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爹像头憋闷的老牛,常年在田垄间弓着脊背,汗水浸透他那件洗得灰白的褂子,脾气随着暑气一起蒸腾,一点就着。
讲述人:夏农息
文字整理:奈法
我二十岁那年的夏天,家里穷得叮当响。
爹像头憋闷的老牛,常年在田垄间弓着脊背,汗水浸透他那件洗得灰白的褂子,脾气随着暑气一起蒸腾,一点就着。
娘拖着多病的身子,蜷在炕上,咳嗽声像是被虫蛀过的旧木板床,带着吱呀的回响。
我是家中长女,下头还有幼妹和幼弟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那时候的日子啊,沉得就跟泡透了水的草帘子似的,压得人胸口直发闷,气都喘不匀喽。
包产到户的东风似乎把旁人家的日子吹得热乎了,唯独吹不进我们那个憋死井一样的小村子。
爹的焦躁越来越重,眼睛里的红血丝混着无望,像烧热的铁丝,戳着人心口。
村子像个被狠狠摔扁的鸡蛋,被河死死箍了半个圈。
东西两道出路被河水一挡,成了绝路。
只有西头和北面能出去,可那蜿蜒的土路,也像是活活被憋死了气息。
所以,人们都叫我们村“憋死井”。
我是憋死井里的孩子,注定要更早地去挑生活的担子。
天还没透亮,我就摸索着起身,尽量不惊醒身边熟睡的小妹和幼弟。
凉意混着汗味在土坯房里浮动。
肩上那根被岁月打磨得溜光的硬木扁担,压上两个空箩筐。
手里攥紧两齿小粪叉。
村外的空气是清的,带着没被人踩踏过的草腥气和淡淡的牲畜味。
夏天天亮得早,我只得把起身时间往暗里再推。
村里没表,看时辰全凭感觉。
这天夜里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从门缝里望出去,月光惨白得发瘆。
院子里浮着一层乳白的寒气,瓦片上露水沉重欲滴,折射着寒光。
村边转了一圈,箩筐底还几乎是空的。
那些驴马留下的温热痕迹早被起得同样早的邻里收走了。
我心里有些急,便踩上河堤往北边走,五里之外邻村的地界或许还有遗漏。
堤岸高高隆起。
月亮不知何时已被厚重的云掩住了大半,惨白褪去,只剩一层蒙蒙晦暗的光勉强涂抹在草叶和水面上。
脚下的路沉在阴影里。
风嗖嗖地刮过岸边那片芦苇丛,沙沙的声音被周围静悄悄的给衬得老大,就好像有人在耳朵边儿上急赤白脸地搓手呢。
四周静得能听见血液撞击鼓膜的声音。
就我一个人走在这冷冷清清的晨色里头,脊梁骨一阵阵地直冒凉气,没办法,我只能把那冰凉的粪叉柄攥得紧紧的,硬邦邦的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走了约莫三里路,河堤两侧开始出现零星几点牛粪,黏湿的黑团团在灰暗月光下格外显眼。
心里刚升起一丝窃喜,眼皮无端跳了一下。
随意瞥了一眼坡下的河道。
那里开垦出的豆田稀疏低矮,叶子早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河边影影绰绰。
有一大团深色的轮廓极不自然地匍匐在泥水边缘的暗色里。
是头迷路的牲口?
我眯缝着眼使劲儿分辨,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那不是牲口!
那是半截人身!
胸口以下的部位完全陷进了滩涂的淤泥里,像棵被无情砍倒的树干。
上半身极力朝前倾斜,头扎着,脸深深埋进水面,脖子和手臂呈现出一种扭曲僵硬的姿态,一动不动。
似乎已完全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远远望去,像一具刚捞上岸的、浮肿发胀的淹死尸体。
凉意顺着脊椎一路冲到头顶。
我喉咙发干,下意识退后半步,踩断了一小根枯枝。
“喀嚓”一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那埋在泥水中的头颅似乎动了一下!
