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一棵跨越了五个世纪时光的紫藤,它苍老遒劲,如青龙缘木而上,化作无数缠绕弯曲的枝条,“蒙茸一架自成林”,花开时紫穗悬垂,在白墙墨瓦间灿若烟霞。
四百多年来,每逢人间四月天,苏州拙政园一隅总是布满紫色的花絮,置身其中,只见紫英缤纷、璎珞四垂。
这是一棵跨越了五个世纪时光的紫藤,它苍老遒劲,如青龙缘木而上,化作无数缠绕弯曲的枝条,“蒙茸一架自成林”,花开时紫穗悬垂,在白墙墨瓦间灿若烟霞。
明嘉靖年间,大才子文徵明来到好友王献臣的拙政园,二人推杯换盏,一叙旧情。作为拙政园的设计者之一,文徵明抬起微醺的醉眼,总感觉园林中还缺少点儿什么。
于是,文徵明乘着酒兴,提笔临宋代苏轼《和文与可洋川园池诗》,随后亲手将一株紫藤深深埋入土中,植于拙政园中园大门内庭。
从此,紫藤有了“文藤”的美誉,在园林一角静默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如江南文脉绵延不绝,书写着岁月诗歌。而今,苏州博物馆每年将成千上百颗“文藤”种子收集起来,寄往大江南北,紫藤在各地生根发芽,恰似源远流长的园林文化。
古往今来,园林无声,却传承着生生不息的文化脉络,寄托着文人名士的精神世界。
▲【明】文徵明:《拙政园图册》(局部)。图源:网络
秦末,义军将领刘邦来到关中,心情恐怕有些复杂。进入秦国的都城,他第一次目睹某种可以称之为巨物的东西。咸阳城,就像一只蛰伏在三秦之地的巨兽,渭水作为自然的造物流淌其中,北边是风格各异的宫苑,模仿的是关东六国的风格,南边的上林苑坐落着规模宏大的信宫、阿房宫。
起伏的山势,巍峨的宫殿,奔流的渭水,简直要将整片天地给囊括了。都说权力会使人迷醉,在天下最高之权力的造物面前,谁能不心动呢?
多年之后,刘邦已是大汉皇帝。当他征讨叛军回来之际,却发现宰相萧何正在关中大兴土木,营建未央宫。刘邦忘不了,这般造物虽然使人迷醉,但是也会激发民怨,二世而亡的秦朝就是一个例子。
于是他质问萧何:“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
萧何答道:“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如果你的宫苑都不壮丽,如何能展现威仪呢?
刘邦大悦,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争夺天下的诸侯,而是统治天下的皇帝了。
于是乎,长安城又起了一座又一座大型的园林。秦始皇的巨兽,回来了。
秦代以前,中国从来没有如此大规模的造园活动。
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最早园林是周文王时所建造的“灵囿”,距今约三千年。灵囿内筑有“灵台”与“灵沼”,也就是高台和池沼。
人们模仿着湖泽开掘出了“灵沼”,又在池沼畔模仿山岳筑就了体量巨大、高耸入云的“灵台”,浩森的水光倒映着高台,高台如同高山一般令人生畏,就像神祗正在俯视众生。所以统治者们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建造高台。他们对于权力要独自占有,他们对世间一切生灵都要保持如山岳一般的压迫感。
秦灭六国而统一天下,一般的高台已经满足不了始皇帝的野望。
于是乎,以咸阳为中心,在渭河之南北,一片壮丽辉煌的宫苑建筑群拔地而起。《史记》载:“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所筑宫苑数量之多,体量之大,规模之宏伟,世所罕见。秦始皇横扫六合、囊括四海的霸气,尽显无遗。
最为著名的就是上林苑阿房宫。唐代诗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写道:“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汉立国之后,将都城从洛阳迁往长安,便也继承了秦王朝的宫苑格局。经过“文景之治”后,汉代的国力在汉武帝时达到了极盛。又一位气吞山河的人物出现,而他要造出比秦始皇更为恢宏的巨物。
