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玄的声音低沉,像被这深殿里浓重的阴影浸泡过,带着一种奇异的黏着感,穿透了窗外暴雨击打琉璃瓦的喧嚣。他跪在龙床前,双手高捧一只小巧的墨玉药瓶,姿态恭谨如最驯服的羔羊,烛火在他光洁的头顶跳跃,映出几分非尘世的静谧。墨玉瓶身幽暗,仿佛吸尽了殿内所有光亮,只余瓶口处
“陛下,该服药了。”
明玄的声音低沉,像被这深殿里浓重的阴影浸泡过,带着一种奇异的黏着感,穿透了窗外暴雨击打琉璃瓦的喧嚣。他跪在龙床前,双手高捧一只小巧的墨玉药瓶,姿态恭谨如最驯服的羔羊,烛火在他光洁的头顶跳跃,映出几分非尘世的静谧。墨玉瓶身幽暗,仿佛吸尽了殿内所有光亮,只余瓶口处一点微不可察的、仿佛错觉的淡金雾气袅袅逸出,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奇异药香与陈旧檀木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气息。
武则天斜倚在巨大的龙床上,繁复的赤金锦被堆叠在她干瘦的躯体上,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八十一载岁月刻下的沟壑在她脸上纵横交错,曾经凌厉如刀锋的眼神此刻被一层浑浊的灰翳覆盖。她没看那药瓶,目光越过明玄低垂的头颅,固执地、近乎贪婪地黏在对面紫檀木架上一尊白玉雕像——那是薛怀义年轻时的模样,飞扬的眉眼,带着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野性,被匠人用冰冷的玉石永恒地封存。
“怀义……”她枯涩的嘴唇无声翕动,嘶哑的气音在空旷的殿宇里微弱得几乎被雨声吞没。指尖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想去触碰那冰冷的玉石,终是无力地垂落。雕像的眉眼在昏黄烛光里模糊,与眼前跪着的年轻僧人轮廓奇异地重叠。明玄,这来自白马寺、被秘密豢养于深宫禁苑的僧人,他低眉顺眼的神态,他挺拔的鼻梁,甚至那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唇线……都像极了当年那个烈火般燃烧又骤然熄灭的男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暴戾猛地攫住了她衰老的心脏,尖锐地绞紧。她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枯瘦的身体在锦被下剧烈震颤,仿佛一具即将散架的风箱。明玄立刻膝行上前一步,动作迅捷如猫,一只温热的手掌已隔着锦被稳稳抵住她的背心。一股柔和而绵长的暖流透过掌心传来,奇异地抚平了那阵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痉挛。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明玄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喘息稍定,武则天终于将目光从那尊玉像上撕开,缓缓投向近在咫尺的墨玉瓶。那瓶身幽暗的光泽,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七日蝉……”她喃喃自语,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的冰渣,“七日后……若无人唤醒……便如秋蝉,永坠寒泥?”那声音苍老、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掌控天下近半世纪的女皇极少流露的脆弱。
“是。”明玄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他微微抬起脸,烛光终于照亮了他完整的轮廓——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近乎神性的俊美,年轻而饱满,眉眼间那份沉静,却又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古潭。这张脸,与玉像的飞扬跋扈截然不同,却奇异地拥有着薛怀义骨相里那份最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吸引力。“七日之内,臣必寻到陛下。张柬之他们……只会得到一个冰冷的躯壳。”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女帝浑浊的眼中,“一个真正的、毫无破绽的躯壳。陛下……可还有疑虑?”
