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海昏——列侯“标本墓”演绎大汉风云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6-10 08:00 1

摘要:“网红废帝”刘贺,仅当了27天大汉皇帝。活着,他是悲催、被嫌弃的海昏侯,死后,他把全部家当埋入墓中。2000年后,大墓苏醒,开棺时,除了一口大白牙,他已腐朽成沫,因而得了个“刘沫沫”的网名。虽然身体化为无形,但一个巨大的西汉宝藏因他留存,他也成了“宝藏男孩”。

本报记者 孙文晔

“网红废帝”刘贺,仅当了27天大汉皇帝。活着,他是悲催、被嫌弃的海昏侯,死后,他把全部家当埋入墓中。2000年后,大墓苏醒,开棺时,除了一口大白牙,他已腐朽成沫,因而得了个“刘沫沫”的网名。虽然身体化为无形,但一个巨大的西汉宝藏因他留存,他也成了“宝藏男孩”。

从2015年11月刘贺墓发掘,到考古报告进入收官阶段,已近十年。这十年来,考古、文物保护、历史研究全力推进,把刘贺和他的时代反复拆解,令信息滚滚而来,许多谜团解了,又有新的伏笔埋下。

如今,博物馆中的“侯爷墓”尽显大汉辉煌,生前爱物在各展柜里替他“洗白”。不过,要问海昏之谜有解了吗?考古队长说:“可能需要一两代人吧。”

杨军在海昏侯墓椁室顶部

“再晚一天就要被洗劫了”

从滕王阁出发,沿赣江一路向北,直到鄱阳湖畔,便是海昏侯国考古遗址公园。遗址公园对面,一幢简陋的农家小楼,是海昏侯墓的考古队办公室。

考古队租用这栋小楼已14年。从领队杨军的办公室望出去,一座绿油油的小山映入眼帘。14年前,一村民也是在窗口,瞥见这小山,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时,小山荒草萋萋,人迹罕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是村民口中的祖坟山。村民发现,山顶一株五六米高的杉树边,已经隆起一堆黄土,和旁边二三米高的灌木丛一样高了。

几位村民相约去看个究竟,意外发现土堆旁有榔头、钢钎,还有八宝粥、矿泉水、手套。旁边,一个长方形的洞,深不见底。

这是盗墓!村民们迅速拨打了新闻热线,电视台立即联动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杨军接到电话时,正在家里做晚饭。“明天去行不行”,他常年田野考古,疏于顾家,本想在家表现一下。老所长特意提示“是在铁河附近”。一听是铁河,杨军放下了手里的锅铲。

铁河古墓群有大小汉墓100多座,早在1987年就被列为江西省文物保护单位。地方史料有一条记载:“海昏侯刘贺墓在建昌县西北六十里昌邑城内,有大坟一所,小坟二百许。”文献虽未指明具体位置,但在文物普查中,考古队早就高度怀疑海昏侯墓在铁河。

杨军冲出家门,打车到大塘坪乡观西村,那时没有导航,只能边走边问。两个小时后,到目的地,天已擦黑,一看打表价格:270元。

“当地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说杨老师你来得好,你赶紧上去看。我说你先借70块钱给我。”一个震惊全国的重大考古发现,就从这尴尬的一幕拉开了帷幕……

一上山,杨军就看出整座山就是封土堆,盗墓贼扔在外面的木头有三四十厘米厚,正是棺椁中的椁木,洞口还挖出了封土中特有的白膏泥、木炭。“我当时就判断,这是一个汉代高等级贵族墓。”

“那盗洞黑黢黢的,往下一看,有点晕,”杨军等到第二天,找打井师傅借了辘轳车,这才坐着吊篮下洞,为防止缺氧,还配备了鼓风机。

还没下到一半,扑鼻而来一阵奇香,“我从来也没有闻过这样的香气,也说不清是木料还是香料的味道”。干考古的都知道,两千多年前的墓葬一般是没有异味的,只有晚近的墓葬才会臭。“这墓不一般,三年后打开椁室,这个香味仍然在,在场的记者、专家和工作人员都闻到了”,为弄清楚香味来源,考古队做了很多工作,至今仍没有定论。