慢得要命,在那让人喘不过气的停滞里头,那团黑漆漆的轮廓费劲巴拉地抬起了脸。
不是朝我。
而是用尽仅存的力气,把头稍稍侧偏了一点点,脸颊完全贴在冰凉的泥浆里。
月光吝啬地扫过一角。
那张脸上,糊满了湿滑腥臭的淤泥,黑黢黢一团,像戴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只有那双眼睛微微转动着,被淤泥包裹的缝隙里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像荒坟上残留摇曳的磷火,直勾勾地盯着堤岸上的我。
恐惧一下子就掐住我喉咙了。
我寻思着赶紧转身跑,离开这片冷冰冰的淤泥,还有那像水鬼似的盯着我的目光。
可那双绝望的眼睛跟无形的钩子似的,死死勾住我脚踝,让我动弹不得。
腿僵住了。
我费劲巴拉地张开嘴,嗓子干得直冒烟,又涩又难受,那声音就跟从石头缝里硬挤出来似的:“咋、咋回事啊……你趴那儿干啥呢?”
堤下的脑袋微微晃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地摇了摇。
然后,那只被泥浆包裹、几乎辨不出形状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从泥沼里抽离出来。
就跟根烂透了的枯树枝似的,沉甸甸地朝我抬起来那么一丢丢高度。
手腕在空中笨拙又徒劳地弯了一下,旋即又虚弱地沉下去。
他艰难地晃动了一下手臂,又朝我抬了一下。
动作里满是濒死的绝望与哀求。
我站在堤坝上,风跟冰冰凉凉的手指头似的,直往脸上抽,脸颊吹得生疼。
回去叫人?最近的村落也有五里路。
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彻底沉没?我做不到。
我把肩上挑着的箩筐卸下,轻轻搁在河堤旁的硬土上。
紧握着那根冰凉坚硬的小粪叉,尖利的两齿朝前,像握着一柄短矛。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湿腥的空气,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沿着缓坡下到河道里。
脚下先是湿硬的滩涂,接着踩到柔软的淤泥时骤然一陷,拔脚的阻力极大。
湿软的淤泥裹上小腿,立刻传来冰冷刺骨的寒意。
靠近那片泥沼边缘时,我甚至能闻到河底淤泥那种沉闷、腥腐的气息。
那人下半身深陷的泥沼正“咕嘟咕嘟”极其缓慢地冒着小气泡。
周围黑色的稀泥仍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吸裹。
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活物在吞咽着他。
我试探着用脚尖戳了戳更靠前的地面,泥比想象的更深,脚面立刻沉下去一点。
淤泥的吸附感瞬间传来,心底一慌,赶紧收回脚。
不能往前了!
我停下脚步,双手紧握粪叉的长柄,屏息凝神,对准了那泥沼中努力仰着头的人。
对准那几乎被淤泥覆盖的肩膀附近。
用力往前一送,尖锐的木杆带着冰冷的铁齿插了过去。
“抓住!抓住叉子!”我嘶哑着喊出来。
冰冷的粪叉柄触碰到他泥污的胳膊。
他那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就闪出一丝微弱的光来。
那只刚刚抬起过的手,此刻不顾一切地向上抓来。
他的手完全被泥壳包裹,又滑又脏。
第一次抓住叉杆,粪叉差点滑脱,我的心也跟着跳到嗓子眼。
我死死攥着另一端。
那带着泥的手再一次,用尽残余的力气,两只手一齐狠狠攥了上来!