武则天沉默着。殿外,雨声更疾,风撞击着厚重的雕花殿门,发出沉闷的呜咽,如同无数不甘的亡魂在叩门。远处,似乎隐隐传来金属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却顽固地钻进耳朵。那是刀兵的声音,是神龙政变逼近的脚步声,是催命的符咒。
她的目光在墨玉瓶和明玄脸上来回逡巡。最终,那只布满老年斑、曾经翻云覆雨的手,猛地伸出,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一把抓过冰凉的小瓶。指尖用力,瓶塞应声弹开。她仰起头,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瓶中药液——那色泽如同凝固的、最深的夜色——被她一饮而尽。苦涩、辛辣,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回甘,瞬间在口腔中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
墨玉瓶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叮”一声脆响,滚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
“明玄……”药力发作得极快,一股沉重的、无法抗拒的冰冷麻木感从四肢百骸飞速蔓延,心脏的搏动骤然变得缓慢、遥远,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千斤重物。视线开始模糊、旋转,明玄那张酷似薛怀义的脸在烛光里摇曳、变形。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痉挛般指向龙床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声音细若游丝,气若悬丝,“玉枕……下……”
话音未落,她的手臂颓然跌落,重重砸在锦被上。那双曾令无数人胆寒的眼睛,缓缓阖上。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变得如同蜡塑般灰败冰冷。方才还因咳嗽而泛起的潮红,瞬间褪尽,只余下一片死寂的惨白。
明玄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入定的石佛。他静静看着龙床上那具迅速冷却的躯体,那张曾主宰九州风云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枯槁和僵冷。只有他,能听到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被秘药强行压抑至极限的心跳声——咚……咚……如同来自遥远地底的微弱鼓点。
殿外,风雨声中,刀兵碰撞与沉重皮靴踏地的声音骤然清晰、密集起来,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紧闭的殿门。
“哐——!”
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撞开,沉重的门扇撞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灌入温暖的内殿,吹得所有烛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墙壁上巨大的影子随之狂乱舞动,如同无数挣脱束缚的妖魔。
宰相张柬之当先闯入。这位平素以沉稳著称的老臣,此刻须发皆张,紫袍官服被雨水浸透了大片深色,紧贴在身上,手中紧握着一柄出鞘的长剑,剑尖犹自滴着水珠。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凌厉锋芒,以及一丝深藏的、近乎疯狂的紧张,直射龙床。
“妖后!你祸乱朝纲,人神共愤!今日……”他厉声高喝,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然而目光触及龙床上那无声无息、形同枯槁的身影时,后半截雷霆万钧的斥责骤然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惊疑不定的,“……嗯?!”
紧随其后的羽林军将官和几位参与政变的大臣也涌了进来,盔甲铿锵,刀剑出鞘的寒光在摇曳的烛火下森然闪烁。他们同样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预想中女帝的暴怒、威压,甚至最后的垂死挣扎都未曾出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和床上那具仿佛早已失去生气的躯体。
“陛下?”一名站在稍后位置、穿着绯袍的官员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拿下妖后!”张柬之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心头的剧烈震动,厉声命令,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剑尖一指龙床,目标却非床上的女帝,而是跪在床前、如同磐石般一动不动的明玄。两名如狼似虎的羽林军士立刻扑上,铁钳般的手掌狠狠扣住明玄的双肩,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
明玄没有丝毫反抗,任由士兵将他双臂反剪。他的身体被拉扯得微微晃动,目光却始终低垂,落在金砖地上那枚滚落一旁的墨玉小瓶上,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刀光剑影、剑拔弩张与他毫无关系。
张柬之不再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龙床上。他几步抢到床前,动作带着一种急切的粗暴,伸手探向女帝的颈侧。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冷、僵硬,如同寒冬里的冻土。没有脉搏。他又猛地掀开锦被一角,手指按向女帝的手腕。同样冰冷,同样死寂。一股混合着狂喜、释然和巨大惊疑的情绪瞬间冲上他的头顶,让他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御医!快!”他猛地回头嘶吼,声音因激动而变了调,“速召御医!”