在盗洞底部,杨军拍了海昏侯墓的第一张照片——一摊浑水里,墓道隐约可见。

经测量,这盗洞足有14.8米深,盗墓贼不仅打穿了山一样厚的封土层,还锯开了厚厚的椁板,进入到椁室内部。

汉墓本就有“十室九空”的说法,再加上这么专业的盗洞,杨军不觉心头一紧。唯一可宽慰的是,墓内充满了泥沙,盗墓贼打完洞后,很难在短时间内抽水清理墓室,也许还没得手。

“再晚一天就要被洗劫了。”杨军说,发掘时,在盗洞附近,发现了两块散落的金饼和一副手套,也许他们浑水摸鱼,已经摸走了一些。而且,这伙盗贼在此之前,已经洗劫了旁边的夫人墓。

主墓封土堆上覆盖的杂草、灌木非常浓密,从外观上看,显得比左侧小一些。另外,汉代是以右为尊,盗墓贼们也许没弄明白这一点,还以为左侧墓主更尊贵,所以产生了误判,这才先盗了夫人墓。

保护现场后,盗墓贼消失无踪,此案也一直未破,至今仍是公安部督办的大案要案。

初步查探后,江西的报告在24小时内便上报到国家文物局。三天后,一位重量级大师被派到南昌,为此墓的命运定调。

这位考古学家,仅用一句问话,就让主墓的发掘推迟了三年,也正是他,看出了这大墓在“金玉满堂”之外,更独一无二的价值。

杨军下盗洞后,为海昏侯墓拍的第一张照片。

信立祥在海昏侯墓考古现场

“他活着的时候在哪儿”

这位专家,就是身材魁梧、寿眉飘展的信立祥,杨军早在2002年便认识他。

时年34岁的杨军,正在发掘李渡元代烧酒作坊遗址。一家公司在改建老厂生产车间时,从水泥路面下挖出一口古代水井。随着考古队员的抢救性发掘,遗址发现了南宋、元、明、清至民国及近现代六个时期的遗存,成果极其丰厚。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决定,把这些成果向时任中国历史博物馆学术委员会主任的俞伟超汇报。

为此,老所长樊昌生带着杨军到北京,找到历博考古部主任信立祥,请其代为引荐。众所周知,信立祥是俞伟超的“大弟子”,俞伟超“处心积虑”收徒的故事,在考古界也是一段佳话:

信立祥在北大读历史系期间,正值“十年动乱”,别人都远离俞伟超,可他这位外系子弟,却被这位考古老师的诗人气质所吸引,常找他借书,聊学问。久而久之,北大校园里,经常见他们俩搂着肩膀,信立祥还一口一个老俞的叫。信立祥下棋时,俞伟超不仅跑来观战,还在旁边递烟、支招。

在这种半师半友的关系中,他们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信立祥毕业之后,在河北博物馆工作,也搞发掘。发掘中碰到难题,经常找俞先生请教。俞伟超便领着他围着北大未名湖转,一边转一边讲,讲得非常细致。

后来,恢复了研究生制度,俞伟超首先给信立祥写信,让他报考自己的研究生。信立祥改了行,由历史转向考古,并在俞伟超的安排下,继续去日本深造,成了汉代画像石研究的翘楚。

俞伟超言传身教,杨军见到信立祥的第一印象就是“没架子,平易近人”。

“我记得,那年中国历史博物馆考古部刚买了辆新车。我和我们所长樊昌生上了车后,信立祥让当时在北京的西北大学考古学系主任王建新当司机,带着我们去找俞伟超先生。”杨军那会儿才三十多岁,实属晚辈,初次见到这些专家,免不了小心翼翼。

信立祥非常热心,喊杨军“小杨”,告诉他需要什么考古书籍,尽管来考古部借。在信立祥的帮助下,他们顺利向俞伟超汇报了遗址发掘情况。此后,该遗址获评为200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2011年,信立祥从北京赶赴南昌时,已经64岁。有这位精通汉墓的老专家坐镇,国家文物局很快批准了抢救性发掘申请,当时,墓主人的身份还是个谜。

按常规做法,鉴于此墓已被盗墓贼盯上,又地处偏僻不易保护,应该直奔主题,发掘主墓。但信立祥却问了杨军一个问题,他说:“一个西汉列侯,他死了葬在这里,活着的时候在哪?他的家人、城池又在哪呢?”