牢牢地攀住了叉柄!甚至能感觉那冰冷湿滑的泥水顺着杆子流下来。
“抓稳了!”一声嘶吼从喉咙深处炸开。
我猛地把粪叉往后拽,身体重心死命后移。
脚下的湿泥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噗叽”声响。
那深陷在泥沼里的人像是终于被撼动的枯木。
淤泥发出沉闷又黏腻的巨大拖拽声,仿佛大地很不情愿松开它的俘虏。
他发出一声似痛苦又似解脱的、沉闷含糊的闷哼。
整个上半身被硬生生从泥沼的拥抱里拖拽出来,猛地向前扑倒。
淤泥表面留下一个扭曲、贪婪的人形深坑。
他扑倒在离泥沼边缘稍远的稀软滩涂上,彻底没了动弹的力气,像一滩烂泥。
我呼哧带喘地瘫坐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粪叉杆子,两臂酸麻得快要失去知觉。
泥腥味混着浓重的汗味钻进鼻孔。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发出那种一会儿有、一会儿没,又沉又闷的喘气声。
勉强抬起头,脸上的淤泥大部分蹭掉了,露出一张布满深深皱纹、黝黑憔悴的脸。
是个五十上下的老男人,瘦得出奇。
他瘫在泥水里大口喘气,眼神空洞麻木,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
最后只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字眼,大致是说抽水浇豆地,夜里守水泵,天没亮打算趁着清凉干活,一时不慎踩空掉进了河道的稀泥里。
他努力想站起来向我道谢,脚下一软又跌回泥里。
我摆摆手,自顾自爬上堤岸。
拾起箩筐担子,头也没回朝北面赶路。
那男人含糊虚弱的声音被河风从身后卷过来,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单薄而遥远:“……闺女……你是哪村的?你爹……”
我脚步没停,远远抛出几个字,风瞬间就把它们吹散了。
再往前走了两三里,天光已经擦亮地平线,晨雾也彻底散了,露出东边一片灰白的底子。
堤岸右侧是一大片河滩地,被邻村开垦出来种满了低矮的豆秧。
堤岸陡然转了方向。
一个破旧的低矮水闸出现在视野里。
闸口很宽,分为三个闸孔。
东西向,面朝着东边那条宽阔的大河。
这里是邻村的“家边”了。
闸口水流淤积,靠近岸边长满了密密匝匝的水花生和水草,叶子深绿肥厚。
我正打算从水闸旁泥泞的小路绕过去。
就在这时,紧贴着岸边那厚厚水草丛里,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
“咕咚!”
在这陡然安静下来的清晨,这声响清晰得吓人。
惊得我心里突地一跳。
紧接着又是“啪嗒”一下,是重物砸水的声音!
扭头定睛一看,就在水闸侧下方那片被水草半遮半掩的浅滩里,一道硕大的灰黑色影子正不安分地扭动着!
赫然是一条搁浅的大鲶鱼!
那鲶鱼足有我手臂长短,灰褐色的脊背在微亮的水光下泛着滑腻腻的暗光。
两颗乌突突的眼睛毫无生气,鼓胀着朝岸上凸起,直勾勾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一眨不眨。
它粗壮有力的尾巴一半泡在水里,一半暴露在浅滩淤泥上,正一下、一下……沉重而机械地拍打着湿泥和水面。
发出“啪嗒……啪嗒……”单调而令人不安的声响。
溅起的细小水珠湿冷冷地飞溅到岸边。
它在挣扎?可那动作又透着一股子麻木和僵硬。
我心“砰砰”直跳,手心一下子就冒出薄汗,赶紧把那冰凉的粪叉柄捏得紧紧的。
这么大一条鱼!白白捡到,够家里吃两顿!
我轻轻放下沉重的箩筐,肩膀顿时一松。
眼睛死死盯着那条半瘫在浅水里的肥硕鲶鱼。
两手握紧粪叉,尖利冰凉的铁齿对准了水草深处那个缓慢搅动的目标。
脚下泥泞的小路被闸口渗出的水洇得软烂不堪。
我注意力全被那条肥嘟嘟的死鱼给勾走了。
丝毫没留意脚下长满湿滑水苔的石头。
一步踏出——
脚下猛地一滑!
像是踩上了抹了厚厚一层猪油的滑溜石板。
整个人一下子就失去平衡了,冷不丁地往后一仰就倒下去!
“啊——!”
短促的惊呼被喉头的恐惧扼断大半。
屁股和后背结结实实拍在身后泥泞不堪的小路上。
冰凉的泥水立刻从裤子和单衣渗入肌肤,激得我一哆嗦。
但这只是开始。
闸口下方的土岸是斜坡,又陡又滑。
我整个人像一只失去牵引的陀螺,沾着稀泥和湿苔的衣裤成了最好的润滑。
沿着那道湿滑陡峻的土坡,失控地、飞快地滑了下去!
