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波：我就是要抢救中国文化遗产，直到生命最后一息

摘要：还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总觉得这一天不会到来，总觉得还有很多机会到文学山房和江老聊书林故事，说苏城新鲜事。闲看门前玉兰树上麻雀飞降到地上啄米吃。江老说：这一树麻雀也不知道是第几代了。话犹在耳，4年来频繁拜访江老的往事历历在目。

惊闻江老仙逝的消息，还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总觉得这一天不会到来，总觉得还有很多机会到文学山房和江老聊书林故事，说苏城新鲜事。闲看门前玉兰树上麻雀飞降到地上啄米吃。江老说：这一树麻雀也不知道是第几代了。话犹在耳，4年来频繁拜访江老的往事历历在目。

因采访结缘

文学山房江澄波老人的大名，爱书人谁不知道呢？2021年，江澄波口述史项目启动。得知自己能参与这一项目的采访时，我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同时又担心自己经验不足。果然，采访比想象中困难得多，江老近百年的记忆中，有太多的古刻名抄，足以存放成一座属于文学山房的图书馆，对于一个才拿到借阅证的我来说，要想读懂这座图书馆里的收藏，实在不是容易事。

采访主要采用口述、录音、笔录的形式。江老吴音较浓，转出的文字错讹很多，谈及的人名、书名等更是无法识别，主要还是得靠笔录。为了便于我整理，江老会把一些比较重要的故事写下来。由于年事已高，江老已经视力模糊，但他坚持手写了30余篇文字给我，总字数达50000余字，长者达到2000多字。不仅有故事性的讲述，还有书人、珍本书的具体情况。如谈及《传奇提纲》的作者，江老找出他当年编写的《苏州戏曲志》，确认是出自莲勺庐张玉森之手。

江老谈及去往某人家府收书时，我总问被访者家书房如何陈设、藏书特点是什么。江老闭目一阵，脑海里搜索，不一会儿睁开眼，便能告诉我详细信息。于是，用书箱堆出亚字形的陆润庠的书房、状如密室的仪鄦庐的书房，就在文字下鲜活起来。每次江老把手写稿递给我，都让我再念一遍，他说：“我眼睛看不到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写到了哪里。你念一遍，认不出来的内容，我再告诉你。”我给江老念一遍，再针对其中细节提问，补充内容，书中的许多篇目就是这样形成的。

我的采访也有一些遗憾。正如韦力老师所说，江老为人厚道，不喜道人之恶。所以有一些更有故事性的往事，一些本来情绪十足的冲突，都在江老简短的解释和善意的沉默中沉寂。人生起落，故人悲欢，在老人而言是“考验”，不知道老人在静坐书店闭目养神时是否会有这些电影似的片段。

《小巷人家》播出时，我又一次想起江老给我讲起的文学山房在解放后被改组为新华书店下古旧书店的往事，后来，古旧书店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面临了事业单位和企业单位两条路的选择，江老也给我讲起当时的情况。只是距离当代太近，涉及的当事人众多，书里不能充分地展开。我曾想，以后慢慢跟江老聊，再把这部分完善，补充国营书店的探索之路，不料竟再无机会了。

书人

江老出生于书店，与书店的缘分就是一生的长度。他十六岁进入书店做学徒，经营书店八十四年。如他自己所说：“书是我营生所靠，也是我终生所好。”他爱书懂书，就像船在水中一样自然。他的著作《古刻名钞经眼录》《吴门贩书丛谈》等无不体现了这一点。他惜书护书，就像水要载船一样执着。我采访他时，多少次他的流露出见到珍本时的兴奋和见到书被毁时的心痛。把书送到合适的地方，最大限度地保护书，是传统旧书业从业者的高度自觉。

传统旧书业从业者专业过硬。一日，从西塘来了一位读者，她给江老看一页医方，那医方是民国间物，印有图案。读者介绍说，自己祖上是西塘有名的医生，名叫陈心莲。陈心莲的处方全有他自己设计的图案，大多是莲花。这位读者费尽心力，终于通过某书店收到了十来张陈心莲医方。江老闻言，一拍腿说：“你家我去过的，在西塘某某桥边上。我还进你家老宅访过书呢。你这里不过十来张，我家里收了上百张。你下午来看好了。”到了下午，江老带过来几本册子，原来他早已把这些医方一张一张裱贴好，共有四册之多。读者翻看时，江老随口介绍医方的笺纸、印记特点。古旧书的经营，不仅讲究“售书”，还讲究“收书”，讲究修补、鉴定。这四册陈心莲医方，见证了江老业务水平之高。

近年来，古旧书籍拍卖市场“书源枯竭”。常有企业家专程赶到苏州与江老商谈，希望他拿出一部分书到市场上拍卖，江老都拒绝了。江老说：“我还是得传承文学山房提供古书给公藏机构的传统，每当收到好书，我用老方法写一份书目寄过去给他们看，书适合哪里，我就提供给哪里。”见过太多古籍的命运沉浮，他觉得古籍入藏图书馆、博物馆，才是最好的归宿。

节假日时，常有外地客人专程来拜访江老。我还在文学山房见到许多熟悉的书友和江老的老顾客，这些老顾客已是江老的老朋友了，有时候他们拉家常，我就坐在一旁听。记得暇川老师总是坐在江老的对面，听说我是重庆人，就聊起了抗战时期的重庆本。每次临近江苏书展时，我会给他们介绍这次来了哪些书人，有什么活动，江老也关心有没有老朋友过来。可惜，今年江苏书展开办在即，却再不能与江老详聊了。