一句话点亮了杨军,他琢磨信立祥这是要对标庞贝古城,进行“聚落考古”。

当时,“聚落考古”还是一种前沿的考古理念。简单说,就是将墓园视为“微型社会”来研究,进行大范围的外围调查和勘探。

在这一理念下复原出的侯国建制,将成为西汉中央与地方关系的活标本,还能填补汉代列侯墓葬制的空白,至于墓内能出什么东西倒在其次了。

此后三年,杨军踏遍方圆5平方公里,干的都是辛苦活儿。“这里离南昌很近,但坐一趟公交到这里,要两个多小时;这里靠着鄱阳湖,但连吃口水都很困难。”杨军说,晚上开会,要跟供电部门打好招呼,请他们不要停电。全国的考古专家来视察,周围找个店吃饭都难,只好把村里平时做红白喜事的厨师请来,到小楼里做几个菜,几十个专家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吃。

“对于秦汉考古,我们那时还是‘小白’,现场出现任何问题,都会第一时间找信老指导。信老很忙,手头考古项目多,但我们这边一有问题想找他汇报,他就立马赶来,我总‘逮’着他问。他知识渊博,又诲人不倦。”

一番调查之后,还真不是一座墓那么简单:在被盗墓东北不到2千米的地方,发现了一座面积约3.6平方千米的汉代紫金城城址,也就是墓主活着时候所住的宫殿和城池。而这个墓的墓园,是迄今为止保存最好、结构最完整、功能布局最清晰、拥有最完备祭祀体系的西汉列侯墓园。

西汉侯爷众多,汉初始封侯时就封了425人,惠帝时也有100多人因功封侯,据不完全统计,西汉一代拥有列侯身份的人至少1500人,为什么只有此墓能当此称号呢?

信立祥在一次讲座中说,获此评价要同时满足三个条件:一、埋在自己的封地内;二、保存得比较完好;三、由于政治问题而不被恩准越制。而在已经考古发掘的20几个汉代列侯墓中,能同时满足这三者的,仅此一个。

如今,游客可以站在搭建的高台上,俯瞰这座4.6万平方米的墓园。园内有两座主墓,7座衬葬墓,一座车马坑,祠堂、寝殿等建筑众星拱月,道路和排水系统样样俱全,全面反映了西汉列侯的墓园制度,创下了我国汉墓考古的多个“首次”和“第一”。

“这座墓葬具有标本性意义”,在信立祥心中,破解学术难题的价值,远胜于墓中出土的黄金和五铢钱。

2015年1月6日,国家文物局将此墓上升为“国家工程”,将之与南宋沉船“南海一号”考古并列为2015年国内两个重大考古项目时,看重的也不是“黄金宝藏”。

这些都是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遗址出土的文物

“鄱阳湖是最大的功臣”

勘探出来的墓园和紫金城城址,让一个在鄱阳湖畔消失了上千年的神秘古城,如同一座东方庞贝,浮出水面。

“沉海昏,立吴城”,是一句在鄱阳湖西岸广为流传的民谣。海昏侯国,原本在鄱阳湖畔的低洼地带,但600多年的繁华后,忽然从历史上湮没了。

史料记载,公元318年,这里曾发生大地震,海昏县等豫章古县曾淹没到鄱阳湖中。在民谣中,海昏国沉入湖底,地势较高的吴城镇(今属永修县)就繁华了起来。

紫金城和这墓园,应该也曾被大水淹过。鄱阳湖生态保护区设立后,这里没有遭到大型工业机械破坏,最终得以完整保留。

这里是不是沧海桑田的海昏国?挖开主墓就清楚了。但考古队克制住解密的冲动,仍按照聚落考古的计划,在外围探索着,仅周边墓坑的发掘,前后就历时两年。

挖出长江以南第一个真车活马的陪葬坑时,连所长樊昌生都“蒙”了。他虽工作多年,却连车马器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更别提配件结构了。后来,他们特意从陕西请来技工,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精美的殉葬马车上,车马器具中还有些不是中原的东西,如绘有大角羊图案的马珂,很可能是来自西域。

5辆马车、20匹马的遗骸残迹,也让专家们激动不已,因为汉元帝时颁布了法令,禁止诸侯死后用活物殉葬。这就意味着,此墓至少是汉元帝以前的,而4马拉车是汉代王侯出行的最高等级,这与刘贺的经历都对上了。

从2014年开始,转入对主墓的发掘。7米多高的封土,考古队挖了大半年。揭开最上面一层封土后,大大小小十几个盗洞,让他们有点沮丧。

随着一层层扒开封土,盗洞绝大多数半途而废。只有西北角的一个古代盗洞和2011年的这个现代盗洞还在一直向下延伸。

是不是墓主人设置的机关,挡住了“摸金校尉”?“绝大部分古墓都是没有机关的,”杨军说,“鄱阳湖才是保护海昏侯墓最大的功臣。”

