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小风:醋的光阴史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6-09 09:33 2

摘要:阳光如烈火一般,照耀在斑驳的山花墙上。慵懒的狸花猫,俯卧在墙角的阴凉下,打着哈欠,露出长长的獠牙。翠绿的桃叶,被母亲从桃枝上一片片捋下来,桃叶在母亲的手里,伶俐地跳跃着,像一只只飞舞的蝴蝶,跌落在狸花猫一侧的笸篮里。

老家的大麦

熟了

变成了无数个村庄

和无数个母亲。

——题记

沉睡的曲

农历七月。拌曲。

阳光如烈火一般,照耀在斑驳的山花墙上。慵懒的狸花猫,俯卧在墙角的阴凉下,打着哈欠,露出长长的獠牙。翠绿的桃叶,被母亲从桃枝上一片片捋下来,桃叶在母亲的手里,伶俐地跳跃着,像一只只飞舞的蝴蝶,跌落在狸花猫一侧的笸篮里。

一年做曲的时刻,到来了。

曲是醋生命的伊始。《四民月令》载,七月“七日,遂作曲”。《四时纂要》则说是“七月上寅日造”,古人以为上寅是个吉祥的日子。母亲制曲的时间,大抵在入伏之后。

此时的关中扶风,热浪涌动,树木繁盛起来,万物躁动起来,村庄喧嚣起来。女人们忙碌着,为酿醋作准备了,母亲也是如此。在乡下,时令将万物孕育得如此和谐,四季更替,节气变换,人们根本不用刻意记忆,到了特定的日子,就有该有的劳作。比如制曲的时节。

扶风醋曲的制作,十分讲究,大麦必不可少。古人将大麦称麰,小麦称麳。《诗经》中的“贻我麳麰,帝命率育”,麳麰就指小麦和大麦。《本草纲目》记载:“大麦出关中,即青稞麦,形似小麦而大,皮厚,故谓大麦。”看来,扶风老家做醋的历史,一下子追溯得就更久远了。此外,还有麦麸、桃叶,母亲有时还会加上牧荆叶。

阳光、麦麸、桃叶、酵头的味道,浓浓地弥散在院子里。顷刻间,荡漾在我的鼻尖,温馨且熟悉,这味道,母亲闻了半辈子,太熟悉了。

阳光一缕一缕,在空气中飘浮,像我在大海边看到的光,荡漾在母亲的手上。我一直没有搞清楚母亲拌曲时加桃叶的缘由,母亲也不知道。她一边捋着桃叶,一边回过头跟我言语:“我妈教我这么做的,肯定瞎不了,再说了,加了桃叶的曲,味道爨(方言,指味道浓郁)。”爨,在扶风老家,就是特别香的意思。对于牧荆叶的功效,母亲更无从知晓。她只知道牧荆,长在村后向阳地方的崖坡上,开着白紫相间的小花,尤其曹家堡白羊观那里的牧荆叶,长得茂密,是拌曲的好原料。现代医学认为,牡荆叶可以祛痰、镇咳、平喘、降血压、增强免疫力,还能镇静催眠。但在遥远的古时,做曲的手艺人,似乎也不知道牡荆叶有这样的功效。

其实,拌曲加入桃叶与牡荆叶的功效别无二致,它们都有特别的气味,在发酵晾晒的过程中,可以防止曲被虫子侵扰。古籍中记载“六日造法曲”“取苍耳、蓼,烂捣,绞取汁,溲和”,与母亲加入桃叶及牡荆叶有着同样的功效。

母亲把桃叶和牡荆叶看得格外珍贵。桃叶一片一片落下,母亲拇指和食指间传来丝绸般的凉滑,偶尔一片掉出来,她会停下来,捡起来,轻轻吹拂掉上面的尘土,摩挲着,像在抚摸我的脸颊一般,带着些许的爱怜。

