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出版人》记者见到活字文化总编辑李学军时,她腰杆笔直,衬衫被熨得一丝不苟,举止间带着老派文人的自矜。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以下简称“三联”)的工作经历奠定了她对这个行业的认知,她从那里学习到出版的全流程——是真正的全流程,不只是选题的想法和编辑的手艺,包
《出版人》记者见到活字文化总编辑李学军时,她腰杆笔直,衬衫被熨得一丝不苟,举止间带着老派文人的自矜。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以下简称“三联”)的工作经历奠定了她对这个行业的认知,她从那里学习到出版的全流程——是真正的全流程,不只是选题的想法和编辑的手艺,包括打包时绳结的捆法、末端留几寸都反复练习过。这段经历训练了她对内容的敏感和手感,在她看来,出版就应该是一个思考和经验合一的手艺活儿。
李学军在活字文化论坛现场
2014年,李学军五十岁,她从三联辞职,并参与创建传世活字(北京)文化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活字文化”)。在身边人看来,这个年龄离开一家知名出版社去创业有些太冲动,但是在她看来,这件事是必须去做的。“我们都觉得出版业肯定会迎来大的变革,‘新出版’一定会出现,我们需要一个更自由的空间探索新出版在哪里。”至于新出版具体是什么样的,她还不太清楚。
2014年到2020年,是出版业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是活字文化的黄金时代。活字文化探索的三个方向齐头并进,均有收益,并与叶嘉莹、北岛、戴锦华、刘慈欣等多位名家长期合作,推出了多部长销书。在好的时候,这家三十来人的公司,一年能有近亿元发货码洋。
2020年后,行业环境急转直下,渠道的变化影响了市场口味,好书被淹没在短平快的低价产品中,越来越难以抵达用户。面对这种变化,活字文化始终没有加快出书节奏,李学军也不愿意因为市场焦虑而催促作者,“催是催不来好书的”。但她发现自己不得不开始在文人和商人两个身份中间找平衡。2024年,活字文化的发货码洋缩水至巅峰时期的一半,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出达不到活字文化标准的书,还果断拒绝了数个想要在其新媒体产品中投放广告的邀约。她始终坚持一条底线:如果必须牺牲文化的尊严才能把事业做下去,那就不要做了。
2025年,活字文化的《牛津全球书籍史》获选第二十届文津图书,李学军感到喜悦的同时又有一点怅然,因为这本她认为极好的书在市场上的表现并不理想。近年来,有好些她认为很优秀的作品都处于类似境遇,一些她看来内容平平甚至过于功利化的作品却大为畅销。她慢慢意识到,今天的读者似乎已经不再关心世界、历史、文化这些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曾为之热血沸腾的宏大命题,更多地将目光收回到与“我”相关的内容,这是时代变化的表现,也是出版这个行业面临的变局。
第二十届文津图书《牛津全球书籍史》颁奖现场
十一年过去,初创活字文化时的热血与憧憬,已被无数次撞南墙和现实的摩擦淬炼成经验。活字文化探索了许多方向,交过不少“学费”,那些一度看起来无功而返的失败,在之后的某一日又变成了经验,帮助公司走出了新的道路。如今,站在下一段路的路口,李学军依然愿意带领活字文化尝试新出版,只是内心有些迷茫:如果看不到前路在哪个方向,我们应该怎么继续往前走?
李学军:就我个人而言,感觉比较悲观。纸质书的阅读需求在持续下降,这是毫无疑问的。一般来说,当一个行业的需求减少了,应该出现优秀的产品脱颖而出、劣质内容逐渐被淘汰掉的结果,我们常说“大浪淘沙,金子才能留下”,但是目前的出版行业不是这样的。行业得维持一定的规模、人员和产量,需求在衰退、机构却不衰退的结果,就是为了保生存而快速生产的出版物层出不穷,好书都被淹没在里面了。从产业的角度看,出版是在满足市场需求;但是作为文化产业,出版业是否还承担着引领思想、传播观念的责任?做好书应该是行业核心的价值所在。
市场也乱象丛生。超低折扣让出版方没有足够的利益去开发内容,这已经完全不是正常的商业逻辑了。如此放任的市场行为,对出版业会是一场灾难。我有时看到一些同行做的所谓成功案例,细细一想,它们都是不可复制的,没什么方法论上的意义。互联网的飞速发展让营销手段更新得太快。前年、去年都在做直播、短视频带货,今年似乎也不太灵了。我觉得这种不确定性会成为常态,因为出版行业正处于一次巨大的转型之中,而这个转型的过程将非常漫长。在这段过渡期,我们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出版人》:活字文化出书不算快,一年只出三十多本书,但是有多部作品成为长销书并屡获奖项。能否介绍一下目前活字文化的产品线和出书标准?李学军:目前,活字文化有三条产品线在同步推进,人文社科类图书、小活字童书及新媒体知识付费课程,三条线的理念都是一致的,即以原创为主,引进为辅。创建活字文化时三线并行的雄心,在如今的市场环境下却成了我们的困惑,尤其是在童书领域,它的生态更差,原创产品既难产出又难被市场认可,最后我们无奈也引进了一些作品。事实上我觉得引进的作品不如我们的原创内容优质,但是引进作品销量更好,有过百万册的,这让我挺伤心的。