南朝刘宋时期,因为地质变迁,鄱阳湖水南侵,地下水位上升,使海昏侯墓的随葬品泡在水里。杨军暗暗期盼,盗贼能知难而退。

不过,这点侥幸很快变成了失望。在那个古代盗洞里,他们发现了一个五代时期的灯盏。这个灯盏应该是当年的盗墓者遗留下来的工具,到今天也已经成为文物了。

五代距今1000多年,拿着灯盏的小贼,竟一直摸到了主椁室外回廊的衣笥库。外回廊是墓主人放随葬品的地方,衣笥库在外回廊的西北角,盗洞打到了衣笥库,显然是进了外回廊,墓内一定损失惨重。

然而,当厚重的椁板被一一清除时,发掘现场一片惊呼。主椁室里虽然有大量积水,但随葬品密密麻麻,或浸泡在水里,或漂浮在水面上。

到了2015年下半年,大墓的出土文物开始不断被媒体披露。堆积成山的五铢钱、精美的编钟,象征着墓主人身份地位的铜鼎、宝剑、伎乐俑……所有的文物几乎都被裹挟在泥沙中,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那个五代时期的贼,大概明知墓内金玉满堂,但在水中就是找不到通道,只能拿到些衣物。一气之下,他把放衣服的箱子砸碎在盗洞里。

不过还真要感谢这位盗贼,因为他没把箱子拿走,才得以在箱子上发现“昌邑九年造”的文字。杨军说,从那时开始,这个墓葬被确认为海昏侯墓,一直叫到现在。

2011年的盗洞,打在主椁室正中,为什么也没得逞呢?原来,墓主不按常理出牌,并没有把主棺放在正中间。

列侯墓一般有两种情况:第一种为马王堆汉墓类型。墓主轪侯的封地在河南一带,他被派到长沙去做官,最后死在长沙,所以按照长沙当地的楚制进行埋葬,棺在中间;第二种情况是像霍光、霍去病这些有功的大臣,死后为皇帝陪葬,皇帝要赐黄肠题凑、金缕玉衣等葬具、葬服,他们的棺也在墓中间。只有葬在自己封地的列侯,墓是按照汉代“事死如事生”的观念,仿照他活着时候的起居,在地下建了个缩微版。

海昏侯墓的主椁室有50多平方米,西边为会客和读书的“堂”,东边为用于休息的“寝”,主棺放在“东寝”的东北角,而盗洞正好打在东、西两室中间的门道上。盗墓贼大概认为文物还在下面,连椁底板都打穿了两层,却与东边的主棺和西边客堂中的众多珍贵文物擦肩而过。

种种“机缘巧合”,海昏侯墓“逃过数劫”。然而,这又让杨军生出了新的烦恼。

在一张流传甚广的照片中,数十根黝黑色的长条形椁板,一根根并排拼接起来,守护着椁室。杨军蹲在巨大的椁板上,显得非常渺小。他说,“我当时已经预感到会出很多宝贝,但心里一点也不高兴,反而很忐忑,就怕保护不好它们,成了罪人。”

考古专家在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主棺发掘现场工作

考古工作人员对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园五号墓的内棺进行清理工作

“对文物要有敬畏之心”

考古界有句俗话说:“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文物在“饱水状态”中沉睡了上千年,已经达到相对平衡的状态,一旦突然暴露在空气里,对有机质文物就是毁灭性打击。

比如,当年发掘马王堆汉墓的时候,考古工作者曾经看到水里面竟然漂浮着汉代的藕片,可是一拿到阳光下,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

这样的教训既让人心痛,又让人感到束手无策。2015年初,在主椁室即将开启的关键时刻,国家文物局派遣信立祥、张仲立、王亚蓉、吴顺清、胡东波、杜金鹏、焦南峰等专家,组成了考古与文物保护“天团”,长期驻扎考古现场。

由国家派专家组到考古现场的,此前仅有两次,即20世纪70年代马王堆汉墓与80年代的南越王墓发掘。而在这次的“天团”配置中,考古和文物保护专家各占一半,就是要解决考古、文保“两张皮”的问题。

专家各显神通,而且各个是“带资进组”。在他们身后,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国家博物馆、北京大学、荆州文物保护中心等单位,也都参与了实验室考古,文物保护方案的设计与实施。