攀过崖头,父亲瞄见了一棵长得茂盛的牡荆,天空中顿时洋溢起父亲欣喜的声音。“当当……当当……”父亲举起䦆头,一连串声响之后,牡荆鲜艳盘曲的根便出现在他眼前,一旁,裸露着崭新的泥土。村庄最初的一天,就这样被父亲唤醒了。随着一棵棵牡荆的破土而出,父亲的背已经浸渍着汗迹,但他无暇顾及。父亲知道,这些绿色的叶子,最终会与五谷杂粮一起,投胎到世间,成为醋的一分子。在乡村,男女分工,一切都井然有序,遵循自然,遵循时间。

桃木和荆木,在民间都有辟邪的用途。“荆木之华叶,通神见鬼精。”古人都这么迷信,母亲为了酿好可以满足全家味蕾的香醋,更是深信不疑。关中西府对好媳妇的标准有三:做醋、蒸馍、生娃。会做醋,做好醋,首当其冲。母亲当然也不能输在做醋上,这是关乎颜面的事情。

制曲这天,母亲早早就打扫了屋子和院落。甚至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都一尘不染。尤其是拌曲所需的器物,洗得干干净净,敬畏和虔诚,是做好醋的第一步,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古籍上说:“日未出时,使童子着青衣面向杀地、破地汲水二十斛。”古时制曲,如此小心翼翼,母亲更不敢懈怠。

“曲发不好,醋咋能做好哩!”母亲训斥在一旁不屑一顾的我。她点燃三根香,对着醋坛神的龛位,口中念念词,然后虔诚地叩拜。袅袅娜娜的烟,一缕一缕,顺着神龛的缝隙,悠然地飘荡着,一直到屋梁上消失。“只有心诚了,醋坛神才能保佑,把曲发好,今年酿的醋,就香!”母亲说罢,紧闭双眼,嘴唇蠕动,双手作揖状。

母亲用剪刀,一片一片将桃叶和牡荆叶剪得细碎。清澈的水,从笊篱里淋出来,笊篱里,是一簇簇墨绿干净的叶子。院子里寂静,我在角落里,看着母亲瘦削佝偻的身影,就像看到了她母亲的背影,眼眶渐渐湿润。

而后,母亲在笸篮铺上新鲜的麦草,麦草秆光亮,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像细碎的银子一样的光。阳光的影子在移动,时间跟着阳光在流淌。大麦、麦麸、桃叶、牡荆叶、酵子、水,混合在一起,在母亲的手中,搅拌着,从笸篮一侧到另一侧,再从另一侧到这侧。笸篮里的曲料,由团状变为絮状。母亲时不时抓起一把,用手紧握着,看看散不散,不散的话,就可以制曲了。

古籍“六日造法曲”记载:“于平板上以范子紧踏,脱之。净扫东向户室,密窗牖,泥封隙,使不通风。地上铺蒿草厚三五寸,竖曲如隔子眼,以草覆之令厚。”最初做曲的时候,母亲也用曲模,后来曲模使坏了,就用起了面盆。红色的面盆,隐喻着日子红红火火。曲料被倒进面盆,母亲把心压实,再把周围一圈密密匝匝地压着,最后在盆上盖个干净的蛇皮袋子。

“娃儿,你来踩吧!”

踩曲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刻之一。母亲双手紧紧把着盆边,我站在盆上,光着脚丫,在蛇皮袋子上来回踱步。踩曲也是个技术活,要脚后跟踩边,脚掌踩心,从盆边到里,先踩一遍,再由里到外踩一遍,一脚脚踏实,踩曲才算大功告成。往往等我大汗淋漓时,一盆曲才算踩好。

母亲揭开蛇皮袋子,把盆翻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曲倒出来,一块圆形结实的曲,立刻就呈现在我们眼前。五谷杂粮变成一坛红褐色醋,要经过拉曲、踩曲、捂曲、煮稞子、拌醋、发醋、纳醋、淋醋、放醋九道工序,耗时近五个月。