汉武帝看中了上林苑,却嫌其太小,于是便在秦旧苑的基础上扩建。史载:“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滨渭而东,周袤数百里。”按照现在的地理区划,它东至临潼,南到秦岭,北达渭河,西跨周至,方圆三百余里。
苑中有巍峨的南山、浩瀚的昆明池、近百组大型宫苑建筑群,以及漫山遍野的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建章宫仅为上林苑宫城之一,其规模已经大过未央宫和长乐宫。它的南部是数量众多的殿宇,度为“千门万户”;北部则是以太液池为主体的园林,内有大池,池中蓬莱、方丈、神洲三神山。
总之,汉代宫苑之巨大是十分惊人的,仅长乐、未央二宫就占了全程面积的三分之一。汉长安城的面积约为36平方公里,因此汉代长安城内的宫苑面积是紫禁城面积(0.7平方公里)的十几二十倍,更不用说长安城外弥山跨谷的上林苑了。
▲【元】李容谨《汉苑图轴》。图源:网络
在汉代,“丽”是一种臻于极致的美。皇帝的伟大形容为“帝王之神丽”(张衡《西京赋》),优美的音乐是“靡丽浩侈”(枚乘《七发》),绝世的文章是“文丽而务巨”(王充《论衡》),英俊的相貌是“容貌甚丽”(《后汉书•公孙弘传》)一切都要富丽堂皇,一切都要追求宏大。
他们对于力量的追求,几乎达到了狂热的程度。这才叫天子威仪。
纵使这般无所不能的帝王,却依然有求而不得的东西——仙。
现实的东西实在太过渺小,根本不足以显示出帝王的力量。所以现世的自信越是强烈,宗教的追求就越狂热,恨不得将宇宙踩在脚下,或是遨游于宇宙之外。于是他们把眼光投向了蓬莱神话。
战国时期,齐威王、燕昭王都多派人入渤海求蓬莱、方丈和瀛洲三神山。据载:“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网。”
在无边的大海里,有这样一个富庶华丽的仙境,还有传说中的不死之药,怎么不叫帝王不动心呢?
秦始皇统一全国后,数次东巡,都到了海上。恐怕他也想一睹传说中的神山面目,于是遣徐福等率三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三神山的仙药。然而,这三座神山只是可望不可及,秦始皇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徐福一去,杳如黄鹤。求之不得,只得在咸阳挖长池,引渭水,水中堆筑蓬莱山,以求神仙降临。
汉武帝对于大海的热情绝不逊于秦始皇。他多次东临大海,大规模派遣船只入海求蓬莱,还专门派人守候在海边以望蓬莱之气。
结果自然也是求而不得,于是汉武帝在建章宫内建太液池,“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命曰‘太液池’。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宫中的神明台是武帝迎接神仙的地方,高耸的台室内外雕刻着云朵、异兽和仙灵,周围环列着金铜仙人手托玉杯,承接天上之甘露。
终究是幻梦罢了。秦皇汉武的野望随着他们的身死烟消云散,但是海岛仙山的布局却永远留了下来。
“海岛仙山”延续了两千余年,成为创作园林的一种模式,历代统治者皆爱之用之。其布局以池沼或湖泊为中心,象征东海,池中堆土或垒石为三座岛屿,象征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蓬莱、方丈、瀛洲。
以前的园林往往以宏伟的高台为核心,只会让人心生敬畏,如今浩淼的水闯进了人们的视野,增添了空灵柔美的趣味。山、水、建筑及花木诸景观相互穿插、渗透、映衬,从而大大丰富了园林艺术。
山水交映间,秦皇汉武的求仙之梦失落在历史中,长安的河山还能否继续吞吐宇宙呢?
