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中国人来说,2024是温和的一年,新冠疫情的阴影已经散去,线下演出和活动层出不穷,也和全世界一起感受了巴黎奥运会的团结与热情。然而所有人都隐约知道,未来还会有别的病毒,还会有“下一次大流行”。“居安思危”是永不过时的智慧,所以《国家科学评论》(Nationa
撰文:赵维杰(NSR编辑部)
对中国人来说,2024是温和的一年,新冠疫情的阴影已经散去,线下演出和活动层出不穷,也和全世界一起感受了巴黎奥运会的团结与热情。然而所有人都隐约知道,未来还会有别的病毒,还会有“下一次大流行”。“居安思危”是永不过时的智慧,所以《国家科学评论》(National Science Review, NSR)选择在2024年9月专访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原主任、病原微生物与免疫学家高福院士,从科学的角度探讨“下一次大流行”的各种可能性,也呼吁全世界在关乎人类健康的研究与行动中保持开放、共享与合作。
下一次大流行
NSR:目前,专家和公众普遍都相信一定会有“下一次大流行”,那么“下一次大流行”可能会在何时暴发?
高福:下一次疫情肯定会发生,但是什么时候发生很难预测。可能就在明天,也可能会在几十年之后,在我的有生之年都看不到。
地球的历史有46亿年,病毒、细菌等微生物诞生于33-26亿年前,而智人的诞生只在约20-4万年前。所以应该说,病毒和细菌是地球原本的主人,而人类作为后来者侵犯了主人的空间,主人随时可能“生气”,随时可能对人类“打一巴掌”“踹两脚”,带来一场疫情。
NSR:下一次大流行可能由哪种病毒引起?
高福:我们专业人士的看法是:哪一种病毒都有可能,但是可能性最高的一定是呼吸道传播的病毒。因为和消化道传播、直接接触传播等途径相比,呼吸道传播是最难以避免的。任何人都要呼吸,而且我们无法随时随地控制你所呼吸的空气的质量。对于消化道传播,我们可以对食品和水源充分消毒,但是对空气我们还做不到。在这里说句题外话,人类公共卫生建设最大的成就就是解决了水源的清洁问题,让我们控制住了以霍乱为代表的许多消化道疾病。当然这种控制还只是在中国以及许多发达国家。在非洲等一些地区,由于水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消化道疾病仍在传播。
说回正题,下一次大流行最可能由呼吸道传播病毒引发,那么具体会是什么病毒呢?科学家们分析,最可能的仍然是流感病毒或者冠状病毒,目前还没有其他哪种病毒显示出超越这两类病毒的潜力。
2019年10月18日,我在美国参加了Event 201,一次由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和世界经济论坛共同组织的针对突发流行病的演习。这次演习设定的假想敌叫做CAPS,coronavirus associated pulmonary syndrome,冠状病毒关联的肺部综合征——几乎就是新冠了。有人质疑说你们怎么刚好在新冠暴发之前搞了这个演习,是不是过于巧合了?哪有什么巧合,那是因为我们专业人士一直以来都预测下一次大流行会是流感或者冠状病毒。我作为成员的国际组织“全球防范工作监测委员会”(GPMB,Global Preparedness Monitoring Board)在2019年底、新冠出现之前发布的年度报告中就预测,未来可能引起大流行的病原不是流感就是冠状病毒。这个判断早就是业内的共识。
我们为什么认为冠状病毒可能会带来全球性的大流行?因为第一,感染人的冠状病毒每年都与流感病毒混在一起,带来季节性的流行感冒,这两种呼吸道传播的病毒很容易扩散开来,造成大规模的疫情。第二,此前就出现过SARS疫情。2003年的SARS疫情是很严重的,但幸运的是这种病毒对人类不适应,最终没有大流行起来,在全世界造成了约800人死亡后就逐渐消退了。在新冠疫情之初,许多人以为新冠会和SARS一样很快结束,不会成为全球性的大问题,但结果显然不是这样。
基于这些原因,我们早就知道,流感和冠状病毒是最可能造成全球性大流行的病原体。在新冠之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NSR:下一次疫情的严重程度会如何?
