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手上的活没停,钢刀在车床上刮出一道道铁屑,随口应道:"多少钱啊?"这句话一出,心里就有些后悔了,怎么一听到钱就紧张兮兮的。
价值两百元的醒悟
"老周,王建明走了,明天去吊唁,厂里都凑份子呢。"车间主任李大勇站在我机床旁,声音低沉得像是透不过气来。
我手上的活没停,钢刀在车床上刮出一道道铁屑,随口应道:"多少钱啊?"这句话一出,心里就有些后悔了,怎么一听到钱就紧张兮兮的。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初夏,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了十几年,可国营企业的效益却越来越差。我刚进国营华北机械厂第三车间没几年,每月工资一百八十元,养活一家四口已经紧巴巴的。
家里老父亲刚做完白内障手术,医药费花了不少;大女儿上小学三年级了,要交学杂费;小儿子才两岁,天天哭着要吃肉,连媳妇下馆子的愿望我都很少满足。日子过得像是挤牙膏,一点一点往外挤。
同事王建明得肝癌去世的消息,说实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比我大七八岁,平时看着壮实得很,谁能想到说病倒就病倒,说走就走了。
"随个份子吧,大家都出,你看着给。"李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去通知别人了。
下班后,我坐在家里的方桌前,掰着指头算账。这个月的粮油钱、水电费、孩子的学费,还有老父亲的药费,一项项加起来,所剩无几。
"爸,我要新铅笔盒。"大女儿小丽站在我身边,怯生生地说。
"等下个月发工资再说。"我头也不抬,心里盘算着该给王建明出多少份子钱。
"可是老师说明天必须带,我的那个破了。"小丽眼里含着泪,声音像蚊子一样小。
媳妇张兰在一旁叹了口气:"周志明,你就别太抠了,孩子上学的东西得置办。"
我烦躁地拍了桌子:"这不是抠不抠的问题!工厂都快不景气了,万一以后下岗了怎么办?咱们能省就省吧!"
张兰不说话了,转身去灶台上盛饭。我知道她心里有怨气,嫁给我这么多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添过。
晚上,我从褪色的布兜里掏出两百元钱,揣在兜里。这钱原本是准备给父亲买药的,现在只能先挪用,等发了工资再补上。
第二天上班,我把两百块钱交给车间会计老刘。
"就这些?"老刘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玻璃镜片,语气平淡,却让我脸上发烧。
"孩子上学要交费,家里还欠着债..."我解释着,声音越来越小。
"行吧,我记上了。"老刘在登记本上写了我的名字,没再多说什么。但我看到他记录的其他金额,大多是三百、五百,甚至有人出了一千。
我心里暗自嘀咕:王建明不就是个普通工人吗?跟我也就是点头之交,用得着这么破费?现在的钱多难挣啊!
周六早上七点,我骑着八成新的二八自行车去殡仪馆。当时的殡仪馆在城东,离厂区有十多里地。我一路踩着脚蹬子,心想着签个到就走,回家还得陪媳妇去集市买菜。
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毒辣,我的后背很快就湿透了。推开殡仪馆的铁栅栏门,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子里挤满了人,工人、干部、附近街坊,甚至还有些穿着朴素的农村人。粗略一数,起码有三四百人。
"咋来这么多人?"我问身旁同车间的老张。
老张抽着一支大前门,瞥了我一眼:"你不知道啊?王建明在厂里可是出了名的好人哩。上回你家老爷子住院,他还没去看过?"
我一怔,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去年冬天,父亲突发脑梗住院,王建明拎着两斤苹果来医院看望。当时我正为凑不齐住院费发愁,是他悄悄塞给我五百块钱,说是借我应急,什么时候还都行。
"想不到他人缘这么好。"我嘟囔着,心里却更加不自在了。
告别厅里挤满了人,我好不容易找了个角落站着。王建明的遗像放在正中央,四十出头的他笑得憨厚,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重病的人。他妻子哭得昏天黑地,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站在一旁,眼睛红肿,面色苍白。
"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说走就走了?"旁边一位大妈擦着眼泪说。
"是啊,我家那口子得肺炎住院,是王师傅二话不说垫付的医药费,要不然,我家老头子早就不在了。"另一位老太太抹着眼角。
我站在角落,越听越不是滋味。怎么每个人都欠王建明的人情?我只知道他是个钳工,话不多,脸上总挂着笑,没想到背后做了这么多事。
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厂长王明德亲自主持。他声音沙哑,几次哽咽:"王建明同志是我们厂的技术骨干,更是我们的榜样。他为人正直,淳朴善良,默默无闻地帮助了许多人..."