被两名士兵死死按住的明玄,此刻微微抬起了头。他的视线越过张柬之因紧张而绷紧的脊背,落在那张巨大的龙床内侧。方才女帝最后指点的位置——一只被锦被边缘半掩着的、通体莹白、雕琢着繁复莲花纹饰的玉枕。就在张柬之粗暴掀开锦被的刹那,玉枕被带动,微微挪移了一寸。
就是这一寸的挪移,玉枕底部靠近床榻内侧的阴影里,一小截非玉质的、带着不规则边缘的、暗褐色的东西,极其短暂地显露出来!
那东西颜色深暗,边缘粗糙,与温润的玉质格格不入。像是一小块陈旧的、被精心折叠藏匿的……某种皮革?或是特制的绢帛?仅仅一瞥,快如闪电,玉枕便因锦被的重新覆盖而复位,将那抹异色严严实实地掩埋回阴影之中。
明玄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低垂的眼帘下,平静如古井的瞳孔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极其深沉的光,如同暗夜里划破浓雾的流星,快得无人察觉。女帝最后那气若游丝的三个字——“玉枕下”——在他脑中轰然炸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重量。
就在这时,值守内宫的老御医被一名羽林军士几乎是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老人须发皆白,官帽歪斜,脸上毫无血色,显然已被这宫闱巨变吓破了胆。他抖抖索索地扑到龙床前,被张柬之几乎喷火的目光逼视着,颤巍巍地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展开,里面是一排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
老御医枯瘦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他拿起一根最细长的银针,对着女帝的人中穴,几次想刺下,又恐惧地缩回。周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颤抖的针尖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张柬之的剑柄无意识地握紧,指节捏得发白,眼神死死锁住那枚银针,如同等待最终的审判。
明玄依旧被死死按着,头颅微垂,视线落在自己僧袍的下摆。然而,他全身的感官却高度凝聚,清晰地“听”到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被秘药强行压制的生命之火——依旧在龙床上那具冰冷的躯壳深处,顽强地、微弱地搏动着。
终于,老御医似乎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眼睛一闭,心一横,那根细长的银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刺入了女帝的人中穴!
针尖入肉,深达寸许。没有反应。没有痛呼,没有抽搐,甚至连最微小的肌肉颤动都没有。女帝灰败的面容依旧凝固在死亡的沉寂里,如同最完美的蜡像。
老御医的手不再抖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他拔出银针,又颤抖着去探鼻息,摸颈脉,整个过程快而机械。最后,他“扑通”一声瘫软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彻死寂的内殿:
“陛下……陛下……宾天了!脉息全无……气息已绝……龙驭……龙驭上宾了!” 喊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不知是恐惧还是哀恸。
“死了……真的死了……”有人失神地喃喃。
“天佑大唐!”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压抑了太久的欢呼、如释重负的叹息、喜极而泣的低吼瞬间充斥了整个内殿。张柬之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弛,脸上涌起一种近乎病态的潮红,他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万斤重担,握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那柄曾指向女帝的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几名参与政变的核心大臣互相交换着狂喜的眼神,激动地握紧了彼此的手臂。
整个内殿陷入一片混乱的狂潮。羽林军士们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有人开始低声交谈,有人收刀入鞘,原本森严的警戒无形中瓦解。大臣们有的跪地叩拜新主(虽然新主还未正式宣布),有的忙着擦拭额头的冷汗,有的则开始低声商议后续事宜。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被遗忘在角落、双臂反剪的年轻僧人明玄。在御医宣告驾崩、狂潮涌起的那一片混乱瞬间,他的身体借着身后士兵松懈的钳制,极其轻微、极其自然地向前倾了一下。动作幅度小得如同只是被推搡了一下重心不稳。
就在这微小倾身的刹那,他的一只脚,仿佛无意地,轻轻踩在了滚落在地的那只墨玉小瓶上。坚硬的僧鞋鞋底无声地碾过瓶身。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殿内喧嚣完全淹没的“咔哒”碎裂声响起。墨玉瓶在他脚下悄然化为齑粉,与地上的尘土混为一体,再难分辨。那曾盛放过“七日蝉”的容器,连同它可能存在的任何秘密,彻底消失无踪。
明玄重新站直身体,低垂着头,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温顺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有他低垂的眼帘深处,那抹锐利的光芒,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缓缓漾开一圈圈幽深的涟漪。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龙床内侧那只莹白的莲花玉枕,那被锦被严密覆盖的角落,停留了一瞬。