“慢点、慢点”,这是队员们在提取文物现场常常“吼”着说出的话。提取文物,需要的是耐心、细致。仅西北角回廊这一个平方米,四五名考古队员就提取了一个月。

不过,仅有耐心还不够,更要有预判。信立祥告诉杨军:“对文物要有敬畏之心。不是随便去挖,随便去动。发掘过程,一定要有预判,要有详细预案。”

杨军回忆,当时他们在发掘甬道的车马库时,最先发现了一辆载有实用铜錞、铜镯和铙的金车。但根据“有錞于必有鼓”的文献记载和汉代画像石图像,信立祥预判,这里肯定还有一架鼓车。

“因为材料原因,鼓遗存其实很容易散,不好找。但老先生坚信一定有,要我们仔细去找。果不其然,后来我们在坑里找到了零碎的建鼓残片,并且还发现了敲鼓的鼓槌。”

有机物最怕见光,衣笥库里面的衣物,就因为盗洞而荡然无存。而保存环境类似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由于没有受到这样的破坏,出土了很多精美的汉服。

为了给文物保鲜,考古“天团”借鉴航空航天技术,搭建了面积20平方米的低氧舱。一旦出了尸体或者纺织品,就放进低氧舱延缓氧化,考古人员则带着氧气包在里面工作。这是我国首次在考古上使用这项科技,到三星堆考古时,就已经是寻常了。

按照原计划,开棺和清理文物将进行现场直播。然而,当撬开主棺一角,通过缝隙看到丝绸残迹后,专家组立即会商,取消了原定的电视直播,改为实验室考古。

2015年12月20日,内棺被整体套箱,吊运到专门在旁边建造的考古实验室中。在内外棺之间发现了大量的马蹄金、麟趾金、金板、玉器,以及精美的漆箱,堪称“金玉满堂”。

内棺中,刘贺枕着玉枕;胸部整齐排列着大小不等的玉璧;腰部有书刀,有玉具剑,有配饰,还发现了有刘贺名字的一枚私印。在他的遗骸下面,是金缕琉璃席。琉璃席下面,还有100块金饼,5枚一组,总共20组。

信立祥看到刘贺脸部盖着红褐色漆面罩(又称“温明”),面罩镶着一块玉璧,玉璧中有圆孔,正好对着墓主人的口部,便立即说:“牙齿肯定是有的。”

考古人员将玉璧清理出来后,果然发现了墓主的牙齿。后来,这些牙齿还做了DNA检测。我国刘姓DNA资料齐全,但并不清楚哪一个是刘邦和汉武帝传下来的皇室血统。有了海昏侯的牙齿,便可清晰地分辨皇家基因了,他可是汉武帝的嫡亲孙子。

说起牙齿这件事,杨军还想起了信立祥风趣的一面,“老先生跟我讲,他曾跟着专家去找墓主的牙齿,还打了个比方说,‘那真是让我们满地找牙啊’。”

目前,在海昏侯墓出土的1万件(套)文物中,最重要的是简牍。释读时还发现了失传1800年的《齐论语》,这让《论语》又多出了两篇,一篇叫《知道篇》,一篇叫《问王篇》。

这些竹简堆积在西回廊中部,看上去像一堆漆皮,又像一堆没用的泥巴。考古队员问杨军:“这堆泥巴是不是要清掉?”杨军感觉和平常的泥巴不太相同,就坚持等专家看过之后再行动。

湖北荆州漆木器保护专家吴顺清来到现场,一看就看出了问题——这可不是泥巴,这是竹简啊!这件事让考古队员大受震撼,杨军现在想起来仍感到后怕。

还有一块没有花纹的“棺材板”,幸亏由吴顺清判断,才认出是一把瑟,也就是“琴瑟和鸣”中的乐器。后来,一把长2.1米的大瑟被提取出来,形制独一无二。

信立祥曾总结说:“这次考古工作中,无论是人力、资金还是科技,投入力度之大都属罕见。把国内最顶尖的研究力量投入进来,就是要最大限度地把文物信息保存下来呈现给公众。”

由于在考古发掘的初期,就进行了顶层设计,还同步考虑了文物保护和展示利用。在2016年首届中国考古学大会上,这一项目也被称赞为“考古工作的典范”“代表了新时期中国考古学的发展方向”。

如果没有秘书给他写,或者没有人代笔的话,那就是海昏侯刘贺的真迹。这上面有“南藩海昏侯臣贺昧死再拜皇帝陛下”“再拜太后陛下”,太后就是霍光的外孙女。

“愿世世毋生帝王家”