母亲像抱着她的孩子一般,把曲块轻轻地端起来,放到屋里预先铺好的麦草堆里,立稳,周围再撒上麦衣。一块块曲,在母亲的手里,就这样整整齐齐地被摆放在麦草堆里,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顿劳作下来,母亲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六日造法曲”中“密窗牖,泥封隙”,大致缘于古时房屋简陋漏风,担心醋曲发酵不好,才如此良苦用心。“地上铺蒿草厚三五寸,竖曲如隔子眼,以草覆之令厚。”新鲜的蒿草,母亲不是铺在地上,而是盖在曲块的麦草堆上。“竖曲如隔子眼”,这些曲块就像童年时候盖房打的胡墼一般,间隔堆起来,在阳光下曝晒一样。只是,圆形的曲块无法像方形的那样竖起来摆放,但母亲还是摆放得井然有序。

一道道烦琐无比的工序结束之后,终于,母亲可以甩甩衣袖,拂去衣襟上的尘埃,暂时长长地舒一口气了,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刘海上沾着的洁白麦麸,像深秋煞白的霜花一样。

这些带着母亲满心期望的“孩子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要酣睡了。

第二日清晨,母亲早早就起床。推开房门,醋曲的芳香味扑鼻而来,浓郁的曲香夹杂着缕缕蒿草的清香,飘荡在屋里,沁人心脾,她一夜的担心,终于可以释怀了。母亲满脸喜色,把曲的被子再次捂得严严实实,开心地像个孩子。日子在酷暑中、在阳光中一天天流逝。二十天后,这些发好的曲被母亲从麦草里掏出来,一块块搬到太阳底下,进行晒曲。阳光和时间,就是一股隐秘的力量,将古法酿醋显得更加玄妙。阳光暴晒,曲也渐渐苏醒了,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曲香味。这些睡醒的曲,就是醋的精灵。母亲看曲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温柔无比。

睡醒的曲,坚硬无比,就像被时间凝固了的石头。

现在的,久远的

八月中秋。煮醋。

厨房里雾气氤氲,昏暗的灯光从屋顶洒下来,将母亲低矮瘦小的身影投在地面上,更显得瘦小。

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把整个锅底吞噬着。小麦与高粱,在锅里不断地翻腾。浓浓的雾气,从大锅里溢出来,笼罩了整个厨房,把母亲隐藏在其中。许久之后,灶台上雾气淡去,母亲矮小的身体才显现出来,露出她娇美的面容。从前,那个在厨房里动作麻利娴熟、年轻美丽的母亲,在这个灶台上烹饪出一碗碗美味的饭菜。如今,母亲的动作明显缓慢下来,透着疲惫与苍凉。拉着风箱,“嗒——嗒”,伴着柴火噼噼啪啪的声响和风箱呼呼作响的风声,我看到冉冉升起的火苗起伏,锅里开花的麦粒,以及爆裂的高粱、玉米,逐渐变成了又黏又稠的五颜六色的粥。古籍中“麦醋”煮醋做法:“取五斗烂蒸,罨黄,一如作黄衣法。五斗炒令黄,熟浸一宿,明日烂蒸,摊如人体,并前黄衣一时入瓮中,以蒸水沃之,拌令匀。其水于麦上深三五寸即得。密封盖。”古时与现在,手工做醋殊途同归。“黄衣法”其实就是产生酿醋的霉菌,霉菌的多少,对于醋的成败起着关键的作用。

在母亲的眼里,醋与醋味道的根本不同,其实就在发酵和煮料里。

酿醋其实和酿酒一样,都有极高的技术含量。只是,现代酿酒让各个工艺环节有了量化,比如捂曲的温度,煮粮的水温、水量、发酵的时间等等。母亲酿醋,依旧古法手作,发酵时,需天时地利,需虔诚之心,就像小时候姥姥做醋时,只准她站在一旁观看,偶尔还会让她把耳朵贴在瓦瓮外,不能出声。现在她做醋时,也是这样要求着我。

鲜艳的粥,在锅里咕嘟,白色的水蒸气徐徐上升,在屋梁上瞬间不见了影迹。母亲弯着腰,用马勺把醋粥一勺一勺舀进大瓮里。俯身,弯腰,舀粥,入瓮,如此重复,一连串的动作之后,大锅里的粥已经见底,瓦瓮满满当当起来。