厂长讲到九一年厂里效益不好,要裁减一批青工时,王建明主动申请降薪百分之二十,好让几个年轻人保住工作。车间里谁家有困难,他总是第一个伸手相助,却从不留名。他自己却住在厂里分的四十平老房子里,冬天屋里冷得能看见哈气,从不添置新家具。
我心里一震,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一件事。刘师傅家房子漏雨,正发愁没钱修,突然收到五百块钱;李阿姨儿子考上大学没钱交学费,也有人匿名资助了一千元。当时厂里都在猜是谁这么大方,却没人想到会是王建明——他家里条件也不见得多好啊。
"王建明同志生前省吃俭用,可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厂长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把省下的钱都用来帮助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只说了一句话:'人活着,总得为别人做点事。'"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口上。我看看自己磨破边的衬衫袖口,再看看王建明遗像上那张朴实的脸,一种说不出的惭愧涌上心头。
正当我出神,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蹒跚走到灵前,身边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老人突然跪下:"王师傅,我来看您了...没您,我孙子早就没命了..."
全场寂静。老厂长连忙上前扶起老人,沉重地向大家解释:"这位是郊区李家村的李大娘,五年前,她孙子得了白血病,医院说没救了。王建明知道后,一个月一次,把工资的一半都匀给了这孩子治病,从没间断过。多亏了他,孩子才挺过来了。"
我望向那个男孩,他虽然瘦弱,但眼神清亮,充满了生机。他手里捧着一个纸折的千纸鹤,小心翼翼地放在王建明的遗像前,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他工资才多少啊..."有人低声说。
"三百二,比咱们多点,他是技术骨干。"另一人回答。
我的手开始发抖。这个月我刚领了二百八的工资,孩子哭着要买新书包,我都舍不得。而王建明,把自己一半的血汗钱给了素不相识的孩子?拿出工资的一半去救人,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善良?
厂长话音刚落,又一位中年妇女站出来,声音哽咽:"王师傅还资助了我弟弟上大学,三年学费都是他出的。我弟弟现在都在省城当医生了..."
接着,更多的人站出来讲述王建明帮助过他们的事。有的是借钱应急,有的是出力帮忙,还有的是默默承担别人的责任。这些事情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直到今天才在众人口中得知丈夫的善举。
我站在角落,冷汗直冒。从前我总觉得王建明这人傻乎乎的,穿着打扮土里土气,说话也不太利索,原来他早已把自己有限的收入和无限的爱心,悄悄送给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此时,王建明的妻子林淑芬擦干眼泪,颤抖着声音说:"谢谢大家来送建明最后一程。他生前常说,人这辈子能帮就帮,没啥好计较的。我不知道他帮了这么多人,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好丈夫,好父亲..."
她的话让我再次陷入沉思。我自认为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可我的"好"只局限在自己的小家,而王建明的"好"却惠及了这么多人。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家。张兰见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看你这样子,像是丢了魂似的。"
我把今天在殡仪馆的所见所闻讲给她听,说到动情处,鼻子发酸:"咱们平时总觉得王建明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人家活得这么有意义。我拿那两百块钱情何以堪啊!"
张兰静静地听完,叹了口气:"你也别太自责,咱家确实条件有限。"
"不是条件的问题。"我摇摇头,"是心胸的问题。王建明跟咱们挣的差不多,可人家却能帮助那么多人。"
吃过晚饭,我独自一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脑海中全是王建明的影子。忽然想起什么,我起身走到柜子前,翻出去年过生日王建明送我的礼物——一个朴素的钢笔。当时我还嫌它便宜,随手塞进了抽屉,连句像样的谢谢都没说。
现在我拿起这支笔,在灯下仔细端详,发现笔身上刻着四个小字:"厚德载物"。我忽然明白,这是他用省下的钱买的,而他把更多的钱,给了那些更需要的人。
"爸,你在看什么呢?"小女儿小丽揉着眼睛走过来,好奇地问。
我把她抱在腿上,轻声说:"爸爸在看一个好人送的礼物。"
"什么好人啊?"
