万
"老刘,要说咱们这一批人里头,就数你小子最有福气,每月九百块补贴,铁饭碗啊!"郑大山拍着我的肩膀,眼里满是羡慕。
我苦笑着摇摇头,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医院的缴费单上。
九百块,在这日新月异的年代,能顶什么用?
小儿子刘健的病已经拖不得了,光是这张单子就要三千多。
我摸了摸胸前口袋里那块旧怀表,心里一阵发苦。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冬天,北风呼啸着扫过营区的水泥地面,冻得人直打哆嗦。
我站在团部办公室外面,双手攥得死紧,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屋里暖气熏熏的,指导员刘明亮坐在桌子后面,脸色严肃。
"刘铁山同志,组织上研究决定,因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二胎,给予开除公职处分,转业回地方。"
他宣读完决定,眼神里透着复杂,像是惋惜,又像是无奈。
我咬着牙点头,嘴唇紧抿得发白,站得笔直。
十五年的军旅生涯,就这么画上了句号。
恍惚间,我想起刚入伍那年,老班长教我叠被子的情景,被角要棱角分明,能切豆腐。
想起在边防站岗,滴水成冰的夜晚,战友们挤在一起,传递着仅有的那点热量。
想起我和王秀兰结婚那天,战友们敬的酒,喝得我差点去医务室报到。
一切,都成了过去。
那天晚上,老团长悄悄叫我去了他宿舍。
他住的还是老房子,一进门就能闻到那股子檀香味,说是能静心。
屋里只点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打在墙上的军功章上,闪闪发亮。
老人坐在床沿上,手里摩挲着一个铜制怀表,表面已经磨得发亮。
"铁山,我知道你是好样的。"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计划生育是国策,组织上也是没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把怀表塞到我手里,力道很重,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一起塞进去。
"这表是我们老连长留下的,据说是红军时期的物件。记住,军人本色不在军装。"
我接过怀表,沉甸甸的,像是托着一段历史。
"谢谢团长。"我哽咽着说,眼眶湿润了。
老人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目光中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就这样,我脱下了穿了十五年的军装,揣着团长的怀表和每月九百元的转业补贴回到了小镇。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划破了冬日的寂静。
站台上,王秀兰穿着那件褪了色的绿大衣,左手牵着大儿子刘强,右手抱着小儿子刘健,远远地站着。
她看见我的那一刻,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眼眶红红的,硬是没掉一滴泪。
刘强已经上初中,个子窜得老高,见了我有些拘谨,叫了声"爸",就低下头去。
刘健才三岁,脸色蜡黄,看上去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身后。
"爸,你回来了?"刘强怯生生地问,眼神里带着些许陌生。
我这才意识到,常年驻守边关,孩子已经对我有了距离感。
这感觉,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心上慢慢地割。
王秀兰接过我的行李,轻声说:"回家吧。"
三个字,平淡如水,却饱含着对未来的担忧和期许。
家是镇上一间老平房,两室一厅,墙皮掉了一大块,阴雨天还往里漏水。
炉子上煮着白菜豆腐汤,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王秀兰把碗筷摆好,小心翼翼地问:"以后,怎么办?"
我笑笑:"放心,我有手艺,能养活咱们。"
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
日子得过啊。
我在镇上租了间小店面,开了家钟表修理铺。
门面不大,还带着股霉味,但租金便宜,每月八十块钱。
部队里学的技术总算派上了用场。
我摆了张小桌子,几把工具,开始了新生活。
王秀兰在小学食堂打工,一个月一百五十块,加上我每月九百的补贴,一家人勉强有了收入来源。
刚开始,生意惨淡,一天能修两三块表就不错了。
我就坐在店里,盯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他们匆忙的背影,像看一出无声的电影。
偶尔会有老人进来,拿着一块老怀表,说是儿时的纪念,修不修得好无所谓,就想听听它的声音。
我总是特别认真地修这种表,因为我懂那种念想。
日子刚有点起色,小儿子刘健的病情加重了。
那天晚上,他突然喘不上气来,嘴唇发紫,吓得王秀兰直哭。
我背着他连夜赶到县医院,大夫检查后,脸色凝重。
"先天性心脏病,情况不是很乐观啊。"大夫推了推眼镜,"得上省城大医院看看,小心脏可不敢耽误。"
我咬咬牙,掏出所有积蓄,挂了专家号。
医药费像雪片一样飞来,家里积蓄眼看就要见底。
晚上回到家,王秀兰正在缝补刘强的校服,见我进门,放下针线:"医生怎么说?"
我不忍心告诉她实情,只说:"没大事,吃点药就好。"
王秀兰盯着我看了会儿,突然泪如雨下。
"咱俩这么多年,你啥时候骗过我?"她哽咽着说,"是不是很严重?"
