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贵州喀斯特山区的伏流间，一座500米口径的“天眼”与一群被唤作“珍珠”的孩子如约相遇。这里，中国最前沿的天文科技与最朴素的教育公益交织，碰撞出一场关于“看见不可见”的山中回响。

在贵州喀斯特山区的伏流间，一座500米口径的“天眼”与一群被唤作“珍珠”的孩子如约相遇。这里，中国最前沿的天文科技与最朴素的教育公益交织，碰撞出一场关于“看见不可见”的山中回响。

文｜洪 潇

编辑｜郭雅琼

贵州都匀二中礼堂内，灯光渐暗，来自FAST运行和发展中心的孙京海博士站上讲台。身后大屏缓缓亮起，一幅壮观的望远镜全景图铺展开来——那座500米口径的球面射电望远镜：“中国天眼——FAST”，嵌入喀斯特地貌的山谷之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怀抱，迎接着来自宇宙深处的微弱信号。

台下数百名学生安静地坐着，其中有一群特殊的听众：51名“珍珠生”。他们来自相对困难的家庭，却学业优异，从高一起获得“捡回珍珠计划”资助，如今选科后分散在高二各个班级。“宇宙中有太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孙京海的声音在礼堂中回荡，“我们建造天眼，就是为了看见那些不可见的存在。”

这场公益讲座缘起南方周末与中欧基金携手推出的《种时光的人》系列纪录片栏目，致敬那些“择一事而终一生”的专业耕耘者，而孙京海正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从2005年加入FAST团队至今二十年的坚守，正是这种长期主义精神的体现。

科学精神需要传承。在他看来，FAST的建设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关于坚持与传承的故事，从1994年南仁东教授的最初构想，到2016年的落成启用，再到如今的科学产出，每一步都离不开一代代科研工作者的接力。助力那些被称为“珍珠”的孩子们的成长，同样需要长期的坚持与社会的托举。也正因此，在贵州这所中学校园里，无论是天眼探寻宇宙奥秘，还是捡回珍珠计划帮助山区的孩子，都在回答同一个问题：如何让边缘地带的潜能得到最大释放？

屏幕上，一幅幅图片展示着这座世界最大、最灵敏单口径射电望远镜的建设过程。于孙博士而言，从作为南仁东的研究生加入FAST团队参与最初的关键技术研究工作，到天眼的建设、调试和运行，每一个环节仍历历在目。谈及为什么选择贵州省平塘县“大窝凼”这片无名静土，他指着屏幕解释，“因为这里最接近FAST理想中的容器，天然地貌与巨大的反射面尺寸和形状相符，并且远离人类活动的电磁干扰，是观测宇宙射电信号的绝佳场所。同时，喀斯特地质可以保障雨水向地下渗透，不会在表面淤积而损坏望远镜。”

这样的选址颇有深意。在科学的版图上，边缘往往蕴藏着特殊价值。这片远离繁华的山区，因地理上的“劣势”，反倒成了聆听宇宙声音的绝佳之地。

孙京海详细解释了射电望远镜与光学望远镜的区别：“光学天文望远镜只能观测到天体发出的可见光，而射电望远镜可以接收天体发出的无线电波。这些无线电波能够穿透云雾和尘埃，让我们在地面上全天候观测宇宙。”与其说天眼是“望远镜”，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宇宙信号接收天线”。

要知道，FAST总面积达25万平方米的反射面，看起来实在很像一口超级吨位的“大锅”，但其中每块反射面背后都有钢索牵拉，可以随着天体的位置变化来调整瞬时抛物面的方向，馈源舱也要随之一同运动，去到焦点位置采集信息。可以令庞然大物如此灵动，正源自FAST的核心技术突破：“主动反射面由4450块反射单元组成，每块都可以精确调整位置，形成300米口径的瞬时抛物面，30吨重的馈源舱由6根钢索牵引在百米范围内灵活移动，由舱内精调机构实现馈源的高精度定位，这使得FAST能够接收到更远、更微弱的宇宙信号。”