"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他帮助了很多人,却从来不张扬。"我摸摸女儿的头,"爸爸以后也要做这样的人。"
"那我也要做个好人。"小丽天真地说。
我鼻子一酸,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王建明的离去,不仅仅是一个同事的逝世,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渺小与自私。
第二天是周日,我一大早就起床,对张兰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啊?"她正在灶台前忙活。
"去趟王建明家。"
张兰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去吧,带点东西去。"
我骑车来到王建明家,他家住在厂区东边的老宿舍楼里,五楼,没电梯。楼道狭窄昏暗,墙皮剥落,显得破旧不堪。
敲开门,林淑芬红着眼睛请我进去。屋子很小,家具陈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里放着王建明的遗像,前面摆着几束白花。
"嫂子,节哀。"我递过带来的慰问金,"这是我和厂里几个同事又凑的一些心意,你收下吧。"
林淑芬看了看信封,摇摇头:"不用了,昨天厂里已经给了抚恤金,够用了。"
"这不一样,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坚持道,眼眶发热,"昨天听了那么多王师傅的事迹,我... 我惭愧啊。"
林淑芬终于接过信封,眼泪又流了下来:"建明生前常说你是个实在人,就是太为家里操心,把心思都用在自己家人身上了。他说人不能只顾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心里一震:"他还这么评价我呢?"
"是啊,他挺欣赏你的手艺,说你是厂里技术最好的车工之一。"林淑芬擦擦眼泪,"他说人各有所长,你是技术好,他就是闲不住,喜欢帮人。"
听着林淑芬的话,我的心情复杂极了。原来王建明不仅帮助别人,还在背后肯定我,而我却连正眼看他都很少。
告别前,林淑芬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我:"这是建明的日记,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惊讶地接过来:"为什么给我?"
"他说你是个好人,只是还没找到人生的方向。或许他的一些想法能对你有帮助。"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翻开王建明的日记。本子很旧了,泛黄的纸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地方还沾有油渍,应该是他下班后随手记的。
日记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记录的都是些小事:借钱给谁家孩子上学,帮谁修理了家电,替谁顶班加了夜班...还有他对生活的一些感悟:
"今天看到街头一个老人摔倒,几个年轻人马上去扶。人心都是好的,只是有时候需要有人带头。"
"厂里要裁员了,小李他们几个年轻人怎么办?他们刚结婚,有的还有了孩子。我申请减薪,希望能保住他们的工作。钱少点没关系,良心过得去就行。"
"今天帮李大娘家孙子交了医药费。医生说再坚持治疗,孩子还有希望。这钱花得值!一条生命啊,比什么都重要。"
读着这些朴实无华的文字,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王建明用他短暂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善良与大爱。而我,却把大半辈子都活在了自己的小世界里,从未想过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脑海中浮现的是王建明穿着褪色工装,骑着破旧自行车的背影。我一直以为自己活得明白,精明能干,可直到今天才知道,人生的价值不在钱财多寡,而在于那些无声的善良与奉献。
第二天上班,我主动去找了李主任:"主任,我想加入厂里的帮困基金会,每月捐出工资的十分之一。"
李主任惊讶地看着我:"老周,你这是...?"
"我想通了,"我坚定地说,"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心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先是资助了车间扫地大爷的孙女上学,又帮邻居修缮了漏雨的房顶。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王建明在某处微笑着看着我。
张兰起初不理解我的转变,但当我把王建明的日记给她看后,她也被深深地感动了。我们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不再为一己私利斤斤计较,而是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人。
令我意外的是,当我开始关心他人时,生活反而变得更加充实。厂里的同事都说我变了,变得更开朗、更热心了。就连女儿小丽也察觉到了变化,有一天她对我说:"爸爸,我喜欢现在的你,总是笑呵呵的。"
一晃三年过去了。九五年的一天,我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是王建明当年资助的那个白血病男孩,现在已经上初中了。他邀请我去参加他们学校的感恩活动,要当众感谢曾经帮助过他的人。
"可我没帮过你啊。"我疑惑地说。
"叔叔,王伯伯不在了,您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想请您代表他来。"男孩诚恳地说。
活动那天,当我坐在台下,听着男孩讲述王建明如何帮助他战胜病魔的故事时,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台上的男孩健康阳光,充满朝气,谁能想到他曾经是个病入膏肓的孩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王伯伯愿意帮助我这个陌生人,"男孩声音清亮,"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因为有像他这样的人而变得更美好。我长大后也要像他一样,帮助更多的人!"
掌声如雷,我坐在角落,泪流满面。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王建明曾经给我的那支笔上"厚德载物"的含义——厚重的德行才能承载这个世界。
回家的路上,我仿佛看到王建明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在前方等我,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我知道,他的精神将永远活在我和那些被他帮助过的人心中。
那两百元钱的份子,是我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一笔"投资",它换来的不是名声,而是一生的醒悟。人活一世,能在别人心中留下一盏灯,便是最大的成功。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