汉武帝之后,便没有具有如此气魄的皇帝出现了。反映在园林上,就是高台越来越少,越建越小。直到铜雀台的兴建。
建安十八年,曹操封魏王,在华北平原最富庶的城市——邺城定都。在这里,曹操先后建造了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铜雀台最大,高十丈,金虎台在南,冰井台在北,高八丈。三台以浮桥相连,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山”字。
曹操想要通过再现汉家宫苑的旧貌,继承汉武帝的事业,所以铜雀台尽力地追逐汉家风貌。只可惜时势已变,汉武帝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那时的中国,四分五裂,各方割据。谁还去追求长生不老,服药求仙?
皇家园林已经走下神坛,私人园林却在慢慢兴起。
遭逢乱世,士人们分成了两类。一类及时行乐,追逐财富,崇尚华丽。一类醉心山水,以求自然。前者最有名的是石崇的金谷园,后者的代表则是陶渊明的“农家宅院”。园林不再追求模仿广阔的天地,而尽可能与自然环境融合在一起,溪水萦曲、杨柳依依、园路逶迤,不是别具一番风味?如此小巧的山水美景,也为后世园林的发展埋下了一个伏笔。
那么是否汉家威仪就此消失了呢?
中华大地历经四百年的分裂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昌盛的时代。而汉家宫苑艺术的继承者也出现了。
巍巍大唐,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中国中古时代的巅峰。唐代长安城有四大宫苑群: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和禁苑。在长安城里,宫与苑紧密结合,宫城内有内苑,外有禁苑,都市、皇城、宫城与自然相互协调,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建筑体系。
如果说汉代的精神是笼盖宇宙,开拓进取,即便是方寸之地,也要容纳天地。那么,对于唐人来说,体量巨大固然重要,但是经营每一处咫尺之地也同样有趣。这便是盛世的胸襟!
只不过,帝国的衰败来的太快。安史之乱后,叛军攻入长安,盛世已去。
安史之乱后,朝局混乱,自然也是英雄出世的时候。至少,年轻的白居易是这么想的。
他生于“世敦儒业”的中下层士人家庭,正值唐朝谋求改革之际,便生出了积极用世、博施济众的心思。808年,白居易任左拾遗。身为谏官,白居易频繁上书言事,并写大量的反映社会现实的讽喻诗,希望以此补察时政,也因此得到了宪宗的重视。
只不过,政坛终究是波谲云诡,为宦之道也在于曲意逢迎。唐宪宗很快便感到不快,甚至向李绛抱怨:“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815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却被认为是越职言事。之后,白居易又被诽谤。他的母亲因看花而坠井去世,白居易却著有“赏花”及“新井”诗,被人抓住把柄大肆攻击。他因此被贬为江州司马。
或许在此刻,白居易便萌生了退意。尽管后来诗人官阶益显,但他做官的心思已是越来越淡。
大和三年(829),白居易正式定居洛阳,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悠闲的一段亦官亦隐的生活。自此年起至会昌六年这17年间,白居易在洛阳吟诗作对,好佛亲禅,耽玩园林,诗酒放狂,沉湎于个人的愉悦中。
白居易作《中隐》诗曰:“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何谓“中隐”呢?大隐意为在朝堂做官,小隐意为隐居山林,然而两者皆不好。不如当个小吏,既可免山林饥寒之患,又可以躲避朝堂纷争,在闲暇的时光醉心于园林的构建、奇石的把玩、茶茗的品味、诗酒的唱和。一言以蔽之,士人安顿心灵的场所从山林和朝堂变成了自己的小世界。
这个封闭狭小又充满诗情画意的世界,就是“壶中天地”。
“壶中天地”对园林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园林的空间范围逐渐变得封闭狭小。中唐之前的园林往往体量很大,动辄就是十几、上百顷,甚至包含一座山乃至一片山脉的大庄园,而中唐之后,园林往往是“巡回数尺间,如见小蓬瀛”,面积一般只有几亩、十几亩,大不过几十、上百亩。