“当——当”,父亲在院子里,一手扶着曲块,一手握着斧头。曲块坚硬无比,父亲的斧头落下,曲块就变成了细碎的小块。瞬间,偌大的塑料布上,堆满了零碎的曲块,像一座小山。古法做酷,何尝不是跨越一座时间的高山。“啪啪——啪啪”,父亲继续用木榔头敲打着,一块曲块不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粉末。在村庄,有些细发(方言,仔细)的人家,还会把碎末的曲粉,拿到石碾上再碾一遍,直至细如面粉一般。

一大簸箕的曲粉,从天空中一泻而下,像白色的瀑布一般,倒进盛满粥的瓦瓮里。一双干瘪的手,紧握着一把醋耙,直直插入瓦瓮当中。醋耙沿着瓦瓮的边缘慢慢移动,白色的曲粉,顺着游动的粥,渐渐融入其中。我看见红色、褐色、绿色、白色、黄色……这些五彩缤纷的颜色,慢慢混合为一体,最终融成一样的颜色。母亲轻轻地搅动着,等彻底搅匀了,就用盖子严严实实密封起来。

《齐民要术》中对“大麦醋”的制法记载得极为详尽:“簸讫,净淘,炊作再馏饭。掸令小暖如人体,下酿,以耙搅之,绵幕瓮口。三日便发。发时数搅,不搅则生白醭,生白醭则不好。”古人对温度无法量化,只能以体温对比,“小暖如人体”,煮醋拌曲的这个温度,对于母亲,却早已了于心底了,就像小时候她只要用脸贴着我的额头,就知道我有没有发烧一样。

不用三日,一夜过后,醋曲就让粮食的生命鲜活起来。

母亲要打醋了。打醋,其实就是搅醋。关中西府语言含义简洁明晰,“打”的含义远浓于搅,打有驯服的暗喻。“噗噗,噗噗”,瓦瓮里的醋发酵起来了,吐着无数个泡泡,使劲地往上溢,咕嘟咕嘟着,像个孩子在呓语,跟母亲有说不完的贴心话。

母亲说,做醋和做人一样,要用时间和心,你真心对它,它就会真心对你。你看,这些略带着酸香的气泡,从瓮底探出头来,一个接一个,簇拥着,在跟母亲说话。平时沉默寡言的母亲,也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母亲一边用醋粑轻轻地搅动,一边自言自语,偶尔还会哼上几句小曲。母亲把醋耙上下慢慢捣动,气泡就消失殆尽。再过一阵子,它们又冒了出来,调皮至极。“咕嘟——咕嘟——”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泡泡溢出来,在母亲的眼前,发出美妙的音符,像一群孩子的大合唱一般,让人陶醉。

母亲异常享受这样的时刻。此后,大致半个月时间,一日三次,母亲准时便会站在瓦瓮前,拿起醋耙,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做醋,全凭冥冥中那一份上天的恩赐,还有心中那种亘古不变的执念,才能让五谷的精华,和日日夜夜的心血交相融合,凝成那一道舌尖的美味,聚成那一桌的饕餮大餐!那香醋是融于血液、深入骨髓的人间美味,是伴随我们一生一世的珍馐,不会因斗转星移而流逝,不会因物是人非而变味!

母亲心中,其实一直存着那份亘古执念,所有辛劳的付出,就是想做出世上最好的醋,让醇厚的味道,飘香在厨房里、院子里、房檐上、村庄里,飘香在岁月的更迭中。这个味道,传承于祖辈,是西府女人用最纯正的手艺,创造的世上最美妙的味道。

时间酝酿着万物。一分一秒地流逝,二十一天后,醋发旺了,就到了拌醋的环节。

九月上旬。

母亲会挑上三六九的某个好日子拌醋。拌醋的重要性不亚于制曲。这天,母亲早早起床,依旧把屋子、院落、厨房的每一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大门自然要关起来,防止外人惊扰,冲了自家的醋。其实,这个时节,村子里的人们,只要听闻谁家屋里拌醋,自然不会去串门。可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小心翼翼,拌醋的器具更不必言语,会收拾得无比洁净。

