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2年的深圳,改革开放的浪潮裹挟着无数像我这样的北方人南下淘金。
传承
"你留下来,继承爷爷的工坊吧。"
她站在雕花的木窗前,阳光穿透窗棂,斑驳地落在她的脸上。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是1992年的深圳,改革开放的浪潮裹挟着无数像我这样的北方人南下淘金。
春节刚过,老家的雪还没化净,我就坐了三天三夜的硬座火车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我原本在东北有个小木器厂,跟着父亲学了十几年木工手艺,凭着祖传的几把刨子和墨斗,日子倒也过得去。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从不讲究什么花哨的技巧,只认准一个"实"字。
"做人做事,都得踏踏实实,木器也一样,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再好看也不值钱。"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可架不住同乡的张大壮回来炫耀,腕上戴着金表,腰里别着"BB机",身上的西装革履都透着一股子暴发户的气息。
"老王啊,你这是守着祖宗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呢!"张大壮叼着中华烟,眯着眼睛对我说,"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深圳的家具多么畅销,一个月能挣你半年的钱呢!"
"真的假的?"我将信将疑。
"骗你是小狗!"张大壮拍着胸脯保证,还给我看了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深圳那边缺手艺人,你这手艺,去了准吃香!"
母亲不同意,她那代人安土重迁,觉得老祖宗留下的地方不能轻易离开。
"爹在世时就说了,咱家的手艺是靠谱的营生,不能见异思迁。"母亲握着我的手说。
可我已经被张大壮描绘的前景迷住了眼睛。
那几天,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耳边回响着张大壮说的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最终,我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母亲,卖了小厂子,带着积蓄和几个徒弟南下闯荡。
"儿啊,到了那边好好的,别学坏了,记着咱老王家的规矩。"临行前,母亲拉着我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娘,您放心,等我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接您去享清福!"我拍着胸脯保证道。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木材涨价,订单不足,一场突如其来的行情变化,让我的小厂陷入困境。
徒弟们见势不妙,纷纷另谋出路。
我欠下了一屁股债,每天躲着债主东躲西藏。
那天,我连个两块钱的面包都买不起,蹲在街边不知如何是好。
北方的冬天都过去了,可我的春天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哎呦喂,这柜子可算修好啦!"面包店的老板娘一脸惊喜。
原来店里的老式木柜坏了,我看着手艺活就顺手帮忙修了修。
不过是举手之劳,却没想到引来了命运的转折。
"这位师傅手艺真不错,这柜子都坏成这样了,您还能修得这么好。"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一看,是个穿着朴素却气质不凡的姑娘,大约二十出头,手里拿着刚买的面包。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姑娘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王建国,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她却笑了,说她叫林小兰,是本地人。
"王师傅,您是做木工的吧?"林小兰眼睛亮亮的,"我爷爷也是做木工的,只是这些年身体不好,家里的工坊都快荒废了。"
我点点头,苦笑道:"曾经是,现在嘛,算是个无业游民。"
林小兰听了我的遭遇,沉思片刻,突然说:"我爷爷一直想找个传人,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就这样,林小兰带我去了郊外一个老宅院。
那是一座带着岭南风格的老宅,雕梁画栋,处处透露着岁月的痕迹。
林老——那个曾经赫赫有名的木匠大师已经卧床不起。
当我走进那间堆满木料和工具的老工坊,闻到那熟悉的木屑香气,手不自觉地抚过那些被岁月打磨得锃亮的工具,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这里的每一件工具,每一块木料,都和我从小熟悉的不太一样,却又莫名地亲切。
"王师傅,您看这个。"林小兰从角落里抱出一个红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套精致的木工工具。