活字文化始终坚持出版的核心在于文化传承,接续文化的脉络,所以我们的slogan是“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我们的“给孩子”系列,最初的宗旨就是“给孩子留下一部好作品”。出版不能追求短、平、快,我们做书最看重的就是其长久的价值。有一些当下很热的话题我们不一定会触碰,还是会挑选一些经过时间沉淀后能留下来的作品。我经常和编辑们说,要时刻设想你做的书20年、50年甚至更长时间以后还在不在读者的书架上。如果这本书一两年后就没有人看了,那这本书就不具备“有生命力”这点,我们就不出。
活字文化的书得奖比例比较高,《仅此一生》《牛津全球书籍史》获文津奖,《了不起的游戏》《第一堂课》《一块巧克力》《大蝴蝶小姐姐》等多本书入围过中国好书、文津奖,还有超过一半的书入选各类行业奖项,这对我们的坚持是一种鼓励。
《出版人》:有没有哪本书在您看来内容非常优秀,但是市场反应不如预期?李学军:我觉得比较遗憾的是《给孩子的古文》(插图版)。这本书的作者商伟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赴哈佛读博,现在是哥伦比亚大学讲席教授,是海内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佼佼者。他为这本书的选编、注释花费了三四年的时间,既体现了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系统性的理解,也特别关注孩子的接受能力,很多业内专家都高度评价这本书的选编水平。
然而这本书刚上市不久,就有头部主播推出了书名类似的产品,销量很大。我翻看了一遍,觉得缺乏文化底蕴,但是读者可能分辨不出来。很多家长觉得古文选编内容无非是按课本的标准挑几篇出来,哪本书都差不多,其实差别非常大。真正优秀的选读本,应该能够最大程度地体现这个领域的脉络及最精华的东西,读完一本胜过读很多本,比如北岛的《给孩子的诗》、叶嘉莹的《给孩子的古诗词》。这两本书的销量都很好,某种程度上也是得益于作者的知名度。这是一个市场问题,没有名气,再好的内容也很难脱颖而出。
《出版人》:您觉得是什么支撑活字文化一路走到今天?李学军:最根本的,是我们对出版的理想。我们毫不犹豫地相信出版的价值,相信出版在传承优秀文化中的使命。这听起来像是一些大话,但我们确实是这样做的。有人觉得我们有着文化人的自我期许,感觉好像高高在上。但这种文化人的“傲气”是我们根本性的支撑,如果没有了,做出版也就没有意义了。
相应的,我们就有更高的责任感和自律,那就是一定要提供好的文化产品。衣服如果质量不好,扔掉就行,但是进到脑子里的观念是很难去除的。所以我们时刻告诫自己,不能用劣质的产品祸害读者,要与最好的作者合作,做出最好的内容,这是我们出版人的尊严,也是对我们的读者的尊重。
李学军与钱理群先生的合影
活字文化论坛 “经验中国与书写中国”
左起:汪晖、 徐冰、戴锦华
出版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生产,作者是生产源头。活字文化很幸运,拥有一批顶尖的作者资源,他们是合作伙伴,也是朋友,也许这就是理念相投吧。在此基础上,我们的营销做得也很超前,不断学习最新的推广手段,灵活调整。这些让活字文化能够一直走下去。
李学军:创建活字文化的初衷,就是探索“新出版”,虽然那时我们对此只有一个模糊的想象。很快,我们就体验到“新”的形态。活字推出的第一本书是北岛选编的《给孩子的诗》,一个南方报系的新媒体团队马上关注到,他们请我们授权把书的内容做成APP,名字就叫“给孩子的诗”。这个产品有音频、互动等功能,家长们可以上传孩子读诗的音频、读诗的体会甚至孩子自己写的诗,彼此交流。APP上线仅一个月左右,用户数就达到十几万人。
“给孩子”系列合影
这给了我们很大的冲击。虽然我们这套书销得很好,但APP一个月内就有十几万用户使用,大大超过了图书销售。更重要的是,这些用户能看得见摸得着,这弥补了图书销售一直存在的痛点:不知道读者在哪里。这让我们很直观地意识到,新媒体平台的内容传播力远超过传统出版。但同时我也看到,新媒体的生命周期很短,这个APP一年不到就已经消失了,而我们这本书如今的销量已逾百万册。最后留下来的,还是书。
就在这种“新”与“旧”的复杂交错中,我们逐渐明确了对“新出版”的理解:其核心始终是生产好的内容,载体是什么并不是决定性的。至于“新出版”具体怎么定义,目前尚不清晰,但出版固守老的模式肯定是不行了。
《出版人》:活字文化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投入“新出版”的实践?尝试过哪些路径?李学军:活字文化成立的第二年,我们成立了新媒体部,做了很多线上的产品,走了很多弯路,也交了上千万的“学费”。