那下面,藏着一个女帝用生命最后时刻指点的秘密。一个可能比“七日蝉”更加惊心动魄的秘密。
***
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沉重无比,十六名精壮的羽林军士抬着,踏在被连日暴雨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官道上,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沉闷的“噗嗤”声。棺木表面覆盖着明黄色的锦缎,绣着张牙舞爪的蟠龙,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将锦缎浸透成沉重的暗褐色,金线绣出的龙鳞也失去了光泽。队伍蜿蜒如一条沉默的巨蟒,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艰难前行,甲胄的碰撞声、军士粗重的喘息声、马蹄踏入泥浆的溅落声,交织成一曲沉闷而压抑的哀歌。
明玄作为“随侍法师”,一身素麻僧衣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打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轮廓。他跟在棺椁后方几步远的位置,步履沉稳,低眉敛目,手中捻动着一串光润的紫檀佛珠,嘴唇无声开合,仿佛在虔诚诵念着往生经文。雨水顺着他光洁的额头流下,滑过挺直的鼻梁,汇聚在下颌,再一滴一滴砸落在泥泞里。他整个人如同沉浸在无边的悲悯与静默之中,对周遭的泥泞、寒冷和肃杀气氛浑然不觉。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捻动佛珠的指尖,每一次拨动都精准地计算着时间。从女帝服下“七日蝉”到现在,已经是第五日的黄昏。秘药的效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一分一秒地迫近第七日的死亡时限。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具被封闭在厚重棺椁中的躯体,生命之火正在秘药的压制下微弱地摇曳,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他必须尽快接触到她!这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神经。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盔甲上、棺椁上,噼啪作响,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噪音。官道依着一条汹涌暴涨的山涧而行,浑浊的涧水裹挟着断木、碎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一条暴怒的黄色巨龙。队伍行进到一处狭窄的隘口,两侧是陡峭的、被雨水冲刷得光秃秃的山崖。
“快!都跟紧了!过了这段险路,前面就能扎营避雨!”负责押运的羽林卫队长李贲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嘶哑着嗓子吼叫,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微弱。他焦躁地策马来回巡视,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侧湿滑的山崖和脚下咆哮的涧水。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
轰隆隆——!!!
一阵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怪兽咆哮的巨响,猛地从众人头顶炸开!盖过了雨声和水声!所有人骇然抬头,只见左侧陡峭的山崖高处,一大片巨大的、被连日雨水彻底泡松的山体,裹挟着无数树木、巨石,如同天崩地裂般倾泻而下!
“山崩了!快闪开!!”李贲目眦欲裂,发出凄厉的吼叫。
“保护灵柩!!”另一名军官也声嘶力竭地大喊。
然而,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巨大的泥石洪流如同死亡的巨浪,带着无可匹敌的毁灭力量,轰然砸在行进中的队伍中段!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瞬间吞噬了一切!泥浆、石块、断裂的巨木如同愤怒的巨神投下的长矛,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入送葬队伍。惨叫声、马匹的悲鸣、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兵器盔甲被砸中的刺耳撞击声……各种声音在泥石流的轰鸣中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喧嚣。
抬棺的十六名军士首当其冲。巨大的冲击力下,粗壮的抬杠瞬间断裂数根!沉重的金丝楠木棺椁如同被巨人的手掌狠狠扫中,猛地向侧面翻滚!覆盖其上的明黄锦缎被撕裂、卷走,露出底下暗沉的原木。几名躲避不及的军士被翻滚的棺椁和砸落的巨石直接碾入泥泞,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队伍瞬间大乱,彻底崩溃!幸存的军士哭喊着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灵柩皇命。
浑浊的泥石流如同贪婪的巨蟒,一部分吞噬着不幸的士兵和马匹,更多的则狂暴地冲向下方的官道和那条本就汹涌澎湃的山涧。原本坚固的官道被硬生生撕裂、冲垮,大段大段地塌陷下去!