盒子里有一把特别的刻刀,上面刻着"敬事"二字,刀柄是檀木做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让人感到一种厚重的历史感。
"这是我爷爷最珍贵的工具,三十年前用它雕刻的《百鸟朝凤》花格,至今还陈列在省博物馆呢。"林小兰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林老的床前放着一杯参茶,气味浓郁。
"爷爷,我带了一位木匠来看您。"林小兰轻声说道。
林老睁开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小伙子,你做木工几年了?"声音虽然虚弱,但语气却很坚定。
"从十二岁开始跟我父亲学,算下来有十七八年了。"我如实回答。
"让我看看你的手。"林老说。
我伸出双手,布满老茧的手掌在阳光下显得粗糙而有力。
林老仔细摸了摸我手上的茧子,点了点头:"是真心爱这门手艺的。"
"爷爷没有儿子,只有我妈妈一个女儿,我是他唯一的外孙女。"小兰坐在木凳上,眼里含着泪,"他一辈子做木器,说这手艺不能丢。可我爸是做贸易的,从来不懂这些。"
林老的木器不是普通家具,是融合了岭南特色的传统工艺品,每一件都有灵魂。
我看着墙上挂的照片,那些作品精巧绝伦,有些技法我闻所未闻。
"留下来学艺吧,老头子还能撑一阵子,把祖传的手艺教给你。"林老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我却迟疑了。
北方还有老母亲,我这一走,已经大半年没回家,现在又身无分文,实在愧对母亲的期望。
"人啊,有时候看似偶然的相遇,实则是命中注定。"林老气若游丝,却目光如炬,"我看你手上的茧子,是真心爱这门手艺的。"
一个星期后,我写信给母亲,告诉她我找到了新的方向。
母亲回信很快就到了,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儿啊,既然找到喜欢的事,就好好干吧,别忘了老祖宗的教诲,做人做事,踏踏实实,不能投机取巧。"
于是我留下了。
从最基础的选材开始,一点一点学习林老的技艺。
林老虽然卧病在床,但每天都会指导我几个小时。
他告诉我木材的脾性,教我如何顺着木纹施工,让木头"说话"。
"这檀木啊,脾气倔,但耐得住时间的打磨;这黄花梨,温顺得很,但稍不注意就会变形;这紫檀,最难伺候,可一旦成器,百年不变色。"林老的话语简朴而深刻。
我常常工作到深夜,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
深圳的天气比东北暖和多了,即使是冬天,也只需穿件薄毛衣。
可工坊里的活计并不轻松,每天起早贪黑,打磨、雕刻、组装,样样都要亲力亲为。
小兰每天来工坊,带来饭菜,有时就坐在一旁看我做活计,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你们北方人吃得咸,我特意少放了盐。"小兰递给我一碗家常菜,"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我接过碗,那热气腾腾的饭菜,让我想起了远在东北的家。
"很好吃,谢谢。"我说着,却不知为何鼻子一酸。
小兰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轻声说:"想家了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是想,但在这里,我找到了新的方向。"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手艺在林老的指导下日渐精进。
林老教我的不仅是技艺,更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
"做木器和做人一样,要有敬畏之心。"林老常说,"木头是有生命的,只有尊重它的本性,才能做出好作品。"
慢慢地,工坊开始有了起色,我接了一些小活,修修补补的同时,也开始尝试做一些小件。
一年后,林老的身体每况愈下。
一个雨夜,他握着我的手,声音微弱:"建国啊,你比我想象的学得还快,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身边,是我的福气。"
"师傅,您好好休息,别说这些。"我忍着眼泪说。
"不,我时日不多了,有些话必须说清楚。"林老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木匣,"这里面是我祖传的手稿,工艺的精髓都在里面,你拿去好好研究。"
我接过木匣,心中既感动又忐忑:"师傅,这太贵重了。"
"什么贵重不贵重的,手艺人最怕的就是技艺失传。你有这份心,就是最好的传人。"林老咳嗽了几声,"记住,做工匠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
第二天清晨,林老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整个工坊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雨声滴答作响。
林老在遗嘱中将工坊和所有工具留给了我,这让小兰的父亲林志远极为不满。
"一个外地人,凭什么继承我们家的东西?"林志远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老爷子糊涂了!这工坊是我们林家祖传的产业!"