自2016年启用以来，FAST交出了令世界瞩目的成绩单：截至2024年11月，FAST发现的脉冲星数量已突破1000颗，超过同一时期国际其他望远镜发现脉冲星数量的总和。这些“宇宙灯塔”般的脉冲星是恒星死亡后的“遗骸”，其发射脉冲的周期稳定得可媲美原子钟（一种利用原子量子特性产生高度稳定且准确频率信号的仪器，是目前测量时间最精确的工具）。科学家预测，未来它们可能构建起星际旅行的“宇宙坐标系”。

今年上半年，FAST还探测到6个距地球约50亿光年的中性氢星系，这是人类目前探测到的最远天体之一。这意味着，人类正在用无线电的语言，阅读宇宙50亿年前的历史。

孙京海在给都匀二中的学生们讲解FAST的建设过程。

随着讲解的深入，孙京海变得动容。他提到了自己的恩师——被誉为“中国天眼之父”的南仁东教授。“南先生从1994年开始构思这个项目，用了22年时间，将它从大胆设想变成现实。”当构想成为现实，先生也从青丝熬到白发。

在孙京海看来，FAST不只是一项技术工程，更是一种精神标志。老师南仁东病重时仍坚持上山检查施工，穿着工装在工地上爬上爬下，却最终没能亲眼见证FAST的正式开放运行。2017年9月15日，FAST调试过程中，这位“天眼之父”永远闭上了眼睛。

播种者未必能看到收获，但这不影响种子的生长。在这个安静的礼堂里，科学的火种同样被传递。孙京海像位播种者，将梦想撒入每个孩子心中，就像南仁东曾经为自己的学生播下FAST的种子。

“其实我爱上天文学，正是他们这个年纪。”高中时孙京海第一次接触天文学，加入了学校的天文兴趣小组。学校楼顶有一座小型天文台，那个夏夜里，少年用光学望远镜拍下月亮的照片，尝试用阴影计算月球山脉的高度，“对一个高中生来说，那种感觉很奇妙。通过一个镜头，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宇宙的美。”

从好奇的高中生到FAST团队核心成员，孙京海走过了漫长的求学路。“科学探索的过程，就像是将微弱信号从噪声中分离出来的过程。这需要耐心、专注和持久的积累。”他说，“我不是要每个人都成为天文学家，而是希望他们看到科学的神奇与美妙。”

“尤其是像珍珠生这样的孩子——他们的处境或许偏远，但思维不贫瘠。”孙京海顿了顿，“在科学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你来自哪里，都有探索的权利。”

珍珠生，这个听起来富有诗意的名字，背后是一个公益教育项目的真实存在。

“捡回珍珠计划”由浙江省新华爱心教育基金会自2004年发起，旨在资助品学兼优但家境相对困难的初高中生完成学业，迄今已帮助近10万名珍珠生。这些学生大多来自偏远地区，家境相对清贫，求学之路比同龄人更崎岖。之所以被称为“珍珠”，是因为即便身处泥沙之中，也始终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

2023年，中欧基金真心公益基金会与新华教育基金会合作，在云南、四川、内蒙古、贵州等地设立“中欧基金珍珠班”，助力140名初高中学生圆求学之梦，每三年资助每位珍珠生7500元生活补助费，且合作学校免除珍珠生的所有学费及住宿费。此次公益讲座中的51名珍珠生，正是“捡回珍珠计划”大家庭中的一部分。

“我们说是‘捡回珍珠’，就是希望社会别让这些孩子被命运遗落。”盘应福老师说。作为都匀二中“珍珠班”的班主任，他有一个“育珠人”的美好称谓。上一届珍珠生，他从高一带到高三，最终全员考上了大学。那份成就感，也伴随着巨大的付出——长期的高强度工作让他“头发掉得受不住”，不得不休息了一年。如今，他重新站在了珍珠生面前，担任新一届珍珠班的班主任。

在都匀二中的校园里，珍珠生的身份不被张扬，但他们的故事却如同夜空中的恒星，静默而有力。

“一开始当然只觉得是一个资助项目，但是后面我觉得它给予的不仅是经济上的资助，还有精神支柱。”珍珠生雨婷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这个来自苗族家庭的女孩，家中六口人靠种茶叶为生，爷爷左手有残疾，奶奶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前几个月父亲工伤住院花费巨大，让本就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雨婷说起家里的困难时很坦然，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但当谈到为什么要读书时，她的眼睛亮了：“农村孩子要先走出去，知识是能改变我们命运最好的一条路。”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会用力记住那些帮助我们的人，因为他们把爱传给了我们，我们也要传下去。”