2015年,我们做了一档谈话类长直播的节目,扛着摄像机外出拍摄,聚焦社会现实,聊过话剧、电影、教师、心理医生等话题,一共做了近两百期。虽然因为和腾讯合作,播放量还不错,但没有形成有效的商业模式,成本又高,最后做了一年就停止了。2016年我们转做短视频,那会儿短视频和现在的短视频不同,是时间较长、内容较“重”的形式。我们组了一个十来人的团队,仍然无法找到可持续的变现路径,不到一年也停止了。
“中国匠人”系列直播海报
日刻审美系列短视频截图
2017年我们开始做知识付费,活字文化是最早一批进入这个领域的,方向抓得很及时,这次做成功了。现在我们大约有40%的利润来自付费课程。
总结下来,我们前几轮的尝试都偏“媒体”,离书太远,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要回到做书的逻辑上来。现在我们做的课程,几乎都和书形成联动,不管先做书还是先做课程,课程与书都有关联。
《出版人》:活字文化的知识付费课程做得很好,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李学军:我们的知识付费课程做得不错,首先是因为它们像互联网产品。这其实是早期“失败经验”留下的成果,那时的直播和短视频虽然没有盈利,但是积累了对网络用户需求、内容呈现形式的理解,路没有白走。
《北大杨立华教授讲庄子哲学》先导片在b站共690.6万次播放
相比出书,课程的上线与回款周期都要短得多。我们在课程的选题与平台达成一致后,会和作者沟通讲课大纲,然后录制课程和做后期剪辑,快的话三四个月就可以上线。平台每个季度结算一次,账目很透明。
更重要的是,课程具备长久的生命力。我们在2017年与豆瓣合作的音频产品,至今仍在销售,每年都会有收益。目前我们与B站、喜马拉雅等平台都有合作,感觉视频课程的整体收益会高于音频课程。
课程还解决了以往做书时最大的痛点——不知道读者在哪里,不知道怎么调整产品,因为书做完了就没法儿改了。课程是持续销售的产品,我们每周都能看到用户在后台的提问,就可以根据这些问题,发布一些新内容,让用户有新动力继续学习。
虽然核心仍是内容,但是载体变了,也就是接受模式变了,相应地,内容的呈现形式也会变,而且,这种变化反过来会影响书的选题和表现方式,这就是需要探索的新出版。这种探索还在进行中,之后会持续迭代。
《出版人》:在当前环境下,您会对活字文化的发展感到焦虑吗?
李学军:出版行业现在大概没有不焦虑的从业者。虽然我们的探索有新意有价值,但是面对行业乱象,我也会常常自问:在这样的环境下,还值不值得再坚持下去?
我们的作品在当下有一点格格不入。有的出版社觉得我们的书太“阳春白雪”。行业在变,出版从内容生产到传播都在受新技术、新平台的影响,出版探索的空间被不断压缩。我们是比较早入场知识付费领域的,也相对成功,但是再往前怎么走?我们也还在探索。
好在活字文化的规模不大,又有比较多的内容资源、作者资源,所以我会焦虑,又不会那么焦虑。因为我相信好产品会有自己的读者群体,也会吸引来赏识它的出版社和平台,这就是好内容在手上的底气。
《出版人》:您如何看待活字文化未来的发展?李学军:我对出版的理解多少还带着八九十年代的烙印,那个时候大家会更多地关心世界发生了什么,现在大家都很接地气了,关注的都是与自身相关的事情,需要及时满足型的阅读产品。这种变化是不可逆的,但我们还是会坚持一些基本的东西,出版终究是文化产业,内容得有文化厚度,得有文化传承的属性。不做能留下来的东西,做出版就没有意义。
前几年童书市场特别热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引进了过多的外版作品。他们的某些理念或许不错,但是水土不服的现象也很明显。我觉得真正好的作品会自己土生土长,慢慢再沉淀下来,最后在市场上和外版书的声量达到平衡。要做原创好书,只能耐下心来慢慢培育。我们愿意慢慢等,小活字的总编辑唐亚明老师就在不停地做原创,还培养了一批如于虹呈、车丽娇等优秀的青年绘本作者。
唐亚明在小活字绘本研习营现场
人文社科这块,我们在尝试新的打开方式。除了当代原创的作品自带时代的风格,经典作品如何在这个时代进入年轻人的视野,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尝试用导读、新读、薄读本、课程等形式解读经典,希望找到有效的表达方式。内容方面,如何做到阅读门槛低但内容不浅薄,让更多的人接受好的作品,是我们努力的目标之一。比如“给孩子”系列可以算是这方面的尝试,它其实是给青少年及全家的通识读物。
出版面临的不仅是媒介的更替,也面临着表达方式的更新。我们不仅会谨慎选择选题和作者,也会不断探讨新的内容怎么呈现。比如正在写作中的人工智能题材,我们跟作者一起探讨要如何把这个新兴的行业写得生动活泼、有故事性,使读者的接受度更高,类似的这种表达我们也在尝试。我觉得出版正在面临着从内容到形式的全面变革。
活字文化是一个比较小众的品牌,有一些自己对于出版的执念和追求,所以继续保持小而美就是最好的。
一审:谭睆予二审:张竞艳三审:黄 璜
来源:出版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