"爸,这是爷爷的心愿。"小兰站在我身旁,坚定地说,"王师傅是爷爷亲自挑选的传人。"
林志远冷哼一声:"什么传人,不过是个外地来的穷木匠!说不定打的什么歪主意呢!"
我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林老的遗物。
尽管心里难受,但我知道林志远的话也有道理,毕竟我是个外人。
整理林老的遗物时,我发现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的林老和一个北方汉子。
翻到背面,赫然写着我父亲的名字!
"这……这怎么可能?"我震惊地看着照片。
小兰凑过来看:"那是爷爷年轻时去东北考察木材的照片,这位是谁啊?"
"是我父亲!"我声音颤抖,"他们怎么会认识?"
在林老的日记里,我找到了答案。
三十年前,林老去东北考察木材,遇到山体滑坡,是我父亲冒险救了他。
两人因木结缘,成为挚友。
林老甚至寄过几封信给父亲,但后来因为"文革"中断了联系。
"缘分啊,早就注定了。"小兰的眼泪滴在照片上,"难怪爷爷第一眼就看重你。"
当林志远看到这张照片和日记时,脸上的敌意终于有所缓和。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父亲是林老的救命恩人?"
我点点头:"可惜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他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林志远沉思良久,叹了口气:"既然是老爷子的心愿,那就按他说的办吧。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传承。"
我郑重地点头:"我一定不会辜负林老的期望。"
接手工坊后,我既保留传统工艺,又融入北方木作的特点,设计出新款式。
我把林老的"敬事"刻刀挂在工坊最显眼的位置,时刻提醒自己工匠精神的意义。
但生意并不好做,很多人对传统木器不屑一顾,更喜欢那些价格便宜的现代家具。
"现在的人哪懂得欣赏这些老古董啊!"一位客人看了我的作品后摇头说道,"太贵了,不实用。"
我不气馁,依然坚持自己的理念,在传统中寻找创新的可能。
有时深夜,我一个人坐在工坊里,翻看林老的手稿,感觉他仿佛就在身边指导我。
小兰常来帮忙,她负责接待客人,有时也会提出一些设计上的建议。
"王师傅,你做的这个书柜,能不能再加点现代元素?"小兰有一次提议,"保留传统的雕花,但整体线条可以简约一些。"
我试着按她的建议做了几件作品,没想到很受年轻人欢迎。
慢慢地,工坊的名声开始传开,有人专程从香港、广州来订购家具。
转机出现在一次广东省工艺美术展上,我做的一套融合南北风格的红木家具获了奖,引起了媒体的关注。
"这套家具承袭了岭南传统工艺的精髓,又融入了北方大气厚重的风格,是传统与现代完美结合的典范。"评委会这样评价。
林志远看到报纸上的报道,第一次来工坊看我的作品。
他仔细抚摸着那些精致的雕刻和榫卯结构,点了点头:"不错,你确实有两下子,难怪老爷子看重你。"
"林叔叔过奖了,都是师傅教导有方。"我谦虚地说。
林志远环视工坊,看到墙上挂着的照片——年轻的林老和我父亲并肩而立,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年轻人,我之前对你有成见,是我狭隘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这是林志远第一次对我另眼相看,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随着生意好转,我开始筹划回东北看望母亲。
"妈,您看,这是我做的小摆件,送给您的。"我把一个精致的木雕递给母亲。
那是一个小巧的「傳」字摆件,上半部分用紫檀木做成,下半部分是黄花梨,寓意着南北文化的交融。
母亲接过摆件,眼中泛着泪光:"儿啊,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妈,我找到了自己的路。"我握着母亲的手,感受着她手上的皱纹,"要不您跟我去深圳住吧?"