那具沉重无比的金丝楠木棺椁,在泥石流的冲击和自身翻滚的惯性下,如同巨大的骰子,一路翻滚着,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势头,轰然撞向那被泥石流拓宽、变得更加狂暴的涧水边缘!
“拦住它!!”李贲在泥水中挣扎着爬起,半边身子沾满泥浆,头盔也不知去向,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组织人手。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棺椁沉重的一角重重砸在松软的河岸上,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泥浪。下一秒,在无数双惊恐绝望的目光注视下,这承载着“大周则天大圣皇帝”遗体的庞然大物,被狂暴的涧水轻松地卷离了河岸,猛地拖入了那一片翻滚着泡沫、裹挟着大量泥沙断木的黄色怒涛之中!
沉重的楠木在湍急的水流中,如同孩童的玩具,无助地翻滚、沉浮了一下,随即被一个巨大的漩涡猛地吸入,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水面之下!
“灵柩……灵柩落水了!”一个侥幸逃过泥石流、却目睹这骇人一幕的军官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地,喃喃自语,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完了……全完了……”李贲望着那吞噬了棺椁的滚滚浊流,面如死灰,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倒在泥泞之中。
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降临的刹那!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猛地从混乱的泥泞岸边冲出!
是明玄!
他僧袍的下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全身绷紧如弓弦的肌肉线条。那张总是低眉垂目、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再无半分平和,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燃烧的意志。他根本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身后惊愕的众人一眼,在棺椁被漩涡吞没的瞬间,脚尖在湿滑的河岸岩石上用力一点,身体如同一只扑向烈焰的白色飞蛾,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噗通——!”
巨大的水花在浊黄的漩涡边缘炸开,随即被奔腾的急流瞬间抹平。
“那……那和尚跳下去了!”有人指着水面,惊骇地尖叫。
“他疯了吗?找死啊!”幸存的士兵们惊魂未定,看着那吞噬一切的滚滚黄流,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李贲挣扎着冲到岸边,浑浊的洪水拍打着他的靴子。他死死盯着明玄消失的水面,那里只有无尽的浑浊、翻滚的断木和泡沫,哪里还有半点人影或棺椁的踪迹?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最终颓然垂下头。完了,连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被这滔天的洪水彻底吞噬了。女帝的灵柩,连同那个不知死活的和尚,注定要葬身在这无名山涧的淤泥之下。
冰冷的洪水瞬间包裹了全身,巨大的冲击力和拉扯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要将人撕碎。浑浊的泥水灌入口鼻,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烂植物气息,令人窒息。巨大的楠木棺椁在水中如同失控的巨兽,翻滚沉浮,时隐时现。
明玄猛地探出水面,狠狠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喉咙。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瞬间锁定了前方十余丈外、在浊浪中载沉载浮的棺椁一角。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扎入冰冷刺骨、力量狂暴的水中,双臂奋力划动,双腿如鱼尾般强劲蹬踹,逆着湍急的水流,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抹暗沉的楠木色追去!
水下的世界一片昏黄,视线被泥沙严重阻碍。巨大的暗流裹挟着各种杂物,不断撞击着他的身体。尖锐的断木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鲜血瞬间被水流冲淡,只留下火辣辣的痛楚。他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力量和意志都灌注于四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时间!所剩无几的时间!那具棺椁里的微弱心跳,随时可能彻底停止!