作为“中隐”的倡导者,白居易便醉心于园林。他曾亲手营造过庐山草堂、洛阳履道坊宅园、长安新昌坊宅园、渭水滨别墅园等园林,还留下了大量的涉及园林的诗。
他的小园虽小,但其中山石、池溪、亭台、楼阁、花木无一不备,小小的“壶中”,装下了大千的世界。哪怕是一块石头,也自有其千姿百态,他说“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簇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不必亲身涉险,也能一睹山岳的壮丽,不正符合他在“壶中天地”中追寻无限超越的境界的追求。
从此,园林中的风景不再只是大型的建筑和池沼,亭台楼阁、山石水池、花木鸟鱼、匾额小品样样具备,置石、叠山、理水等园林技术也日渐成熟。
▲《八高僧图》中的“白居易拱谒”。图源:网络
到了两宋,园林愈发精致起来。它们不再像汉唐一样雄浑质朴,而变得清雅飘逸,这和“壶中天地”的法则脱离不了干系。
北宋宫苑的兴建在徽宗时期达到顶峰。政和年间,徽宗以为承平日久,朝中无事,于是对园林之事有了兴趣,以蔡京为首的群臣极力迎合,于是皇帝便决定大兴土木。地点在万岁山,因在国都之艮位,所以称之为艮岳。
徽宗是风雅之人,对于艺术有着独到的见解,对于艮岳中的一花一木,都十分讲究。他集全国之力搜求奇花异石,组织机构专门运送,这就是臭名昭著的“花石纲”。取天下瑰奇之灵石,移南方美艳之花木,叠石成山,移花为林,虽由人作,宛如天开,成为明清山水宫苑的范本。
虽然奢侈壮丽是每一个皇家宫苑的特色,但艮岳明显与汉唐宫苑不同。徽宗亲自撰写的《艮岳记》中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不知其几千里,而方广数十里”。所谓皇家园林,只不过是略略放大的“壶中天地”罢了。
艮岳还未完成之际,金人的铁蹄就已经兵临城下。等到金兵第二次到来的时候,宋钦宗下令将园林中的飞禽走兽投入汴河之中,拆屋为薪,凿石为炮,甚至宰杀大鹿犒赏将士。何其讽刺!
北宋尚且如此,南宋的情况就不难想象。纵然江南有着美丽的湖光胜景,只是再也无法找到皇室的那种雄浑。
与皇家园林相反的是,私人园林迎来了春天,江南之地甚至到了无地不园的地步。既然已无法阻止生存空间的逐步沦陷,而朝堂的纷争也令人厌恶,士人们为何不将自己的天地经营地更加完美呢?
沧浪亭是苏州最古老的一所园林,与狮子林、拙政园、留园一齐列为苏州宋、元、明、清四大园林。
北宋诗人苏舜钦在汴京遭贬谪,流寓吴中,以四万钱买下废园,进行修筑。因感于“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而命名“沧浪亭”。苏舜钦常驾舟游玩,自号沧浪翁,作《沧浪亭记》。又与欧阳修、梅圣俞等作诗唱酬往还。从此沧浪之名传开。后来,沧浪亭几度荒废,南宋时成了韩世忠的宅第,并改名“韩园”。
一进沧浪亭,便可见一汪绿水绕于园外。临水山石嶙峋,复廊曲折蜿蜒,山上古木参天,山下凿有水池。在方圆之地,就好像看见了重峦叠嶂,这是山体和奇石相互错落的结果,也是宋人叠山艺术纯熟的体现。
沧浪亭结构古雅,石柱上书写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
翠竹摇映于其间,藤蔓垂挂在亭台山石之上,色彩便多了一番层次。
园中最大的建筑是“明道堂”。在假山、古木的掩映下,屋宇宽敞,庄严肃穆。沧浪亭还有观鱼处,南宋观赏金鱼之风兴起,无论是王公贵人还是文人才子,都以豢养金鱼逗弄观赏为时尚。
全园景色简洁古朴,山水相宜,每一处细景都达到了极为精美的程度。
天上地下,或许只有这片小天地,士人们才能感到心安。
▲沧浪亭。图源:图虫创意授权
到了明代,园林就更小了。
首先是皇家园林。朱棣决定迁都北京后,便在元大都的基础上修建宫城和园林。但是,由于北边经常受到蒙古的威胁,园林不敢在郊外修建,便只能局限于皇城之中。
私家园林也不再只是贵族或者士人的专有之物,退休的官吏、财大气粗的商人、悬壶济世的医生、桀骜不驯的画家,都可以营造自己的园林。他们往往受限于地位或者金钱,便只能缩小规模,不过哪怕是咫尺山水,也可以怡然自得。
钱泳《履园丛话》记载:“吾乡有洗香园者,在啸傲径……布衣李芥轩先生所构,仅有堂三楹,曰恕堂,堂下惟植桂树两三株而已……乃知园亭不在宽广,不在华丽,总视主人以传。”园林大众化的趋势已不可阻挡。