母亲摇摇头:"我一辈子生活在北方,老了还是想守着这片地方。你只要有出息,常回来看看就行。"
离开时,母亲塞给我一个小包袱:"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工具,带上吧,也算是传承。"
我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把老旧的刨子,刨背上刻着"诚心"二字。
回到深圳,我把父亲的刨子和林老的刻刀并排放在工作台上,两代工匠的心血在这里交汇。
工坊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开始招收徒弟,把林老的技艺传授下去。
有一天,小兰拿着一本杂志来找我:"王师傅,看,你的作品登上了《南方家居》的封面!"
杂志上刊登了我的专访,题目是《传承者:一个北方木匠在南方的坚守》。
我笑着摇摇头:"什么传承者,我只是个普通的木匠罢了。"
小兰认真地看着我:"在我眼里,你一点都不普通。"
她的眼神让我心头一热,但我很快移开了目光,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虽然朝夕相处了几年,但我始终不敢奢望什么。
毕竟,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木匠,而她是林家的大小姐。
"王师傅,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小兰突然问道。
我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她:"踏踏实实做好木器,把林老的手艺传下去,这就是我的日子。"
"就这些吗?"小兰的眼睛里似乎有星光闪烁。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笑笑:"一个木匠,能有什么大志向?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很好了。"
"爷爷生前常说,你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木匠,可惜太过憨厚,不懂得表达自己。"小兰轻声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有什么天赋,都是师傅教得好。"
几天后,林志远来工坊找我谈话。
"建国啊,这些年你把工坊打理得很好,老爷子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林志远难得地夸奖我。
"都是林老的福荫。"我谦虚地说。
林志远沉吟片刻,突然问:"你对小兰有什么想法?"
我一愣,手中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林叔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林志远直视着我,"小兰这丫头,从小倔强,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些年她一直帮你打理工坊,你难道没看出什么?"
我的心跳加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只是个木匠,配不上小兰。"
林志远笑了:"什么配不配的,老爷子生前就说过,你是他看中的传人,不仅仅是工艺的传人。"
当晚,我独自一人在工坊里思考了很久。
窗外,深圳的夜色笼罩着这座年轻的城市,远处高楼的灯火如繁星点点。
这里的一切都在飞速发展,但在这个古老的工坊里,时间似乎走得很慢。
我想起了1992年刚来深圳时的落魄,想起了林老的教诲,想起了小兰的点点滴滴。
也许,命运的安排就是如此奇妙。
我拿出林老留下的红木盒子,轻轻抚摸着那把"敬事"刻刀,感受着它传递的温度和力量。
第二天清晨,我找到小兰,递给她一个精心雕刻的小木盒。
"这是什么?"小兰好奇地问。
"打开看看。"我有些紧张地说。
小兰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枚精致的木戒指,上面雕刻着两颗相依的树。
"这是……"小兰的声音有些颤抖。
"南方的樟树和北方的松树,不同的根源,却能在同一片土地上生长。"我鼓起勇气说,"小兰,我想和你一起,守护这份传承。"
小兰的眼中闪烁着泪光,轻轻点头:"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如今,工坊里既有传统的雕花罗汉床,也有现代风格的简约家具。
每一件作品都承载着记忆和情感,正如林老常说的:"木头是有生命的,只有用心对待,它才会向你敞开心扉。"
有时我站在工坊门口,看着窗棂上洒落的阳光,恍惚间仿佛又看见林老佝偻的背影。
我知道,我不只是在继承一门手艺,更是在传承一种精神,一种将匠心融入生活的精神。
当初年轻气盛,只知道追逐所谓的"发财梦",如今才明白,真正的财富是手中的技艺和心中的坚守。
人这一生,看似走了许多弯路,其实每一步都是必经之路。
就像那年卖不起的面包,最终引我走向了今天的满足与安宁。
木头有纹路,人生有轨迹,顺其自然,方能成器。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