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老孙家的婆子有些慌乱:"老房被撬了,你快回来看看吧!"
守望
电话那头,老孙家的婆子有些慌乱:"老房被撬了,你快回来看看吧!"
我手里的茶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茶水溅了一裤腿。
父母相继离世后,那老房子已经锁了整整十年。
这些年来,我常梦见那个院子,梦见父亲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叼着他那支永远点不着的旱烟,而母亲则在厨房里忙活,饭菜的香味飘散在整个小院。
现实中,我却一次都没回去过。
有人说,回忆就像是一把锁,锁住的不只是那扇门,还有我不愿面对的过往。
坐在回老家的大巴上,我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恍如隔世。
八十年代末父亲从砖瓦厂领到的那套房子,见证了我们一家的喜怒哀乐,如今只剩下一把生锈的锁,守着满屋子的回忆。
车窗外,麦田一片金黄,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父亲最爱看麦子成熟的样子,常说:"金黄的麦浪,就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啊。"
大巴在熟悉又陌生的县城站停下,扑面而来的是夹杂着烟火气的热浪。
街边的小贩还是那么多,只是吆喝的内容从"冰棍儿""凉粉儿"变成了"手机壳""充电宝"。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繁华的县城,朝着郊区那个老旧的家属院走去。
老远就看见院门大开。
老孙家的婆子在门口来回踱步,见我来了,立刻迎上来:"哎呀,你可回来了!那人在里头待了大半天了,我们都不敢进去。"
"什么人?"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认识,看着有六十多了吧,瘦巴巴的一个老頭兒,说是你爹的旧相識。"老孙婆子压低声音,"我寻思着,你爹都走了十年了,咋突然冒出个旧相识来?不会是来偷东西的吧?"
我忍不住笑了笑:"婶子,那屋子十年没人住了,还有啥可偷的?"
"这谁知道呢,你爹当年可是咱厂子的老会計,没准儿藏了啥宝贝呢。"老孙婆子一脸神秘。
我摇摇头,父亲生前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各地的火柴盒,哪来什么宝贝。
深吸一口气,我小心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
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
房间里的陈设依旧如十年前,只是落了厚厚的灰。
墙角处,一个瘦削的老人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父亲的遗像,听见声响回过头,慌忙起身,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你是..."我警惕地问。
"我是你爹的老战友,老范。"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神却格外坚定,"范大勇。"
"我爹的战友?"我皱起眉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十年前,你爹走的时候,我在外地没能来送他。"老人低下头,声音里满是愧疚,"这些年,我一直想来看看他,却又怕打扰你们。"
我将信将疑,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老人。
父亲生前从未提起过什么老战友,更别说这个叫范大勇的人了。
"你不信?"老人苦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六八年在军营拍的,你爹就站在我旁边。"
我接过照片,小心翼翼地展开。
照片上,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并肩而立,穿着整齐的军装,笑容灿烂。
我一眼就认出了父亲,他站在第二排,脸庞年轻而坚毅,和我记忆中的模样判若两人。
照片右下角,写着"六八年八月,某部队合影"。
"这个是你爹,这个是我。"老人指着照片上两个紧挨着的年轻人,"我们是同一个班的,一起扛过枪,挖过工事,站过岗。"
我仔细对比着照片上的两个年轻人,确实能从这个瘦削的老人脸上找到一些年轻时的影子。
"这十年,我每年都来看他一次。"老人目光扫过满是灰尘的房间,语气平静却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感,"今天门锁坏了,我就进来收拾收拾。"
"你每年都来?"我有些诧异,"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我来的时候,你从来不在。"老人的眼神有些复杂,"你爹生前常说,你在大城市工作忙,难得回来一次。"
我心里一阵刺痛。
确实,父亲去世后,我就很少回来了。
起初是因为工作忙,后来是不愿面对这个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地方。
每次母亲打电话要我回来,我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
直到五年前母亲也走了,这老房子就彻底无人问津了。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换了个话题。
"钥匙。"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你爹给我的备用钥匙。"
我更加疑惑了。
父亲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从不会随便把家里的钥匙给外人。
"我能看看你们的通信吗?如果你真的是我父亲的战友,应该有书信往来吧?"我试探性地问道。
老人摇摇头:"我们很少写信,主要是打电话。"
我的疑虑更深了。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父亲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旧日记本。
那是父亲生前最珍视的物件,他每晚都会写上几笔,却从不让家人翻看。
母亲曾开玩笑说:"你爹那日记本啊,比他的命还重要。"
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翻开日记本,纸页早已发黄。
一行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范大勇来信了,说不必还钱,可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做人不能忘本,这钱,我一定要还。"
旁边的日期是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五日。
我猛地抬头看向老人,他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日记本上,眼神复杂。
"七九年,你娘生病,医药费不够。"老人坐在父亲的藤椅上,眼神飘向远方,"你爹找到我借了钱,我那时候在国营厂当小领导,手头宽裕些。后来他要还,我没收。"
我继续翻阅日记,找到了更多关于范大勇的记载。
"大勇说什么也不肯收钱,我只好先放着,等他需要的时候再还给他。"
"今天听说大勇调到省城去了,真替他高兴。那小子从小就聪明,比我们这些泥腿子强多了。"
"大勇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真争气。我们这些老兵,盼着下一代能比我们强。"
一页页翻过去,父亲的字迹里满是对这位战友的敬重和关心。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父亲一生正直,从不欠人情债。
我想起他总是说"人活一世,要清清白白,糊涂账不能留给后人"。
"我爹他...为什么从来没跟我们提起过您?"我轻声问道。
老人笑了笑:"你爹是个倔脾气,借了钱没还上,心里过不去。"
"可是只是借钱而已..."