我沉默了,这沉默就是回答。
那一晚,屋外下起了大雨,哗哗地打在屋顶上,像是在为我们的处境伴奏。
刘强听见我们的谈话,悄悄地站在门口,眼里满是担忧和害怕。
十三岁的孩子,早早地懂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出去,到处找活干,回来时手里攥着几块钱,递给我:"爸,这是我帮人扫大院赚的,给弟弟看病用吧。"
我鼻子一酸,把他搂在怀里,感受到他瘦小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这天,郑大山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来看我。
他转业后做了个体户,开了家小超市,生意做得红火。
车子一停在店门口,就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老刘,你看看你,怎么混成这样了?"郑大山坐在我狭小的钟表铺里,皱着眉头。
店里除了工作台,就剩一把旧椅子和一张小茶几。
"还行,每月九百块补贴,不愁吃喝。"我笑着递给他一杯浓茶,茶杯边缘有个小缺口。
郑大山啧啧嘴:"你这九百元,稳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赚得多亏得也多,整天提心吊胆的。"
"你看上去可不像提心吊胆啊。"我指了指外面的桑塔纳,打趣道。
郑大山哈哈一笑:"这都是面子工程!你是不知道,昨天晚上我还被几个混子敲诈了一笔,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啊。"
茶喝完,他走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给刘健买点补品。"
我想推辞,他已经转身走出了店门,声音远远地传来:"兄弟的事,别婆婆妈妈的!"
红包里是一千块钱,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啊。
看着这钱,我鼻子发酸,军人不轻易流泪,可这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这笔钱帮我们渡过了难关,刘健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
就在这时,县里有名的企业家赵富找上门来。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正在修一块古董钟,门被推开,一道阴影遮住了工作台。
赵富穿着笔挺的西装,手上戴着金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透着成功人士的气派。
"刘师傅,久仰大名啊。"他笑着伸出手来。
我有些诧异,放下工具,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回握了一下:"赵总这是?"
"听说你是从部队上转业的干部,技术好,人品更好。"赵富直奔主题,"我看中你这个人。我们企业正缺个安保经理,管理厂区安全,月薪九千,你来不来?"
九千?我差点咬到舌头。
那可是我现在收入的十倍啊!
"赵总,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富笑笑:"没找错。这年头,有军人背景的人最讲信用,最有纪律性。我的企业现在正是发展阶段,需要这样的人才。"
他留下一张名片,说让我考虑考虑,明天给他答复。
王秀兰知道这事后,眼睛都亮了,手里的菜刀都差点掉地上。
"老刘,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九千啊,咱们干十年也攒不下这么多钱!刘健的手术费就有着落了!"
她激动得直搓手,眼睛里全是希望的光芒。
我心动了。
这么好的机会,不抓住,对得起谁?
签约那天,天气格外晴朗,像是老天都在为我高兴。
我特意擦亮了团长给的怀表,揣在胸前口袋里,穿上那件唯一的白衬衫,打了根红领带,显得格外精神。
赵富热情地接待了我,带我参观企业。
厂区很大,机器轰鸣,工人们忙碌地穿梭着。
路过一间仓库时,我看见几个穿军装的人在搬运物资,箱子上印着部队专用物资的标志。
"赵总,这是?"我下意识问道,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哦,跟军区供应站有点小合作。"赵富笑着说,语气轻松,"放心,都打点好了,咱们只管赚钱。"
他看着我疑惑的表情,神秘地凑近我耳边:"这年头,不就是钻钻政策的空子吗?都这么玩,你就别担心了。"
晚上回家,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我们简陋的卧室里。
王秀兰察觉到我的不安,轻声问怎么了。
"老王,我可能不能去赵富那儿了。"我坐起身,捏了捏发涨的太阳穴。
"为啥啊?九千块钱哪,比你补贴多十倍!"王秀兰急了,撑起身子,"是嫌钱多啊?"
"那边跟军区供应站的合作,我看着不对劲。"我叹口气,"咱宁可穷点,也不能昧着良心。"
王秀兰愣了半晌,眼神从惊讶到失望,最后化为一种复杂的理解。
她突然红了眼眶:"你呀,还是那个刘铁山。"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
我知道她哭了,为了未来的艰难,也为了我的选择。
"对不起,老王。"我轻声说,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有啥对不起的。"她的声音闷闷的,"咱家不就是这样,宁可吃糠咽菜,也不做亏心事。"
第二天,我亲自去了赵富的办公室,婉拒了他的好意。
他先是惊讶,后是不解,最后是一种嘲讽的笑。
"刘师傅,你这是何必呢?现在这个社会,太较真儿的人可活不下去啊。"
我没多解释,只说自己不适合那个职位,道了谢就离开了。
走出赵富的办公室,我深吸一口气,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回到家,刘强正在辅导刘健认字,两个孩子挤在一起,灯光下,背影显得那么和谐美好。
我突然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财富。
不是口袋里的钱,而是心里的那份踏实。
第二天,老战友张建国的媳妇找上门来,眼睛红肿,头发凌乱。
"铁山,建国出事了,胃出血住院了,家里揭不开锅。"张嫂哭着说,"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
我二话没说,从抽屉里掏出大半积蓄递给她:"嫂子,拿去用,等建国好了再说。"
张嫂感激地看着我,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铁山,你们当兵的,真是讲义气…"
送走张嫂,我坐在工作台前,看着散落的钟表零件,沉思起来。
一个钟表,零件少了,就走不准,甚至停摆。
我们这些退伍军人,不正是社会这个大钟表的零件吗?