海昏侯墓里出了“国家宝藏”,人们在震惊之余,不免开始思考,这样大规模的墓葬和奢华的随葬品,属于谁?这个人在历史上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作为公众考古的倡导者,信立祥一直认为考古报告要充满人性光辉,考古成果要用公众听得懂的语言呈现,同时支持通过现场直播、纪录片等方式实现成果共享。

2016年3月2日,“海昏侯国考古成果新闻发布会”在北京召开。信立祥不仅在会上说,“海昏侯墓具备了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基本条件,具有重大研究和展示利用价值”,还亲自在一系列讲座中,讲述海昏侯的故事,一句“愿世世毋生帝王家”,吊足了公众胃口。

说到墓主人刘贺,真可谓是“含玉而生”。他爷爷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汉武帝,他奶奶是“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作为皇室贵胄,他5岁丧父,就当上了封疆裂土的诸侯王。

史书记载,他在封国昌邑时,喜欢打猎游玩,即使是在为汉武帝服丧期间,也照样出去胡闹。一个从小就缺少长辈教导,又有钱有势的少年,有点青春期叛逆,其实也不足为奇。

不过,在刘贺墓中,出土了从“昌邑二年”到“昌邑十一年”的漆器,这些都是刘贺父亲刘髆在位期间所制造,而刘贺担任昌邑王期间,并没有制造自己年号的漆器。信立祥认为,这说明刘贺并非骄奢淫逸之徒。

19岁那年,他被权臣霍光钦点为继任皇帝。刘贺晚上接到诏书,早上就迫不及待地启程了,4个多小时就跑了135里地。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狂飙,不断有马匹口吐白沫摔倒在路上的奇观。

到了长安城东门,按照礼仪,他应当痛哭。刘贺却说:“我嗓子疼,不能哭。”看起来,这孩子大大咧咧,没什么政治头脑,更不会装。

进城后,他只当了区区27天皇帝,就被权倾朝野的霍光赶下台,逼他退位的《诏书》记载,在这27天里,他竟然做了1127件荒唐事。

刘贺不甘心地对霍光说:“我听说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这句话出自孔子的《孝经》,本意是天子有七个敢于直言的大臣,即使天子昏庸无能,由于有这些大臣的协助,他也不会失去天下。

危急时能出口成章,说明他是读过儒家经典的,而且这话非常贴切,还有跟霍光求饶的意思。但霍光可不给他任何机会,亲手夺下了刘贺的印绶。

那么,刘贺到底犯了什么错,让霍光忍无可忍呢?他成为“网红”后,专家深扒文献才发现,刘贺当上皇帝以后,迅速把太后居住的长乐宫守卫长官,换成了原来昌邑国的丞相安乐。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控制皇太后,根绝霍光利用自己的外孙女,也就是上官皇太后做文章的可能。

霍光一直把皇帝当傀儡,选刘贺继位,也是为了便于控制。可刘贺不自量力,一上来就正面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宫廷政变中,他从昌邑带来的二百多名死士,面对死亡,发出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悲壮慨叹,竟无一人跪地求饶。

刘贺被废后,降为庶民,软禁在老家,霍光又找了个新的傀儡。不过,继任的汉宣帝刘询心里一直挺忌惮他。按辈分,刘贺是他的叔叔;论年龄,他们大小差不多,即便囚禁了十多年,还是得让山阳太守张敞去刺探一下。

张敞回复刘询说,他亲自到王府查验过,见到了刘贺本人。刘贺大约二十六七岁,个子高,但是很瘦,皮肤青黑,眼睛较小,鹰钩鼻子,毛发稀疏,而且腿脚有点儿瘸,走路不方便。他们见面时,刘贺穿着短衣长裤,头上戴着惠文冠,发髻里面插着笔,手里拿着简牍。

张敞跟刘贺东拉西扯聊了半天,最后的结论是:“从这些情况来看,刘贺这个人的言谈举止和衣着打扮,都像个弱智,而且天生喜欢暴虐昏乱,没有一点仁义之心。”

汉宣帝接到汇报后,认为刘贺不足为虑,就改封他为海昏侯。海昏并非贬义,“海”指的是鄱阳湖,“昏”的原意是太阳西沉,海昏侯国范围大致包括今天南昌市新建区北部、南昌县北部、永修县、武宁县、靖安县、安义县、奉新县,均在鄱阳湖西面。