造园的狂热席卷了江南:园林的数量激增,著名的园林成为当地的骄傲,文人对园林的著作和诗文也多了起来。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刺激:文人害怕社会地位会被崛起的富商腐蚀,想要以雅制俗;同时,园林已经和诗歌、音乐、绘画一般,成为士人表达内心的一种方式。
恐怕每一个园林背后,都藏着文人心酸的故事。
王世贞出生在江南一个富裕而颇具声望的仕宦之家,父亲和祖父都供职于朝廷。他未满21岁便中了进士,入京后仕途得意。后来得罪了当时权势熏天的宰相严嵩。他们之间的仇恨导致王世贞的父亲王忬被弹劾并最终被处死。
遭遇父难的王世贞回家服丧,三年期满之后仍然呆在家乡太仓。逆境之中,王世贞尝尽了人情冷暖,为父亲筹措资金而经济拮据,也受到严嵩党羽的监视和攻击,而王氏的门生也一时散尽,不相往来。举目望去,几个朋友肯接济自己。
嘉靖四十二年(1563),王世贞太仓州治旁开辟一块空地,闹中取静,始建“离薋园”。“薲”意为恶草,有它在,嘉木名卉不能从土壤里生出。这既是一种怨恨,也是一种“天下无贼”的期待。
离薋园落成之时,王世贞邀请了文坛名流三十余人题赠诗文。这些人多是其父难期间给予慰藉以及帮助之人,包括李攀龙、吴国伦、张凤翼、俞允文等人。俞允文、张凤翼等人曾在王忬下狱之时,在经济上予以援助,或寄诗书慰藉。也有如吴国伦曾三遭贬黜,穷困潦倒,与王世贞的父难遭遇同命相怜。
如此多失败者相聚在这个疗伤之地,以至于园中的美景都带着一种悲伤。
王世贞在离薋园中度过了安逸的园居时光,整座园林以“壶隐亭”与“鷃适轩”为核心建筑。壶隐是壶中天地和中隐之意,他在此饮酒、赋诗、交游、畅谈,视野之内却是名花,没有恶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离薋园”离州治太近,完全没有隐居的感觉。
严嵩倒台之后,王世贞和他的很多朋友得以恢复官职。可是没多久,王世贞就和张居正产生了矛盾,又一次倒在了帝国中心的强权人物前,此后他不得已再次退隐回家。
这一回,他要彻底远离尘嚣,不再感受世事的纷扰。王世贞住进了自己修建的弇山园中。“弇山”取自《山海经》神话典故,为神仙之居所,而他也自称“弇州山人”。
弇山园其实很简单:基本的轴线布局,大规模的壮丽的假山结构,大量的建筑,长方形的水池和几片种植同种树木的区域,例如橘子树和樱桃树。无须多么奢靡,怡然自得就行。
当然,最重要的是园中的人。这里是王世贞与朋友的交往之地。来到此地的人大致有这几种。要么是身份不高,求取诗文以抬高自身的落魄文人,比如钱穀,他为王世贞画了好几副园林画,为后世留下了弇山园的画像。要么是仰慕王世贞的文名的文坛新秀,他们将弇山园视作文化意义上的圣地,来到此地向主人吐露心声、诗文唱和。要么是相识多年的旧友,比如前文提到的李攀龙、吴国伦等人。
仕途的失意者,进取的年轻人,共患难的老友,形形色色的人汇聚一处,弇山园已然变成了一个包容、欢乐、温暖的文人乐园。
最终,王世贞还是没有离开尘嚣,1589年他出任南京刑部尚书,这是他的最后一份官职。一年之后,王世贞称疾辞归,最后卒于家中。
弇山园里的嬉笑怒骂,也随风而散。而江南这个地方,不缺文人,也不缺园林。
▲【明】钱榖:《小祇园图》。小祇园为弇山园的一部分。图源:网络
江南一带,为明代经济最发达的地区。雄厚的财富和无止的欲望如同干柴碰上烈火,燃起了奢靡的大火,造就了独一无二的“物”的奇观。
据王锜《寓圃杂记》载,晚明苏州“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閤之间,丝竹返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
亭台楼阁,画舫游船,丝绸文具,漆器古玩,应有仅有,尽皆精巧。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背弃了“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的原则,而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如何打造一个赏心悦目的、奢靡的生活情景上。奢靡之风起,江南也掀起一阵造园的狂热,一切向奢侈看齐。
此后不久,江南出现了一位力挽狂澜的人物——文震亨。
文震亨出生于明朝万历年间,生活在江南一带,以造园闻名。面对江南造园的狂热,他只坚持一个宗旨:化繁为简。
在文震亨所著的《长物志》一书中,他往往列举一个清单,比如”笔管“一节:“古有金银管、象管、玳瑁管、玻璃管……”然后紧跟一句“俱俗不可用”。市面上那些机巧之物,往往被他冠以“恶俗”、“最忌”、“不入品”的骂名。