当有零件生锈了,其他零件就得多出一份力。
突然灵光一闪,何不把咱们这些老兵组织起来,互相帮衬?
我骑着自行车,顶着烈日,挨家挨户去找镇上的退伍军人。
李大胜会修车,在镇口开了家小修车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王铁柱当过教书先生,现在在家养蜂,偶尔给人家补课。
赵德旺的厨艺一流,在市场边上摆摊卖早点,天不亮就得起床和面。
还有会缝纫的吴卫国,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手艺好得很,能把破旧的衣服缝得焕然一新。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曾经穿过军装,有着不服输的劲头。
一个星期后,在镇政府的支持下,我们成立了"军人之家"互助会。
书记亲自来剪彩,说这是好事,是正能量,还给我们拨了一间闲置的仓库做活动场所。
互助会刚成立那会儿,遇到不少困难。
有人说我们这是"拉帮结派",存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有人冷眼旁观,说是无事生非,装模作样。
我们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埋头干自己的事。
李大胜的修车铺免费为老人修车,王铁柱给贫困生补课不收钱,赵德旺隔三差五给敬老院送饭,吴卫国为困难家庭缝补衣物。
我们不求回报,只是觉得,作为军人,服务人民是本分。
慢慢地,互助会在镇上有了口碑。
越来越多的人来找我们帮忙,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加入我们。
我的钟表铺生意也好了起来,一天能修十几块表,还收了两个学徒,教他们手艺。
刘强也长大了,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成绩名列前茅。
他跟我说:"爸,我想考军校,当兵去。"
我欣慰地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爸支持你。"
只是刘健的病,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
县医院的张主任多次建议我们去省城做手术,可一听那手术费,我就头大如斗。
三万块啊,对我们家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
我和王秀兰省吃俭用,每月存一点,可这样下去,得攒到猴年马月?
这天,县医院的张主任突然找到我:"刘师傅,你小儿子的情况,我们联系了省医院专家,他们有个救助计划,可以免费做手术。"
我一下子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这,这是真的吗?"
"真的。"张主任笑着说,眼里满是真诚,"你们军人之家做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是医院的一点心意。"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眶湿润了。
这份恩情,比天还大。
手术那天,我和王秀兰在手术室外面焦急地等待。
走廊上的灯光惨白,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
终于,手术灯熄灭,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露出了笑容。
"手术很成功,恭喜你们。"
王秀兰当场就跪下了,嚎啕大哭。
我赶紧扶起她,泪水也模糊了视线。
刘健的手术很成功。
出院那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
我和王秀兰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刘健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脸色红润,像个真正健康的孩子。
我们相视而笑,眼里闪着泪光。
这一刻,胜过世间所有的财富。
那年冬天,我收到了县民政局的通知,说"军人之家"被评为优秀社区组织,邀请我去参加复员军人表彰大会。
会场布置得很隆重,红色的横幅,明亮的灯光,县里的领导都来了。
当我的名字被念到时,掌声如雷。
我走上台,接过牌匾,心潮澎湃。
会议结束后,有个记者采访我:"刘师傅,听说您当年因超生被开除军籍,现在每月只有九百元补贴,您觉得委屈吗?"
我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红军怀表,笑了笑:"军人嘛,服从命令是天职。再说,这九百块虽不多,却是国家对我们的认可。"
记者又问:"有人说您拒绝了赵富的高薪聘请,是真的吗?"
我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事怎么传出去的,只好实话实说:"是有这么回事,但那工作不适合我。"
"那您不后悔吗?"记者追问。
"后悔啥?"我笑着反问,"咱当兵的,最讲究的就是问心无愧。钱没了可以再赚,良心没了,这人就废了。"
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郑大山、张建国和几个老战友坐在我店里的小院子里,喝着茶,聊着天。
夕阳的余晖洒在每个人脸上,映出一片温暖的红色。
郑大山的超市刚被查了税,罚了不少钱,脸上多了几分沧桑。
张建国的胃病好了,在"军人之家"的帮助下,开了家小吃店,生意不错。
"老刘,说真的,原来我真羡慕你那九百块钱的铁饭碗。"郑大山端起茶杯,目光真诚,"现在我才明白,你靠的不是那九百块,而是那股子军人劲儿。"
张建国也点点头:"就是,当初要不是你,我那胃病非得要命不可。这一辈子,我都记着你这份情。"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红军怀表,在夕阳下,铜面泛着微微的光。
"老团长临走时跟我说,军人本色不在军装。"我轻声说道,"九百元买不来军人的本色,但足以撑起一个军人的脊梁。"
大家都安静下来,目光落在那枚旧表上。
远处,小镇的钟声响起,一声声,悠远绵长。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