高福:这个问题不好预测。在新冠疫情发生之初,也很少有人想到它会发展得如此严重。
在未来,不排除还会发生像新冠这样严重的全球性大流行。因为这样的事情是曾在历史上反复发生的。在新冠之前,鼠疫、流感都曾经大范围流行并严重危害人类社会。
但是从专业的角度上看,由于这一次新冠疫情中人群已经普遍接触到冠状病毒,产生了一些基础免疫,所以在未来再发生这么大规模疫情的可能性并不大。一个旁证是,2009年的流感疫情并没有很严重,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群每年都接触流感病毒,此前已经有了基础免疫。我们鼓励人们,尤其是老年人群和免疫力低下人群每年接种流感疫苗,就是让大家接触灭活的“死病毒”来获得一定的免疫。
当然,人类永远无法预测病毒的演化,也就不能排除新型病毒出现并再次带来大流行的可能性。这两种病毒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不断演化:不同流感病毒株的基因片段可以发生重配,而冠状病毒株之间可以发生基因片段重组。
NSR:2024年8月14日,世界卫生组织(WHO)再次宣布猴痘疫情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猴痘疫情的后续发展会怎样?
高福:2022年7月23日,世卫组织第一次宣布猴痘疫情已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Public Health Emergency of International Concern,PHEIC)。2023年5月11日又宣布猴痘疫情不再构成PHEIC。这一次,2024年8月14日,又再次宣布猴痘疫情构成PHEIC。
之所以会有第二次宣布,主要是因为在以刚果民主共和国为代表的一些非洲地区,猴痘的近期病例比较多,传播也比较快,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人怀疑最新的猴痘病毒已经可以通过空气传播了。当然这还只是怀疑,没有最终确认。
在中国,我们在2022年9月发现了第一例由德国输入的猴痘病例,从那时开始猴痘在中国一直断断续续,没有完全消失过。不过目前在中国传播的毒株主要是Clade II,而现在引发大家担心的、在非洲出现的可能可以通过呼吸道传播的是Clade Ib。
猴痘最初出现的时候主要是在男男同性恋群体之间传播,而现在已经通过性传播扩散到普通人群。未来如果它进一步适应人群,或者确实出现呼吸道传播,那么确实有可能造成更大规模的流行。
NSR:WHO等机构更新的可能引发下一次大流行的病原体清单,是否有指导意义?
高福:这个清单是有意义的。它的意义不在于我们这些传染病领域的专业人士,因为无论有没有清单,我们都清楚大概有哪些病原体;它的意义在于为公众和管理者提供参考。
对于公众来说,这个清单可以在疫情来临时帮助他们辨别真假信息,防止被“信息流行病”裹挟。对于管理者来说,这个清单可以为他们准备应对下一次大流行提供参考:要把基础研究的资金投向对清单中这些病毒的研究,包括冠状病毒、流感病毒、猴痘病毒、尼帕病毒、亨德拉病毒等等。
NSR:下一次大流行,我们会在哪几个方面做得比新冠更好?或者说,新冠给我们留下了哪些“遗产”?
高福:我们对新冠疫情的应对,整体上是没有重大问题的。我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以最快速度、最大努力同时采取非药物干预、病患救治、药物和疫苗研发等多项措施,对病毒进行了全方位的围追堵截。
而人类在新冠疫情中做的不够好的地方,比如数据统计和数据共享,我认为在下一次疫情中我们也不会做得更好。因为正如黑格尔所说:“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疫情并没有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团结,许多国家脆弱的基层疾控系统也并没有变得更加完善和高效,新冠的“遗产”很可能传不下去。
但是作为科学家,我们还是要呼吁,呼吁数据公开、数据共享。因为传染病不是哪个国家的,而是全世界的。飞机一起一落,它就可以跨越山海、传遍全球。无论国际关系如何变化、如何紧张,至少在两个领域,人类必须开放、共享、合作。这两个领域就是人类健康和气候变化,它们关系着人类的生死存亡,是全人类必须团结起来、共同面对的挑战。
NSR:在下一次大流行到来之前,科学家和政府机构应该做些什么?