身体根本收不住。
“噗通——!”
那冰冰凉凉的浊水“哗”地一下就把我彻底给淹没了。
水花高高溅起。
水闸边的水比想象中深得多!
几乎是断崖式的下切。
前一刻脚还能勉强蹬到软泥,下一瞬身体已经完全悬空。
四周浑浊的黄褐色河水裹着腐烂水草的气息直灌口鼻。
彻骨的寒冷!
那股子冷劲儿就跟无数根泡了冰水的钢针似的,哐哐往皮肤里扎,眨眼功夫就把我四肢百骸给刺透喽!
更可怕的是两条腿!
那冰凉的潭水底下,就跟伸出好多看不见的鬼爪子似的!
密密麻麻、黏滑冰冷,猛然攥死了我的两个脚腕!
紧接着是更上面的大腿!
狠狠地向更深处的水底拖拽!
仿佛要将我牢牢钉死在这冰冷刺骨的幽暗水底!
“呃啊……!”
刺骨的冰冷灌进肺里,气泡带着绝望窜上水面。
那股子害怕劲儿猛地掐住我嗓子眼儿,我拼命蹬腿扑腾,就想赶紧浮到水面上。
可那无形的“鬼手”死死拖拽,腿就像被巨钳夹住的老树根,除了刺骨的麻木和沉重,纹丝不动!
肺里的空气急速耗尽,胸膛快要炸裂。
死亡那股腥味儿直往我鼻子里钻,冰凉的河水沉甸甸的,一个劲儿压我眼皮。
眼前浑浊的水开始变黑……
就在意识像点燃的纸灰片片飘散之际,我的眼角余光模糊地扫见水面上光影剧烈晃动。
一个人“扑通”带着老大水花,砸到离我不远的地儿了。
在水下的视界里,那人的动作被水流扭曲。
隐约,我看见水面破开,一张脸浮现出来。
那张脸……
虽然被水浸得发白肿胀,但脸颊深刻的皱纹的走向……特别是嘴角那道向下刻着的深纹!
那张脸竟与刚从淤泥中逃生的老汉一模一样!
只是此刻模糊而扭曲。
半张脸像是还在融化的、黏糊糊的黑泥塑像。
另一只空瘪的眼洞被水流泡得惨白发胀……
我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幻觉?
还是这冰冷的河水已经带走了我的神智?
然而,那只拖拽我脚踝的无形之手猛地松开了!
像是一根紧绷到即将断裂的细绳突然被什么力量剪断。
我身子不受控制,“噌”地一下就往水面上蹿。
就在我破水而出的瞬间,大口贪婪吸入腥冷空气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抓住了我后背的衣领!
那只手力大无穷,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整个身体在水里狠狠一拧!
那冰凉的河水“咕噜”一下呛进我鼻子嘴里,呛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等我在那猛咳和喘不上气的感觉里稍微缓过神,才发现自己背对着救我的人,脸朝着那浑浊直冒泡的河水呢。
根本看不见背后是谁!
只有一只手死死攥着我的衣领,另一只手用力抵着我的后腰,连推带拖,像拖拽一个毫无生气的破布口袋,粗暴而笨拙地把我推向岸边布满淤泥的硬地。
肩膀和粗糙的石壁重重摩擦,传来火辣辣的痛。
我被那股大力猛地搡上了布满湿滑青苔的河岸斜面。
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了三四步才彻底脱离水面,浑身瘫软地扑倒在硬实些的泥地上。
后背和后腰被推搡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痛不已。
我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带着水声的咳嗽。
鼻涕眼泪混着河水糊了一脸,狼狈得像条刚从水里捞出的丧家犬。
好不容易捯过一口气,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慌才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心头。
救我的人!