传承

经营古籍多年，江老习得一手修补古籍的好手艺，也不吝于将手艺传给后来人。1983年，北京中国书店举办全国古旧书发行业务学习班，邀请江老给几十名学员上课，江老将知识整理成书籍《怎样鉴别古籍版本》，将古籍鉴别方法一一教授给后辈。平时若有人上门请教古籍鉴定、修复方面的问题，他也耐心细致一一告知。江老的子女有时候也开玩笑说，人家鉴定古籍都是要收费的，你倒好，都免费说给人家。

2024年6月，复旦大学吴格教授带着一队研究生、博士生来苏看望江老，给江老贺寿。江老特别高兴。在老宅客堂，江老为同学们展示了文学山房收藏的多部古籍，其中不乏“海内孤本”，任由同学们捧读赏鉴，好多册里还有江老的跋语。吴教授跟同学们讲：你们有幸，这就是一堂难得的鉴定课。

江老出生在上个世纪之初，受的教育有新学（上的小学是振声附小）、传统的私塾教育（老师是章太炎的弟子施存仁先生），还有家学（由祖父、父亲教导版本目录学问和各种接待礼仪）。江老曾讲诉，“书店待人接物有许多讲究：客人来了需要上茶；送书到先生府上时，衣着要整齐；第一次上门拜访，要准备好名帖”“对待顾客不能直呼其名”“避免发生矛盾”。江老把这些传统的规矩保留在骨子里，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份有礼有节还添加了“有情”。接待吴教授和一行同学，以及陪同的我们，江老为每人准备了一份面券，原来6月30日是江老生日，所以6月前来的大家有福气拿到江老准备的长寿面面券。百龄老人安排如此周到，令人感动。

2022年7月时，苏州启动了一项大型文化工程——《苏州全书》编纂出版。这一项目挖掘海内外的苏州文献，让珍稀典籍化身千百。江老被聘为丛书的学术顾问。在遴选《苏州全书》收录文献的版本时，我常常带着存疑去请教江老。江老会给我讲他经眼的宋版《吴郡志》是如何情况、馆藏何处；会告诉我《日知录》他所推荐的版本极其理由；今年我们准备推出的明版《林屋集》，就是江老经手归藏上海图书馆的……学术顾问之称，绝非虚衔。

我眼中的江老

经历过各时代的江老是一位非常节俭的老人。江老讲过他随父亲一起到无锡给荣德生先生送书的故事。那年江老还只有十岁，到了荣德生的办公室，解开扎书的绳子随手丢在地上，而荣先生这样一位“面粉大王”，六十多岁的人，自己弯腰把地上扎捆书的绳子捡起来，要继续用。事后，江老的父亲感慨：“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江老对此事印象深刻，于是一生践行节俭美德。他给我的资料，全写在曾孙的作业纸背面，没有一张完完全全的白纸。后来到江老家中采访，江老给我看他20世纪80年代写的工作汇报等材料，都是在用过的纸张背面上写的。老人爱书惜纸，让我敬佩。

这位老人给我讲述书林往事时还带有许多生活气息。比如给我讲述到哪里访书时，总不经意提及当地的美食。正式入行前，江老随祖父、父亲前往光福收胡玉缙藏书，他回忆往事时说到，“光福靠近天湖，鱼虾之类不足为奇，最好吃的一道蔬菜叫雪里蕻”。说到去安徽访书，又特别说起想和弟弟去尝正宗徽菜，可惜没尝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江老在安徽访书时发现那里白糖很便宜，而且不用粮票，就特别买了一个绿釉大瓷罐，装满白糖带回了家。七十年过去了，这个绿釉大瓷罐，现在还在家中使用。

大家都知道江老收藏古书，其实江老的收藏不止古书。笺纸名帖各类也属于古旧书店流通之物，收集此类物品自不必说。采访中得知，江老喜好收藏邮票，为此黄裳先生给他寄信询书时还会捎带寄一些剪下来的邮票。他还收集火柴盒子、香烟盒子。疫情期间，苏州各区制作了核酸检测凭证，小小的卡片却有各种设计元素，体现了各区的人文风格。江老有心收集各种核酸卡，我就曾看到有书友送了一叠卡片给江老。

意外

口述项目历时近两年，其间苏州发生了新冠疫情，也经历了百年一遇的高温夏天。无论寒暑，江老都一如既往地开门营业。大雨的天气，就等待雨稍微小一点出门。高温的天气，就早一点出门。

江老总说，一年只休息两天，便是大年初一初二。多年来一直如此，只有去年因为钮家巷修路才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那是采访结束后，2024年春天，一个周末，我一如既往前往文学山房，却看到文学山房前被挖了一个大坑，两块简单的木板搭着，走过去颤颤巍巍。子女告知这种情况老人没法到店里，只能呆在家中等待路修好。我于是到江老家中看望，走进客堂，只见江老静静坐在桌旁，望向窗外，也不开灯（应该是为了节省电）。老房子光线昏暗，让我那一刻觉得老人特别“孤独”——因为不在书店。我理解了他说的“我不能离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