敢如此大骂,文震亨自有底气。他出身书画世家,曾祖便是“明四家”之一、参与拙政园营建的文徵明。家学如此,让他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长物意为多余之物。文震亨以“长物”为名,便是告诉读者,书中所论,“寒不可衣,饥不可食”,文人清赏而已。但往往就是这类无用之物,才能看出一个人的阶级、品味和格调。
《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曾写过西门庆的园子:“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两边松墙,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上下放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蜒脚、一封书大理石心璧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古铜炉、流金仙鹤,正面悬着‘翡翠轩’三字。”
对照《长物志》,“木香”、“卷棚”都是俗式,“云南玛瑙”、“蜻蜒脚”诸种工艺都是“恶俗”,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我们知道,《金瓶梅》的故事虽然以北宋末年为背景,但它所描绘的社会面貌皆有现实的隐喻。西门庆是“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伟,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正是一个市侩的商人形象。
晚明以来,读书人的文化霸权遭到了挑战。富商们有钱,但缺了文化的沉淀,便急切地想用手中的经济资本,换取相应的文化资本。西门庆的园子处处透着“俗气”,实际上就是“暴发户”明明不懂风雅,偏要附庸风雅的结果。
“风雅”的解释权便在读书人手里。以文震亨为代表的晚明士人,便是通过界定雅俗的方式,划下一条道,将家财万贯的西门庆拒之门外。
虽说文震亨走的是上层路线,但他的确为奢靡混乱的社会带来了出一种雅致的美学,也让园林成为一种表达的方式。
因此,晚明的文人园最是发达。他们的人格、诗文往往和园林是一体的,每每进入园林,便有诗情画意之感,而读《牡丹亭》、《金瓶梅》等文学小品,如同置身那些园林之中。
末日之前,奢靡是商人的狂欢,清高是文人的狂欢。
1645年,清军攻占苏州后,文震亨避居阳澄湖。清军推行剃发令,他自投于河,被家人救起,绝食六日而亡。
明清易代,天崩地裂,世事变迁。正如孔云亭所写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江南的园林,是否还能守住它的风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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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兆文:《中国园林史》,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
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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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兴涛、阚红柳等:《清代皇家园林研究(第一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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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刘天华:《中国园林鉴赏辞典》,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
来源:最爱历史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