净手、点香、焚表、祈福,这是必走的流程。虔诚与信仰,在村庄,似乎不是为了感动天地诸神,而是为了感恩上苍与大地的馈赠。

母亲把干净的笸篮,先用燃烧的麦秸草火烘烤一下,再搬进屋子。按照她的说法,这样可以驱走邪气。洁净的麦秸草厚厚地铺满在笸篮底部,像鸟窝一样温暖。略带凉意的秋风,从门缝里窜进来,父亲推开门,抱着一袋麦麸,轻轻地倒进笸篮里。麦麸跳跃着,钻进麦秸草的缝隙里,钻进笸篮的缝隙里。黏稠的醋坯糊被母亲倒进麦麸里,瞬间黏成一团。母亲弯下腰,开始拌醋。

她从笸篮的一侧,将麦麸和醋坯糊拨在胸前,来回搅拌,像是在打太极,麦麸和醋坯糊随手腕晃动,团状渐渐变为絮状。一层一层的麦麸和醋坯糊由近及远,拨到母亲的胸前,然后变成了一层层絮状的粮坯。随着搅拌、翻动、起身、俯身……这些动作的启承,抬手、放手、转圈、拨动,一气呵成。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无数次搅拌均匀后,母亲抓起一把粮坯,握紧,再松手,试试拌好的醋坯的软硬。等捏紧的醋坯不散开的那一刻,她点点头,眉头松动了一下,像是在对自己说,好了,好了。这一刻,她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母亲再次弯下腰,俯身在笸篮一侧,把醋坯收拾成高高尖尖状,如一座山一样。她在笸篮上架起两根竹竿,上面盖着厚厚的棉被,再披上一段红绸子,像极了结婚时新娘的盖头。当然,按照外婆的传承,母亲还会在笸篮边上搁上一把菜刀、擀面杖,甚至笤帚、犁铧……这一切,是否迷信,或者对于酿醋是否有益,我不得而知。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等拌好的醋,气圆起来。

像蒸馒头一般,笸篮里的醋坯在母亲的等待中热乎起来。屋子里,浓浓的醋味溢了出来,飘荡到房檐上,也顺着窗棂缝窜到院子里。此刻,家里到处都有了醋的味道,爨香、醇厚、温馨、祥和。

母亲还是如故,等醋坯每次气圆之后,就俯身在笸篮一侧,搅拌、翻动、起身、俯身、抬手、放手、转圈、拨动、轻盈迅捷。醋坯的热气袅袅升起,像烟一般,消失在屋檐。母亲就像个仙姑,处在仙气飘飘的氤氲中,不停地翻动着醋坯。

拌开的醋坯的余温还在指尖萦绕。母亲将双手慢慢伸进笸篮里,捏出一小撮放入口中,她尝到时光深处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散开来,在她贴心的孕育中渐渐苏醒过来。一坛香醋生命的伊始,就在五谷苏醒的这一刻。

五谷,让世间有了温暖,那么重,那么美。

母亲,就是五谷在人间的天使。

酿一坛香醋

九月下旬。淋醋。

母亲常说,醋是五谷杂粮的血液。酿一坛醋,让生活更有味道。

经过时光的历练,五谷杂粮脱胎换骨,成了舌尖味蕾的芬芳。酸甜苦辣,独居其首。没有了醋,似乎人生也没了滋味,乡村没了活力,万物没了精神。

在关中扶风,一碗面、一盘菜,如果没了醋,没有酸头,不仅寡淡无味,还少了生活的乐趣。红白喜事请的厨师的手艺好坏,先问一句:“尝着吗(方言,味道如何)?”就连一口香臊子面,也要“酸鲜香舒爽汪”,“酸”字当头。可见,这酸头、这香醋,既是味蕾的牵挂,也是爱的传承,更是对乡情的依恋。从西周王朝的“醯”伊始,这个让人们味蕾盈实的“饮品”,便一直承载着岁月的点滴、百姓的哀乐,甚至生死悲欢。这味道,平淡,但却重要;日常,但令人魂牵梦绕。

