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我记事起,就看见她蓬头垢面地坐在村口的石台阶上,时而仰头大笑,时而抱头痛哭,嘴里念叨着"黄河里的石头",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疯癫的二姑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二姑是个"疯子"。
从我记事起,就看见她蓬头垢面地坐在村口的石台阶上,时而仰头大笑,时而抱头痛哭,嘴里念叨着"黄河里的石头",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孩子们从她身边跑过,总要学着她的样子怪叫几声,再哄笑着跑开,有时还会朝她丢小石子,直到大人们喝止。
"别招她,晦气!"大人们这样告诫自家孩子。
我却总是好奇,隔着一段距离偷偷观察她。
二姑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上那枚已经褪色的红布花,安静地坐在石阶上,双眼望向村口的那条黄土路,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那时我不懂,只觉得她忽疯忽傻的样子既可怕又有趣。
我奶奶说:"可怜的娃儿,命苦啊。"
1979年那场席卷乡村的知青返城潮,在我二姑心里刻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痕。
我爷爷常摇头叹气:"你二姑原本是村里最俊的闺女,就因为相信那个北京知青的甜言蜜语,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村里人说起二姑,总是摇头,压低声音:"早就跟她说了,城里人心眼多,能跟咱农村人一条心?瞧瞧,人家一回城,她就傻了。"
每当这时,我奶奶总会悄悄抹泪,转身走开。
那些年,二姑成了村里姑娘们的反面教材,媒婆张嘴闭嘴就说:"可别学那谁谁,信了城里人的邪,现在成什么样了?"
小时候,我曾经偷偷问过奶奶:"二姑为啥疯了?"
奶奶叹了口气:"她是心病,不是疯。"
后来我离开村子,去了城里读书,又在城里工作,很少回来。
偶尔回乡,看见二姑还是那副模样,只是人越发瘦小,头发也白了大半。
四十年过去,我从城里回到老家,探望年迈的二姑。
村里的砖瓦房几乎都换成了楼房,唯独二姑的老屋还是那副陈旧模样,门前的石台阶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像一面斑驳的镜子,映照着沧桑岁月。
推门进去,屋里昏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霉味。
二姑蜷缩在墙角的小炕上,头发花白,眼神涣散。
她不认得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黄河里的石头,黄河里的石头..."
炕头摆着一盆已经凉透的稀粥,看样子是村里好心人送来的。
邻居王婶看见我进了二姑家,忙过来嘘寒问暖:"你可算回来了,你二姑这些年就靠村里人照应,也是怪可怜的。"
王婶压低声音道:"你是不知道,那年你二姑疯了以后,你爷爷奶奶差点被气死,你奶奶晚年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你二姑。"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酸楚。
"你奶奶临走前,一直说对不起你二姑,说当年是她拦着,不让人告诉你二姑真相,怕她接受不了,没想到..."王婶叹了口气,没往下说。
我愣住了:"什么真相?"
王婶摆摆手:"都四十年了,谁还记得清楚啊。你好好照顾你二姑吧,她这辈子也是苦命。"
我决定留下来,好好陪陪二姑。
收拾屋子时,我在二姑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木箱。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樟木箱,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却被人用油纸细心包裹着。
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堆放着厚厚一叠发黄的笔记本和几十块形状各异的河石。
那些石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圆润光滑,有的棱角分明,每一块上面都用红漆写着日期,从1976年春天一直到1979年初秋。
那笔记本上写满了工整的钢笔字,纸页都已经泛黄卷边。
我翻开第一页,"北京知青李明日记,1976年6月"几个字映入眼帘。
"今天见到了村东头的杨家二闺女,她叫杨月,长得真俊,不施脂粉却比城里那些姑娘还要漂亮。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
我不由自主地继续往下读:
"杨月今天帮我洗了衣服,我不好意思,她却说没什么,村里姑娘都会干这些。她手真巧,把我那件破得不像样的衬衫补得跟新的一样..."
"今天带杨月去黄河边看日落,她说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我从河里捡了块像鱼一样的石头送她,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说要好好收着..."