终于,他拼尽全力,追上了那具在水中翻滚的庞然大物。冰冷的楠木触手坚硬。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五指如同铁钩,死死抠住棺椁边缘一处雕花的凸起!身体立刻被棺椁带着在水流中高速前进、旋转,巨大的离心力几乎要将他甩脱。他咬紧牙关,手臂上的肌肉贲张如铁石,青筋暴起,死死抵抗着水流的撕扯。
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在腰间摸索。那里藏着一柄不过三寸长的精钢短匕,刃口在昏暗的水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寒芒。这柄匕首,是“七日蝉”秘药之外,女帝交付给他的另一件保命之物。
他稳住身体,将匕首的尖端狠狠刺入棺盖与棺身之间那细密的榫卯缝隙!楠木极其坚硬,但在水流巨大的冲击力和他倾注全身力气的撬动下,结合处的漆灰和木屑开始崩裂。他撬开一点缝隙,立刻拔出匕首,换一个位置再次狠狠刺入、撬动!动作迅捷而精准,如同在完成一项演练过千百遍的仪式。
时间在冰冷的水下仿佛凝固,又仿佛加速流逝。每一次撬动都耗费着他巨大的体力,每一次换气都冒着被水流冲走或被杂物击中的危险。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肺叶因缺氧而火烧火燎。但他脑中只有一个倒计时在疯狂跳动:第六日……黄昏已过……夜……子时……
“咔…嚓……”
一声沉闷的断裂声终于在水下响起!棺盖的一角,被撬开了一道足有半尺长的缝隙!
明玄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立刻将匕首收回腰间,双手猛地抓住那道缝隙边缘,手臂上肌肉虬结,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暴喝一声(尽管在水下只冒出一串气泡),奋力向上一掀!
沉重的棺盖被撬开了一个足以容身的豁口!
浑浊的洪水立刻倒灌而入!明玄毫不犹豫,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顺着那豁口,一头钻了进去!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冰冷的泥水充满。
棺内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水流涌入的汩汩声。楠木特有的沉郁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药草的奇异味道扑面而来。明玄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被华丽繁复的殓服包裹着的躯体。他迅速探向她的脖颈,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依旧,但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被秘药强行压制的搏动,依旧顽强地存在着!
“陛下!臣来了!解药!”他心中狂喊,在水流的冲击下艰难地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摸出一个用数层油纸和蜡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小锡瓶。他牙齿咬开瓶口的蜡封,拔掉软木塞。里面是几颗深褐色、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丸。他毫不犹豫,用拇指和食指捏开女帝冰冷紧闭的牙关,将其中一颗药丸塞入她口中,随即用掌心紧紧捂住她的嘴,防止水流将药丸冲走。
做完这一切,他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喘息。冰冷的棺木内部,浑浊的水流冲刷着两人。他靠在棺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感受着那微弱的心跳似乎……似乎比刚才有力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就在这时,他因疲惫而半闭着的眼睛,借着从棺盖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一点天光(或许是水面折射?),落在了女帝的左手。
那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紧紧攥着拳头,压在身侧。而在那紧握的拳头边缘,一截湿透的、颜色深暗的丝绢,顽强地从她枯瘦的指缝间探出了一角!那丝绢的质地极其特殊,在微弱光线下隐隐泛着一种非丝非麻的奇异光泽,上面似乎用金线绣着极其复杂的纹路!
明玄的心猛地一跳。这绝非殓服的一部分!女帝在假死前最后一刻,意识已然模糊,却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了拳头……玉枕下的秘密?不,这丝绢是从她手心里露出来的!难道玉枕下的东西,她早已转移到了身上?或者……这是另一个更重要的秘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湿透的丝绢一角。
就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只紧握的、属于女帝的手,那冰冷僵硬的手指,竟然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
明玄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骇然看向女帝的脸!