刚才水底那张扭曲的脸!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头一扭,眼巴巴又着急忙慌地朝岸上那个浑身湿透的身影瞅过去。
就在他踉跄着站定,抹开糊在脸上的水草和头发时——
那张黑黢黢、瘦巴巴,累得够呛但又真真切切是活人的脸,在薄薄的晨光里头,清清楚楚地露出来了。
没有淤泥脸。
没有泡烂的眼洞。
就是刚才那个陷在泥潭里几乎丧命的老牛倌!
只不过他现在浑身湿透,破布褂子紧紧贴在精瘦的身上。
眼神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着,正惊恐又恼怒地瞪着我。
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作响。
水下的幻觉?是窒息濒死的幻觉!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怎么会恰好救了我?
“……你、你……”我惊魂未定,牙齿格格打颤,试图问。
老牛倌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腥涩的河水,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又哑又怒,像粗糙的砂纸摩擦在铁皮上:“你这闺女!你、你拾个粪也能滑进去?不要命了?找死不成?!”
声音里是真真切切的怒火和一丝未散的惊惧。
我被他骂得一抖,劫后余生的恐惧加上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
混乱的脑子里忽然抓住了唯一清晰的东西!
那条鱼!
要不是那条像死鱼一般瘫在浅滩的鲶鱼,我怎么会失足?
它还在那里吗?
我急急伸手指向他背后的闸口水面,声音嘶哑尖利得变了调:“鱼!都是那条鱼!在那边!那条鱼!那鱼还在……你看水里……还在那……”
我的手指抖得厉害,急切地指向那片水草丰茂之处。
老牛倌被我这突然的激动弄得一愣。
顺着我这手指的方向,他下意识就把头扭过去看了。
动作带起衣服上的水珠甩落。
浑浊微暗的水面被晨光稍稍照亮,岸边的水花生依旧丰茂。
哪里还有什么鱼的影子?
水面平得像一块打磨过的大青石。
只剩下水草被水流带动的缓慢弧度,和几点浮沫悠然地旋转、破裂。
刚才明明清清楚楚搁浅着一条手臂长的鲶鱼!
那老大的困惑就跟冰碴子混着的河水似的,又“哗啦”一下漫上我心头了,手脚都凉飕飕的。
“鱼?”老牛倌狐疑地眯起眼,目光在水面和我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好几遍,“啥鱼?净说胡话!哪来的鱼?”
他伸手指着自己湿淋淋的身子:“为了捞你,老子又搭进来一趟!要不是看你刚救过我……”
老牛倌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水,又重重甩落。
他不再理我,拧着自己衣角淌出的水流,转身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岸边的淤泥,朝着西边他村子的方向摇摇晃晃走了。
背影湿透而单薄,很快被堤岸下的豆秧掩去。
我直接瘫在了那又湿又冷、硬邦邦的泥地上。
失魂落魄地呆看着那空无一物的水面。
晨光渐亮,水面那处角落清晰地映出铁青的天色和稀疏的水草根部,除了那单调的水波摇晃,什么都没有。
仿佛那条硕大的、搁浅的、尾巴拍打着水和泥的死鱼,只是我濒死前一个荒诞的、冰冷的噩梦。
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
彻骨的寒意从那滑入深潭的一刻起就钻进骨缝里,再也没能散去。
空荡荡的箩筐孤零零歪在堤上小路边。
我撑着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爬上去,冰凉的粪叉木柄入手,也是同样的刺骨。
重新挑起担子时,手脚都在微微打着颤。
一步一滑地往回走。
太阳终于跃出地平线,天地一片金黄。
可照在我身上,一丝暖意也无。
回到憋死井的村庄,疲惫地推开院门。
爹已经在地里劳作了。
小妹和幼弟也醒了,围着灶台,锅里是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娘虚弱地靠在炕头,浑浊的眼睛关切地投过来:“咋才回?脸色咋恁白?”声音有气无力。