被封侯后,刘贺不得不从昌邑,也就是今天的山东巨野县,来到了江西的南昌市附近。在西汉,长江以南,大多是未经开发的蛮荒之地,而且气候潮湿,北方人一般不适应,想必刘贺也是老大不情愿。

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曾在《水经注》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民间传说:有一条名叫缭水的河流,从昌邑城的东北经过,与赣江交汇,这个汇合的河口被称为“慨口”,就是因为刘贺在此去国怀乡,感慨良多。

感慨中有没有牢骚呢?扬州刺史在一封检举信中说,孙万世曾经问刘贺:“你当时被废的时候,为什么不坚守宫中,诛杀大将军霍光,反而任由他夺走你的玺印呢?”刘贺竟然回答说:“是啊!但机会已经错失了。”

为了这句口无遮拦的话,刘贺又被削去三千户。4年后,他郁闷地死了在封地。《汉书》中对于他的死因,只有“后薨”两个字。他死前,大儿子和二儿子已经离世,汉宣帝认为这是天绝,顺势除国绝嗣。

刘贺的葬礼看似极尽哀荣,但这实际上是一次新的政治打击。除国后,刘贺的家人瞬间成了庶人,无权继承和享用列侯的专用财产。而对前来监视葬礼的大臣来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这些财产全部埋入刘贺坟墓中。所以,海昏侯墓里的财富不仅有刘贺自己的,还有他父亲的和奶奶的。

除国10年后,汉元帝开恩,恢复了海昏侯国,从刘贺的三儿子又至少再传了三代,到班固写《汉书》时,海昏国依然存在。

2023年12月15日,距今2000多年的海昏侯刘贺主墓面向公众开放,新开放的刘贺主墓将通过原貌展示、考古复原、数字演绎等多种手段,活化历史场景。 新华社记者 万象摄

“替死人说话、把死人说活”

在传统认识中,刘贺之所以没能坐稳龙椅,是因为他品行顽劣,而且这似乎已经成为定论,然而,历史真相果真如此简单粗暴吗?

一百年前,中国考古学正式诞生。几乎与此同时,著名学者王国维提出了“二重证据法”。简单地说,就是把考古材料和历史文献这两种证据结合起来,通过对比和分析,更为科学、全面地研究历史。

如果说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那么刘贺墓的考古,能否替他“翻案”呢?

刘贺很聪明,为自己建墓时,对那些办丧礼时一眼就能看清的东西,如封土高度和墓室规格,都严格遵守了列侯等级的规定。但李存信研究员将这座墓葬归纳为,“侯的规格,王的规模,帝的规制”,这是否意味着刘贺在被废黜后,心怀不满,有复位之心?

在主棺东南角,考古队员们提取出了10个青铜鼎。这个数字很微妙。从西周开始,天子用9鼎,诸侯、卿大夫用7鼎,大夫用5鼎,士用3鼎或1鼎。10鼎是什么意思?连信立祥都拿不准,是7鼎、3鼎两套,或者5鼎、5鼎两套?不过,他还补了一句,要等将来修复完成后才能确定。

果然,修复后发现,海昏侯墓中的鼎,并不是当作礼器来随葬的,而是葬于其墓室的厨房位置。有工作人员开玩笑道:“这是他用来吃火锅的吧。”别说,还真猜对了,在这些鼎上,有专门放调料的托盘,下面的炭盘里还有炭迹,锅内甚至还有板栗等残留物。

一件在酒窖出土的青铜蒸馏器,引起了杨军的兴趣。他曾因发掘元代酒坊而获考古大奖,如果能证明该器具是用来蒸馏酒的,岂不是能把历史提早千年?

一件青铜提梁卣,造于西周时期,在汉朝时已是文物。按理说,王侯一级不应该拥有商周时期的物品,但多件古物的发现,指向了刘贺的个人爱好——收藏。

可以猜测,他是个好酒爱交际之人,不仅自己酿酒,喝酒,还收藏酒器。一边吃着火锅,一边喝着小酒,当然也少不了音乐。

在乐器库中,发现了三堵悬乐。显然,这也不符合礼制,按照《周礼》中的礼乐制度,“四堵为帝,三堵为王”,使用三堵悬乐,他还没这个资格。难道这又是一个想复辟的证据?专家发现,每个编钟上都能看到调音加工的磋磨痕迹,肯定是生前常用的,看来他还是个音乐发烧友,甚至不惜僭越,也要追求极致音响效果。