"对他来说不是'只是'。"老人打断我的话,"你爹那人,最要面子,欠了人情,就觉得矮人一头。"
回忆起父亲生前的样子,我不得不承认老人说得对。
父亲是个极其要强的人,宁可自己吃苦也不愿意麻烦别人。
"后来呢?那笔钱..."
"后来他托人给我捎了一封信和一个包裹,说是还钱。"老人轻叹一声,"我没拆开,就原封不动地寄回去了。"
"所以他一直没能还上这笔钱?"
"是啊,这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结。"老人看着墙上父亲的照片,轻声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收下那钱,或许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谈。"
父亲的倔强我再熟悉不过了。
记得有一次,邻居家帮我们修水管,父亲硬是坐了半天公交车去给人家买了两条烟表示感谢,就是不肯白受人家的帮忙。
"我爹他...借了您多少钱?"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八百块。"
"八百?"我有些惊讶,"那个年代,八百块可不是小数目啊。"
"可不是嘛,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六十多。"老人点点头,"可你娘病得厉害,需要去省城大医院,光住院费就要五百多。"
我默默计算着,七九年,八百块钱相当于普通工人一年多的工资。
难怪父亲一直放在心上。
在父亲的木箱底层,我发现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枚军功章。
父亲的日记里写道:"范大勇的军功章一直替他保管着,这是他的骄傲,总想找个机会亲手还给他。可这些年,我连个面都没能见上,真是有愧于心啊。"
我将军功章递给老人:"这应该是您的。"
老人接过来,手微微发抖:"你爹说要替我保管一辈子的。"
他的眼睛湿润了:"当年我们在军营,我立了个小功,得了这枚军功章。那时候没地方放,怕丢了,就给了你爹保管。后来转业各奔东西,这事就忘了。"
"您不知道我爹一直替您保管着这枚军功章?"
"不知道。"老人摇摇头,"我以为早就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看着老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枚军功章,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父亲和老范之间,不仅仅是那八百块钱的事。
还有更深的,男人之间的友情和信任。
一种超越了血缘的,战友之间的特殊情感。
"我能问问,您为什么每年都来看我爹?"我轻声问道。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因为我欠他一条命。"
"什么?"
"那年在军营,有次演习,我操作失误,炸药提前爆炸了。"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你爹把我拉出来的,他的背被炸伤了。"
我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
父亲的背上确实有一大片疤痕,但他从来没说过是怎么受的伤。
每次问起,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年轻时不小心罢了,都过去了。"
"后来你爹转业回地方,我们就失去了联系。"老人继续说道,"直到七九年,我听说县里来了个老兵叫张建国,我就寻思着会不会是他。一打听,可不就是嘛。"
"所以您主动联系了我爹?"
"是啊,我给砖瓦厂打了电话,你爹接的。"老人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一听是我,激动得不行,非要我去他家吃饭。"
"然后您们就又联系上了?"
"对,就在他来找我借钱前几个月。"老人的表情有些复杂,"说起来,还是我欠他的。如果不是他当年救我,哪有我后来的一切?那八百块钱,算什么呢?"
天色渐暗,老人起身告辞。
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中。
院子里的老槐树依旧,只是更加粗壮了。
小时候,父亲常在树下乘凉,有时会给我讲他当兵时的故事。
但他从未提过范大勇这个人。
我忽然意识到,父亲的生活中,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部分。
回屋整理父亲的遗物,我发现了更多的信件和日记。
一封封信件,一页页日记,父亲不为人知的一面渐渐浮现。
他与战友之间的情谊,他对母亲的爱,对我的期望,都藏在这些发黄的纸页中。
"建国啊,你那闺女大学毕业了没?我家那小子今年考上了北大,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范大勇在信中这样写道。
父亲在日记中回应:"大勇的儿子考上北大了,真替他高兴。我家闺女在省城工作,很少回来,她有自己的生活了。"
看到这里,我的心一阵刺痛。
父亲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任何失落,但在日记中,他写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本想让闺女回来吃顿饭,她说太忙,改天再说。算了,大人孩子各有各的事,不能拖累她。"
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
那晚,我躺在父亲的旧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恍如父亲的身影。
我想起小时候,每当我遇到困难,父亲总会说:"人这辈子,总会遇到过不去的坎。但只要心里装着别人,别人也会记得你。"
当时我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
父亲和范大勇之间,隔着那八百块钱,却又因为更深的情谊而紧密相连。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去找范大勇。
老孙婆子告诉我,范大勇住在县城西边的一栋老楼里。
"那老头儿啊,听说是从省城退休回来的,一个人住着,儿子在北京,很少回来。"老孙婆子絮絮叨叨地说,"和你爹挺像的,都是那种死脾气。"
我敲开了范大勇的门。
他住在一栋老旧的单元楼里,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整齊。
墙上挂着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正是他和父亲并肩而立的合影。
"你怎么来了?"范大勇有些惊讶。
"我想请您帮我找一样东西。"我说。
"什么东西?"