我把担子一撂,就感觉浑身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
嘴唇嚅动了一下。
想说那条怪鱼,想说水下那双攥腿的无形鬼手……
灶膛里那小火苗一窜一窜的,把家里人模模糊糊的脸给照出来了。
话到嘴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一股子冰凉的腥味儿直冲我喉咙眼儿。
像是从那深潭水底,一路粘稠地爬到了舌根。
我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肩头突然一沉,就跟又掉进那冰得扎人的水里似的,那像水草一样的眼神儿,把我给缠得死死的,还没声儿。
日子一天天滚过。
我就感觉像被啥无形的手把热乎气儿全给抽走了,慢慢变得不爱吭声了。
那水闸的画面就跟拿刀子刻在我脑子里似的,一到那些死静死静的半夜,就活生生冒出来折腾我。
水闸的倒影在我梦里无限拉长、变形。
梦里的水流冰寒刺骨,黑暗如同粘稠的淤泥淹没口鼻。
冰冷刺骨,无数双手在水下死死攥住脚踝往下拖拽。
窒息,挣扎,永远无法抵达的水面。
无数次尖叫着从溺毙的深渊里挣脱出来,满头冷汗地坐在破败的土炕上。
窗外是村里死一般的寂静。
月光冷冷地泻进来,照着我惊恐万分的脸和冰凉发僵的双脚。
那条鱼的尾巴,总在黑暗中啪嗒……啪嗒……重重拍打在神经最深处。
后来啊,我到底坐上了往南边开的绿皮火车。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处,发出单调而永无尽头的哐当声。
窗外陌生的丘陵、农田飞速掠过。
像是终于挣脱了那个噩梦滋生的“憋死井”。
只是那条鱼没有彻底游走。
它呢,就留在了我记忆最深的水底下,偶尔在个月光惨白惨白的夜里,搅起一片冰凉的涟漪。
新生活的炉火暖融融的,也终于烘干了心底长年淤积的寒气。
那晚丈夫出差,孩子已经熟睡,窗外落着簌簌的小雪。
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
我就自己坐在软乎乎的沙发上,手指头没意识地拨弄着孩子扔在沙发上的毛绒玩具。
一片安详。
那条搁浅在脏水里的鲶鱼影子滑过脑海。
冰冷的尾巴重重拍打水面的“啪嗒”声再次响起。
我却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审视它。
那条鱼说不定不是我的错觉,就是快死的时候求生的幻觉罢了。
可那条鱼,指定是真的。
大概是在水中太久,挣扎到濒死,才被我撞见。
它或许是被困在浅滩的淤泥里动弹不得。
我滑下水时受惊,它又恰巧奋力一跃,挣脱了,潜入了深水处。
老牛倌扭头的刹那,它刚刚游走。
合情合理。
那冰寒水底攥住我脚踝的鬼手?
只是骤然落水、腿脚抽筋罢了。
农村人多少都懂得,那冰冷的河水骤然而至,最易痉挛。
至于水下惊鸿一瞥的老牛倌那半张淤泥脸?
不过是呛水窒息、头脑混乱时的幻视。
被一个刚刚亲手从泥潭里拽出的活人突然救起,濒死时脑子混乱将水下扭曲的光影投射成他的模样,也……说得通。
几十年拧成死结的惊悸,似乎一下子捋开了大半。
窗外雪下得悄没声儿的,白花花一片,安安静静把大地都给盖严实了。
暖黄的灯光下,家看着那么踏实、那么稳当。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起身去厨房倒水。
暖水瓶沉甸甸的。
拧开盖子,氤氲的热气白蒙蒙地扑在脸上。
手却很稳。
再没有一丝不受控制的轻颤。
仿佛随着那口浊气,那萦绕心头多年的、带着水腥气的冰冷气息也被吐了出去。
心头那沉甸甸压了几十年的巨石,仿佛真的轰然落地。
只是不知为何,在那骤然松弛的缝隙里,似乎仍然有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低语:
那岸边的淤泥地上,老牛倌湿淋淋的双脚踩过……
那双沾着湿泥的脚印旁边……
似乎……
只是似乎……
还有什么东西存在过……
但那念头一闪而过,快得像窗外的雪粒,瞬间就被温热的杯口和水汽化得无影无踪。
来源:内涵污贼君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