淋醋的日子,村子里弥漫着一缕缕醇厚的酸香,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香醋味道。这味道,随风飘溢,沁人心脾,令人垂涎欲滴。

淋醋的瓦瓮是个十分特别的器具,它的下部,带着一个指头大的孔。三口瓦瓮整齐地摆在长凳上,等待着母亲的检阅。母亲将醋坯均匀地装在三个瓦瓮里,在瓦瓮底部,分别挡着一个新敷的笤帚,再在孔上插上一节崭新的竹节。

一桶桶清澈的水倒进瓦瓮里,无拘无束撒着欢儿,渗进醋坯里。一首美妙绝伦的音符从此开始奏响。

“叮咚、叮咚”,一滴滴褐色的醋,透过瓦瓮底部的竹节里流出来,滴在瓦缸里,汇集成一坛坛醋。

母亲站在敦实的醋瓮前,凝望许久。这熟悉的声音,在这间屋里回响了几十年。如此静谧,如此动听,如果让母亲说,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音符。在村子里,这样的音符,回响了数千年之久。“叮咚、叮咚”,让我想起夏季屋檐下调皮的雨滴,想起春天后坡草木拔节万物萌动的声响,想起秋天田畴里沉甸甸的谷穗。雨滴落在五谷的头上,落在牡荆的头上,被它们吮吸进身体。这一坛坛褐色的醋的身体里,流动着雾霭的气息、阳光的味道、大麦的幽香、牡荆的鲜涩,流动着父亲砍伐时的当当声,母亲拌醋时的咳嗽声,流动着家的味道、年的味道、乡村的味道……

粮食是血肉,水是筋骨。一袋袋五谷,裹着田地间的日月精气,与水交融,在时间的孕育中,在“叮咚”声中渐渐成形,在母亲的手中,终于酿成了牵挂味蕾的香醋。

此刻,母亲皱了一个深秋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她露出久违的笑容,开心得像一个孩子,深深的鱼尾纹,在昏暗的屋子里,也那么明显。

“各种五谷杂粮将在人手和气候的默契中,幻化为美妙的味觉要素。在孩子们看来,这些生活所用的普通食材,经由光线、温度和时间调剂所生的味料,绝不亚于生命在土壤里的‘无中生有’,在母体中的换骨脱胎。”

诚然,母亲以及那些秉承古法酿醋的关中妇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息,她们摸清了五谷的品性,熟悉了大地的温度,了解了节气的跌宕。所有的器物与原料,都源于这片泥土,源于兹,用于兹。

醋与酒一样,以轮次分品质。上品的醋便是头茬,其次是二茬,再次是三茬。二茬、三茬平时自家食用,头茬往往会被贮藏起来,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待客享用,这是村里的习俗。一圈一圈的麻绳被母亲紧紧缠绕在醋缸的塑料布上后,她终于完成了一年一度的酿醋时光。

“这坛头茬醋,留着过年吧。”母亲说得淡然。

童年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肉。我知道,这坛醋,何尝不是母亲对她的母亲无尽的思念,年年里亲手给自己家酿造的“年”呢。

我猜想,嘉峪关魏晋墓室的那位主人,一定是我的同乡。一幅《滤醋图》,将古法制醋淋醋的环节,形象生动地保留了一千多年。“三个醋坛,摆放在高凳上,高凳面为漏网状,凳下有瓦盆接漏。”这和母亲当下淋醋毫无差异。那位墓主人,他和故乡的人们一样,对醋是多么钟爱啊!我甚至猜想,他是如此思念他的母亲,思念遥远的家乡味道,才令工匠绘制了这幅壁画,珍放在墓室里。