浑浊的水流中,那张灰败、枯槁如同蜡塑般的面孔上,长长的、覆盖着眼睑的睫毛,在浑浊的水波里,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双曾令整个帝国为之颤抖的眼睛,在浓密睫毛的覆盖下,一点一点地……睁开了!
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和深不见底的疲惫。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仿佛需要耗尽全身力气,才终于聚焦在近在咫尺的明玄脸上。那眼神深处,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疲惫,以及……一种令明玄灵魂都为之一震的、冰冷而锐利的审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冰冷的棺木,浑浊的水流,棺外世界咆哮的洪水声……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双重新睁开的、属于则天大圣皇帝的眼睛,如同两座沉寂万年的古墓,缓缓开启,将明玄的灵魂彻底钉在原地。
女帝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在水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明玄却清晰地“读”懂了那无声的唇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他的脑海:
“明玄……”
那只刚刚还紧握着丝绢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明玄,然后,极其费力地,将那截从指缝中露出的、湿透的深暗色丝绢,朝着他的方向,递了过来。
她的动作僵硬、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如同交付传国玉玺。
丝绢完全暴露在水中,随着水流微微飘荡。借着棺盖缝隙透入的那一点微弱天光,明玄清晰地看到,那丝绢上,并非他想象中的地图或文字,而是用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深褐色丝线,绣着几行极其古怪的符号!那些符号扭曲、繁复,充满了古老而神秘的气息,绝非他见过的任何文字。而在丝绢的右下角,一个更加醒目的、同样由深褐色丝线绣成的图案,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那并非山川河流,也非宫殿楼阁。它更像是一株形态极其诡异的植物!虬结的根须深深扎入图案底部,粗壮的茎干扭曲盘旋向上,顶端分出九条形态各异的枝杈,每条枝杈上都托着一枚形状奇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果实?花苞?图案线条简洁却充满邪异的力量感,仿佛蕴藏着生命本源最深处的秘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明玄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比这棺木中的冰水更刺骨!这不是藏宝图!这……这难道是……
女帝浑浊的、重新睁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最深处的每一丝悸动。她的嘴唇再次无声地开合,这一次,唇形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最后力量的、诅咒般的宣告:
“……这才是……真正的……长生……药方……”
“和……宝藏……一起……埋在……”
最后几个字的唇形尚未完全清晰,她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骤然剧烈摇曳,随即迅速黯淡下去。那只递出丝绢的手,如同耗尽了所有支撑的力量,猛地一沉,重重跌落回冰冷的棺底。丝绢脱手,在水中缓缓飘落。
明玄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方飘落的、湿透的、绣着诡异长生药方和九枝异树图案的丝绢!冰冷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寒冰,那邪异的图案透过湿透的丝绢,烙印在他的掌心,带来一种灼烧灵魂般的刺痛!
他低头,看向棺底的女帝。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此刻已重新阖上。胸膛的起伏再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耗尽了这具衰老躯体里最后一点火星。只有那微弱到极致的心跳,依旧顽强地证明着“七日蝉”的解药正在与死神赛跑。
冰冷的丝绢紧攥在手心,那株九枝异树的诡异图案仿佛拥有了生命,在他脑海中疯狂滋长、蔓延。长生药方?真正的?那“七日蝉”又算什么?女帝最后未竟的话语……“和宝藏一起埋在……”后面是什么地方?这丝绢上的符号又指向何方?
棺木在洪水中剧烈地颠簸、旋转,水流不断从豁口涌入。明玄靠在冰冷的棺壁上,手中的丝绢如同烧红的烙铁。他低头看着再次陷入“假死”的女帝,又抬起手,看着掌心紧握的那方蕴藏着惊天秘密的湿绢,那张酷似薛怀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完全属于“明玄”自己的、复杂到了极点的神情——震惊、贪婪、恐惧、茫然,以及一种被命运巨手推入深渊漩涡的、冰冷的觉悟。
咆哮的洪水裹挟着棺椁,冲向未知的黑暗下游。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