"我爹生前说过,他欠您八百块钱,我想把这笔钱还给您。"
范大勇愣住了,随即苦笑道:"这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它干啥?"
"不是钱的事。"我摇摇头,"是我爹的心结。他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我想替他了却这个心愿。"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走进里屋,拿出一个尘封已久的信封。
"给,这是你爹当年寄来的。"
我接过信封,里面是八百块钱和一封信。
信上写着:"大勇,这钱我一定要还。人活一世,不能欠人情债。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经还不清了,这点钱算什么?请一定收下。张建国。"
我看着那八百块钱,都是七十年代末的老版人民幣,已经泛黄发脆。
"您一直没动过这笔钱?"
"动它干啥?"范大勇苦笑,"我又不缺这点钱。当初是你爹非要还,我就收下了,但从来没想过花它。"
我心头一热:"我爹他...一直以为您没收下这笔钱。"
"我知道。"范大勇点点头,"但我想,与其让他一直惦记着这事,不如就这样。他心里有个结,我心里又何尝没有?"
我终于明白了两个老人之间的复杂情感。
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与人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我能请您陪我回老房子一趟吗?"我问道。
范大勇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回到父亲的老房子。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我从柜子里取出父亲珍藏的茅台酒,那是他生前最宝贝的东西,说是要留到我结婚那天喝的。
"来,老范叔,我们喝一杯。"我倒了两杯酒。
范大勇接过酒杯,眼眶湿润:"你爹要是在,准得笑话我,说我这个老头子还掉眼泪。"
"我爹活着的时候,就想和您喝这杯酒。"我举起杯子,"今天,我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我们一起喝完了那瓶茅台。
酒过三巡,范大勇讲起了更多关于父亲的故事。
那些我从未听过的,关于父亲年轻时的冒险,他的梦想,他的挫折,以及他如何一步步成为我记忆中的那个坚强可靠的父亲。
"你爹啊,是我见过最硬气的人。"范大勇眼中满是怀念,"可再硬气的人,心里也有软肋。他最牵挂的就是你和你娘。"
我低头不语,心中满是愧疚。
父亲离世的那年,我因为工作忙,回来得很晚,错过了和他最后说话的机会。
"老范叔,我想问您一件事。"我鼓起勇气,"我爹走的时候...有没有提起过我?"
范大勇看了我一眼,缓缓点头:"提了。他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放心不下?"
"他说你太拼命了,总想出人头地,却忘了最重要的是什么。"老人轻声说,"他怕你活得太累。"
泪水再次涌出来。
父亲去世前,我正在为升职加薪拼命工作,很少回家。
每次打电话,都是匆匆几句,然后就挂断了。
"他还说..."范大勇犹豫了一下,"他说他很骄傲有你这个女儿。"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
那个下午,在父亲的老房子里,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坐在藤椅上,慈祥地看着我的样子。
那晚,我决定不再卖掉老房子。
次日,我请来了木匠修补被撬的门锁,又找人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
父亲的东西我一件都没动,只是把它们擦拭干净,放回原位。
老房子虽然破旧,却是父亲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
范大勇常来这里坐坐,有时候帮我修修补补,有时候只是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天空发呆。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写日记,记录下每一天的所思所想。
在日记的第一页,我写道:"爸,我终于明白了您常说的那句话:人活一世,要记得最重要的东西。不是金钱,不是地位,而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是亲情,友情,还有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责任与担当。"
半年后,我把工作调回了县城,每天下班后就去老房子坐坐。
有时候,范大勇的儿子也会从北京回来,带着他的小孩一起来看看这个承载了两代人友情的地方。
岁月如流水,冲不走的是血脉相连的情与爱。
我想,父亲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地笑了。
我会像他守望这座老屋一样,守望着这份情感的传承,直到生命的尽头。
有人说,房子不过是砖瓦土木,真正的家是心灵的港湾。
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但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变。
那就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盏灯为你亮着,有一扇门为你敞开,有一个魂牵梦萦的地方,叫做家。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