林岚的故事则并非个例。家里孩子多，父亲快50了，只能打零工，有活干的时候一天挣150块，没活的时候就在家里干着急。弟弟妹妹都得上学，而她是老大。“有时候爸爸接不到活，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烟，不说话。”林岚说这话时低着头。

但这个安静的女孩很懂事。她说，每当学习压力大到想哭的时候，就会想起还有人在默默帮助她。“就像黑夜里有人给你点了一盏灯，让你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走。”

2024年6月，26名珍珠生参加了长三角研学营，第一次走出大山，走进浙江大学，参观企业。一名学生在研学反馈中写道：“听到了很多为人处世、学习生活方面的见解，也在参访过程中了解到很多职业，对自己的未来规划更加明确。”另一位同学说：“研学之旅收获的不只是知识，还有做人的道理，以及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让我开阔了视野。”

回来后，盘老师能明显感觉到孩子们的变化。“现在孩子最主要就是容易没有目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努力。”盘老师说，“但看看世界，走出去，包括听听讲座，这些都会让他们找到目标感。”

孙京海在给学生们介绍天眼模型。

孙京海的天文学讲座，就像那次研学一样，是另一束照亮孩子们的光。“我以前以为科学家只是对着电脑分析数据，但孙博士告诉我们，他们也常年在野外勘测，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一位珍珠生在受访时说。

听完讲座，林岚有板有眼地跟老盘讨论：“这样的讲座在知识上有帮助，尽管我选文科，但科普会让生活更有趣，让我们的精神世界更充实。”

当被问及如果有机会问天文学家一个问题会问什么时，孩子们的好奇心展露无遗：“有没有外星人？”“埃及金字塔那么先进，为什么现在文明又从初步发展？”这些质朴而深刻的问题，正是科学教育播下的种子在发芽。

一如孙京海所说：“在科学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你来自哪里，都有探索的权利。”

当夜幕降临贵州山区，天眼正在聆听宇宙深处的声音，而在都匀二中的教室里，分散在高二各班的珍珠生正在书写自己的未来。科学探索与教育公益，看似两条平行线，实则最终都在回应同一个问题：“我们如何面对未知？如何拓宽原生赋予的边界？”

除了经济资助，中欧基金更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长三角研学营、生涯教育项目、“真心班会”等活动，让珍珠生有机会走出山区，拓展视野，明确人生方向。此次的天眼科普讲座，也致力于通过素质教育的方式延伸珍珠生的认知边界。

据中欧基金真心公益基金会理事长于岚介绍，“真心公益基金会”成立于2022年9月，初心是为了支持社会公益，助力美好生活。在于岚看来，资助“捡回珍珠计划”是颇有渊源的事情，两者的理念有契合之处，都不只看重孩子的成绩，更看重孩子的品格教育，希望珍珠生能够求上进、能吃苦、乐助人。

珍珠生们举办“真心”班会。

某种意义上说，珍珠生计划也是一种教育的“FAST工程”。两者都需要长期的投入和耐心的等待。FAST的建设历时22年，从南仁东教授1994年的构想到2016年的建成启用；珍珠生的培养同样需要长期坚持，从高中三年到大学四年，再到职业发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谈到科研工作的枯燥与艰辛时，孙京海博士曾这样表达：“科研，它确实是枯燥，过程是很痛苦的。真正能支撑自己的是目标或预期。就像爬山一样，没有人觉得爬山的过程是轻松的。但你设定了登顶的目标，你会为此付出辛苦努力，等真正登顶时，那种快乐是属于你的。”这种对长期坚持的理解，同样适用于珍珠生计划——教育的“登顶”过程同样充满艰辛，但最终的成就感也同样珍贵。

讲座已经落幕，但那束从“天眼”投向礼堂的光，还在这些孩子们心中缓缓流动，激起一圈圈微小却坚定的涟漪。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