高福:2018年我在Cell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1],其中就写到,面对新发传染病,人类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把钱投向相关领域的基础研究,时刻准备着,疫情一旦出现,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去做药物、做疫苗;第二是做好监测,死死盯住可能引发疫情的那些病原体,监控它们的动态。除此之外,就是继续呼吁数据共享,建设好全球健康数据共享的基础平台。
关于传染性疾病的其他问题
NSR:病毒在不断变异的过程中传播性增强、致病性减弱是一种自然规律吗?这对人类应对疫情意味着什么?
高福:是的,确实有这样的规律。对于人类来说这意味着,正如世卫组织在新冠疫情开始之初所说的,我们希望人类能够具有包容和韧性,tolerance and resilience。我前面说过,病毒是地球的主人,所以人类与病毒之间的“战争”必然是持久的、长期的。在历史上,除了天花与牛瘟,人类还没能消灭任何一种病毒。面对病毒,我们需要有顽强的韧性,才能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坚持下来,也需要以包容的精神学习如何与病毒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事实上,在这次新冠疫情中,许多国家就已经展示出了这种韧性。
NSR:新冠溯源至今没有确切结论。我们还能找到新冠病毒的最初来源吗?
高福:新冠溯源确实没有结论,很可能也不会有结论。我们与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刘军等合作,2023年在Nature发表了一篇文章[2]。这项工作确证武汉华南海鲜市场很可能并不是疫情的最初源头,在华南海鲜市场中出售的貉也并不是新冠病毒从动物到人类的直接来源。这项研究的相关数据都是向全世界开放的。这些数据推翻了许多人认为最有可能的一种猜测。但这就是科学,我们必须向科学要答案。
既然来源不是华南海鲜市场、不是貉,那么病毒究竟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确切答案了。就像是直到现在,我们也并不真正清楚艾滋病毒(HIV)是从哪里来的。人们说HIV来源于非洲中部的野生灵长类动物,但是事实上那些动物身上的原始病毒与美国最先发现的艾滋病毒差异很大,要完成从前者到后者的演化,至少需要几十上百年的时间,那么这中间的几十上百年发生了什么?甚至于艾滋病毒是不是真的来源于这种野生病毒、是否还有其他可能性?我们都回答不了。
对于具体病毒的溯源工作可能会没有确切结论,但我还是相信溯源研究是有价值的。这是我们找到真相的唯一可能的途径。
NSR:您如何看待中医药(以及其他传统医学方法)在疫情中的作用?我们已经找到用现代科学方法探索中医药效果与机制的方法了吗?
高福:我一直认为世界上不分中医西医,只有医学一个学科。医学是一门致力于治病救人的应用性极强的科学。我也认为“中医药现代化”这个说法不准确,应该说“中医药科学化”,应该将各种现代科学应用于中医药的研究与发展。
许多中国科学家已经在做这方面的尝试。我们团队也发表过一些相关领域的文章[3, 4],证明传统中药方剂确实有抗病毒的效果,也提取出了其中具有抗病毒、抗炎症功能的有效成分。这一类研究对于中医药科学家,以及医学整体的发展都是有益的。
NSR:疫情中科学家应该如何发声?
高福:疫情中科学家当然应该发声,而且政府要支持科学家发声。科学家发声包括两种途径,第一是面向公众做科普,第二是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科研论文,将自己的观点和研究数据向全世界共享。这两种途径都需要得到保护和鼓励。
NSR:HIV的未来发展会怎样?
高福:现在看来研制出有效HIV疫苗的希望非常渺茫。人类需要免疫学的突破。
【参考文献】
[1] Gao GF. Cell2018;172: 1157-9.
[2] Liu WJ, Liu P, Lei W et al. Nature 2024;631: 402-8.
[3] Fu L, Shao S, Feng Y et al. mBio2021;12: e0222021.
[4] Xu H, Li S, Liu J et al. Proc Natl Acad Sci USA2023;120: e2301775120.
【该访谈英文原文“Will the next pandemic caused by coronavirus again? An interview with George Fu Gao”在线发表于《国家科学评论》】
来源:科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