淋去的光阴

十月,秋凉。

醋粉,扶风方言谓之“醋淋儿”,多么形象!就像淋醋的过程,一滴一滴,在“叮咚叮咚”的音符里,从瓦瓮底部的竹节里流出,汇聚在陈旧的醋坛里,犹如漏斗,把时光雕琢,历经春夏秋冬,寒暑交替,生命更迭,却也醇厚。

醋粉在我看来,其实就是醋的蝶化与重生。剔去五谷杂粮的血液之后,醋缸内的醋糟经过加工,依然可以变成美味。西府人将食物的类别可谓发挥到了极致。醋粉是五谷杂粮的魂,是醋和五谷杂粮生命的延续。万物生息,从一种物态变换成另一种物态,都是如此自然和美妙。

一阵风吹过,我看到母亲将醋糟捞起来,倒入面盆中加上澄清的水。秋天的阳光已经没了力气,柔弱地落在她的肩上。她双手捞握,像在揉搓着衣物。这和制作凉皮的洗面工序如出一辙。水在盆里打着旋儿,由清澈变浑浊,由稀释变黏稠。母亲在另一个空盆上铺上洁白的纱布,再把黏稠的醋糟倒进空盆里。洁白的纱布,瞬间浸染成红褐色。阳光在院子里游走,细腻的面尘在盆里徐徐沉积下来,由黏稠变稀释,由浑浊变清澈,仿佛时间在倒流一般。而后,倒掉上面澄清的水,盆底的细腻润滑的面尘,就是醋淋儿的原料。

“想吃不?”

“想。”我舔舔嘴唇,好似一碗热气腾腾的醋淋儿已经到了眼前。

母亲莞尔一笑,系起围裙,径直钻进了厨房。

这是每年秋天滤完醋糟之后,母亲都要问我的一句话。

红褐色的面尘,和上白色面粉,拌成浅褐色的面糊,被母亲舀进擦了熟油的锣锣(带有边缘的平底锅)里。她左右抖动一下,锣锣里的面糊立刻就摊成一层薄薄的饼状。柴火烧得正旺,大锅里的开水翻滚,热气升腾。锣锣放入锅里,在开水中起伏,打着转儿。约莫一分钟时间,醋粉就在锣锣里鼓起来,像个浅褐色的气球。母亲把锣锣捞起来,放在大瓮的水里,等凉透之后,用筷子在锣锣周围划一圈,再把锣锣倒起来,一张泛着香味的醋淋儿从天而降,落入母亲的手中。

如此反复,等面盆空了,案板上就堆起来不少的醋粉。

这座醋粉堆成的小山,饱含着母亲的喜悦和无尽的爱。

醋粉切成条儿,凉拌、煎炒均可。母亲喜欢凉拌,微热的醋粉,拌上绿色的菠菜,浇上油泼的蒜汁,调入她亲手酿造的香醋,再加上油泼辣子,那是多么的美味啊!

我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母亲在一侧嘱咐:“别着急,慢慢吃,别噎着。”

“咯咯——咯咯——”母亲还没说完,我已经被噎得喘不过气来,站起来跳着,使劲地打着嗝,声响惊动了房檐上的喜鹊。姐姐和父亲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穿过窗棂,飘到无尽的天际间。

这是童年乡村记忆最为深刻的往事。

还有这稀有的醋淋儿,总是令我向往许久,尤其是在冬季,在童年,它香得醇厚、香得绵甜、香得柔和、香得令我彻夜难眠。以至于让曾经平淡的日子,都变得清香充盈,有滋有味。

如今,母亲渐渐老去,她极少用古法做醋,想吃到她亲手酿造的醋和醋淋儿,已成为奢望。我知道,在母亲眼里,一道醋是生活的全部,是人世间最美的味道。五谷杂粮与水的融合,在时间的酝酿中,沉睡、苏醒、休养、生息,最终成了醇香厚重的醋,成了令人味蕾芳香的醋淋儿,成了中国乡村一代代母亲们的生命时光。

醋的光阴史,何尝不是母亲生命的光阴史!

原刊于《黄河文学》2025年第2/3期

来源:一品姑苏城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