一页页翻过去,我仿佛看到了一段尘封已久的爱情故事在眼前展开。
"老同志,您好!"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头望去,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门口,穿着朴素却干净整洁,手里提着一个旧皮包。
他自我介绍说是当年和李明一起来插队的北京知青方建国,听村里人说我回乡,特意来看望。
"你就是杨月的侄子吧?我记得你小时候,蹦蹦跳跳的,像只小兔子。"老人慈祥地笑着,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一朵菊花。
我连忙请他进屋,倒了杯热茶。
二姑依旧坐在炕上,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嘴里喃喃自语。
老知青方建国看着二姑,眼里满是愧疚:"李明是我们知青小组的组长,他和你二姑确实相爱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村里缺水,李明带队去黄河挑水,每次都会给你二姑带回一块形状特别的石头,说是定情信物。"
我拿出刚才发现的那箱石头,问道:"就是这些吗?"
方建国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一直留着啊..."
他拿起一块形状如月牙的石头,轻轻抚摸着:"记得这块,是李明说像你二姑的眉毛,我们都笑他犯了相思病。"
我不解地问:"那他为什么抛弃二姑?"
方建国猛地抬头看我:"谁说他抛弃了你二姑?"
我愣住了,这不是村里人一直以来的说法吗?
方建国摇摇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伤:"那年大旱,村里的水井干涸,李明带队去黄河取水。回来的路上遇到山体滑坡,他为了保护村民..."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双手紧握,指节发白。
"李明把三个孩子推开,自己却被落石砸中了头部,当场就..."他没能说完,转身擦拭眼角的泪水。
我心头一震,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
原来,二姑不是被抛弃,而是失去了爱人。
但为什么没人告诉她真相?
为什么让她在痴傻中度过四十年?
我急切地追问:"为什么不告诉二姑真相?"
方建国苦笑道:"当时你二姑刚怀上孩子,家里人怕她受不了打击,就瞒着她说李明回城了。"
"孩子?"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不到三个月,后来你二姑知道李明'回城'再也没消息,整日以泪洗面,结果小产了。"方建国低声道,"那之后,她的精神就恍惚了,总是跑到村口等李明。"
"家里人原本想等她好些再告诉她真相,可她越来越不对劲,最后成了现在这样,再也没人敢提这事了。"
这时,屋里的老式收音机突然响起一段熟悉的旋律。
那是《东方红》的前奏,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屋子里。
二姑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异常清澈,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
她颤抖着站起来,朝着木箱一步步挪去,从里面捧出一块形状如心的河石,紧紧贴在胸口。
"这是《东方红》,李明最爱听的歌。"方建国低声解释,"每次下地干活,他都哼这首歌,说这歌给他力量。"
二姑轻轻摇晃着身体,跟着音乐的节奏,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
"李明走后,组织上发了通知,但没人敢告诉你二姑真相。眼看她日渐痴傻,大家也就..."方建国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想起了王婶说的话,奶奶临终前的遗憾。
夜深了,方建国告辞离开,留下他的联系方式,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
我守在二姑床前,看着她在睡梦中依然紧握着那块心形河石。
她睡得很安详,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翻开李明的日记,想要了解更多那段被掩埋的历史。
"今天和杨月一起看《地道战》,她看得那么认真,说如果她生在那个年代,一定会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保家卫国。我想告诉她,和平年代也需要英雄,只是方式不同..."
"杨月说想去北京看看,我答应她,等知青返城政策下来,就带她去北京,让她看看天安门、故宫,看看首都的繁华..."
"今天和杨月定下了终身,虽然没有戒指,但我从黄河捡了块心形的石头送给她。她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这比金戒指珍贵一万倍..."