在山东时,刘贺就一瘸一拐,在客厅,大概常躺在榻上。墓里的榻边,是个“黄金堆”。马蹄金、麟趾金和金饼均匀放置于漆盒中,清水稍一冲洗,便是一片金光闪烁。经清点,一盒马蹄金和麟趾金共25个,两盒金饼总共187个。由于金饼重量太大,4名壮硕的考古人员都抬不动,之后增加至6人,才送入文物方舱。据统计,海昏侯墓出土的金器有478件,重达115公斤。

他把马蹄金、麟趾金摆在脚边,并非爱财,而是在炫耀荣宠。原来,这批造型精美的黄金,是汉武帝为了纪念看见祥瑞,而制作的“纪念币”,主要用来赏赐那些效忠于皇室、有军功的大臣。刘贺脚下这些,估计是从李夫人手里传下来的。

至于那些金板,则算是桩伤心事了。西汉有酎金制度,每年8月天子祭祀时,诸侯王和列侯都要按封国人口数献祭黄金。刘贺被废后,便失去了这项政治待遇,但他似乎随时准备着参与祭祀。墓内出土的大量金器,纯度都很高,达99%以上,准备用作酎金的这20块金板,纯度在99.5%-99.6%之间。毕竟,酎金缺斤短两,可是不小的罪过。

出土的“海”字铜印,也曾引发一些争论。汉朝的玉印一般在两厘米见方,而出土的这个印章,怎么是拳头大小呢?

原来,这枚“海”字印,并非用于发布政令,而是用在马身上的。刘贺从小爱车马,随葬的马车有5辆,大墓甬道上,还有开道的双辕彩车和模型乐车。在马屁股上烙个印记,大概相当于现在豪车上的LOGO。

纨绔之外,刘贺还是个爱读书写字的。在遗骸的右手边,是一把书刀,也就是汉代的笔。在会客室的塌旁,摆放着绘有孔子画像的屏风,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孔子像。刘贺将其摆在榻旁,表明这是他生前最爱的常用物品。同出在客厅的,还有石砚和墨碇,使人不禁联想起,他身穿睡衣,头上簪笔,接待山阳太守张敞的情形。

在出土竹简的图书档案库,刘贺生前读的书或者喜欢的书都被埋了进来。从目前释读出来的来看,其中有《论语》《礼记》《易经》,还有《孝经》《医书》,一种名为“六博”棋的行棋口诀。

种种细节,还原出一个“雅痞”海昏侯——他藏书、下棋、玩古董、尊儒术、弹古琴;喜欢化妆,经常在脸上扑粉,嘴上涂唇彩;喜欢吃着火锅、喝着酒,听着音乐、与人同乐。

看似养尊处优的日子,他却难免病痛,不仅有风湿,还有肠胃病,不得不经常吃些“虫草”补品,最终死在了夏秋季节,临死前还吃过香瓜。因为吃香瓜不吐籽儿,在遗骸中还留下了40多颗香瓜籽。

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秘密,有时难以破解,以至于考古人员不时头疼地抱怨——“这个海昏侯,又和我们开玩笑”。

就像著名考古学家张忠培先生说的那样,考古是“以物论史、透物见人、替死人说话、把死人说活”,或许,这就是海昏侯墓苏醒的原因。

近几年,海昏侯墓的田野考古告一段落,实验室考古和保护修复仍马不停蹄,产出的都是汉代考古的“爆款”。目前在海昏侯国遗址博物馆里展出的文物,大概只占出土文物的十分之一。随着文物逐步修复,海昏侯墓仍可以常看常新。在杨军眼里,刘贺就像是一个西汉的博物馆馆长,让我们看到了如此真实的西汉文明。

百万字的考古报告即将出炉之际,重新发现海昏侯的功臣,那位始终坚守一线的信立祥,却在今年春天与世长辞,享年78岁。他去世后,老伴给朋友们发了条长微信,讲起了信老临走前与她的一次长谈。信老说,“我这一生都献给了考古事业,我的研究成果是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令我高兴的是,这本书在我走前再版完成。我没有遗憾,我想做的事都做了。”

至于后事,信老要求不办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我的朋友遍布全国各地,我们这一代人,人生坎坷,都七八十了,出行不便,如果你告诉他们我离世的消息,就是在为难我的朋友们。”

这位考古理念超前,业务水平高超的考古学家,直到最后一程,都在为别人着想。而他的人生得意事,只有默默耕耘的汉代画像石一件,始终高光的海昏侯考古,并未被提及。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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