看到这里,我不禁湿了眼眶。
这是一份多么真挚的爱情啊,却被命运无情地打断。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给昏暗的房间带来一丝温暖。
二姑已经醒了,安静地坐在炕上,望着窗外的晨光,眼神出奇地平静。
我给二姑梳头,她出人意料地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任由我的手指穿过她干枯的白发。
"二姑,我给您做早饭。"我轻声说。
她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念叨"黄河里的石头"。
我煮了一锅小米粥,又炒了些青菜,端到二姑面前。
她看了看碗,又看了看我,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接过。
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看到她有正常人的反应。
吃过早饭,我决定继续整理那个木箱。
在笔记本和石头下面,我发现了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沓泛黄的文件和书信。
那是1979年的知青返城政策文件,和一封未寄出的信。
信中李明写道:"亲爱的月儿,北京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下个月我就回来接你。爸妈很期待见到你,说要给我们办一场像样的婚礼。不要担心,城里人不会歧视你,你那么好,谁见了都会喜欢。等我安顿好北京的事,就回来娶你。黄河的石头坚硬如我的誓言,永不磨灭。爱你的明。"
信的日期是1979年6月10日,大概是李明出事前不久写的。
他本打算回城安顿好一切再回来迎娶二姑,却永远没能实现这个承諾。
下面还有一封公函,是知青办发来的慰問信,言辞肯定了李明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并表示会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信上盖着大红印章,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然庄重。
看着这些尘封的文字,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
历史就在我眼前展开,那些误解、谎言和遗憾,都有了答案。
我拿着这些东西回到二姑房间,却发现她不在炕上。
慌忙出门寻找,只见二姑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怀抱着那块心形的河石,脸上挂着多年未见的微笑。
晨光洒在她瘦弱的身躯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安静地坐着,眼神清明,仿佛年轻了几十岁。
我轻轻走到她身旁坐下:"二姑,您看,这是李明叔叔写给您的信。"
她转过头,看了看我手中的信,伸出颤抖的手接了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眼睛一字一句地扫过,虽然她可能已经认不清字,但似乎能感受到纸上的情感。
一滴泪珠落在信纸上,晕开了一小块墨迹。
她将信贴在胸口,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他...没有...丢下我。"她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
我惊讶地看着她,这是她四十年来第一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的,二姑,他一直爱着您,他是个英雄。"我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
她点点头,眼中流露出一种释然和平静。
我继续道:"他为了救村里的孩子,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中了头部。他是个英雄,二姑。"
她又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我...知道...他...是好人。"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美丽的杨月,看到了她眼中的光彩和脸上的笑容。
下午,我带二姑去了村里的小诊所,医生给她做了简单检查,说她只是营养不良,精神状态却比以前好多了。
医生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二姑这是...清醒了?"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给二姑读李明的日记,她安静地听着,偶尔会点头或微笑,有时眼中含泪。
她开始慢慢说话,虽然语句还不是很连贯,但已经能简单表达自己的想法。
村里人知道这事后,都来看望二姑,带着各种吃的用的,说是这些年亏欠了她。
王婶拉着二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月儿啊,这些年苦了你了。"
二姑只是微笑,说:"不苦...我一直...等他。"
那些曾经嘲笑过二姑的人,如今都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方建国老人每天下午都会来坐坐,给二姑讲当年知青生活的故事,讲李明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知道吗,李明当年可是我们北京四中的高才生,要不是那会儿形势,他肯定能考上好大学。"方老说着,眼中满是敬佩,"他来农村后,带着我们改良了村里的灌溉系統,粮食产量提高了好几成呢。"
二姑听着,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那些故事让她找回了丢失的記憶。
一个星期后,村里开了个小会,决定为李明立一块纪念碑,就在村口的广场上。
碑文由方建国起草,讲述了李明的英雄事迹和他与杨月的爱情故事。
二姑得知这个消息,连连点头,说要亲手将那些河石放在碑前。
"这是...我们的...定情物。"她轻声说。
就这样,在经历了四十年的痴傻与等待后,二姑终于知道了真相,找回了自己。
碑建好的那天,全村人都来了,就连县里的领导也派人参加了揭碑仪式。
二姑换上了一件新衣服,是我从镇上给她买的。
她将那些河石一块块排列在碑前,每一块都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
最后,她将那块心形的石头放在正中间,低声说了句什么,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方建国在仪式上讲述了李明和杨月的故事,讲到动情处,许多村民都湿了眼眶。
曾经那些对二姑有误解的人,如今都为这段真情所感动。
二姑站在碑前,安静地听着,脸上洋溢着平和的微笑。
这一刻,她不再是村里人眼中的"疯子",而是一个為爱守候一生的女子。
仪式结束后,我和二姑一起回家。
路上,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说:"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我握紧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清晨,二姑起得很早,坐在门前的石台阶上,怀抱着那块心形的河石。
她今天特意梳了头,还戴上了那枚尘封多年的红布花。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她脸上时,她仿佛看到了远方,眼里闪烁着年轻时的光彩。
村里人陆续起床,看到二姑坐在那里,都远远地向她点头致意。
这一次,没有人嘲笑她,只有理解和尊重。
黄河的水流依旧奔腾不息,而这段尘封四十年的爱情,终于在最后一刻得到了救赎。
二姑的手渐渐松开,那块黄河石轻轻滚落在石阶上。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那块心形的河石上,映出一道温暖的光。
石阶上空无一人,只有那块石头静静地訴說着一个爱情故事,一个关于等待、误解与救赎的故事。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