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观点我不认啊,这是他的观点。”一旁的康少见也抽着烟,但语速极快,笑着出言打断。两人相识已久,同是老乡,又都在做茶叶生意,他们的家乡——湖北恩施州鹤峰县走马镇以高山茶闻名,崇山峻岭的云雾之间,“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茶”,在这个全域面积不到500平方公里
“在茶山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容易的。”
厂房里轰隆作响,一根烟点上,黄绍鹏的语速就慢了下来,“做茶叶的人永远发不了财。”
“这个观点我不认啊,这是他的观点。”一旁的康少见也抽着烟,但语速极快,笑着出言打断。两人相识已久,同是老乡,又都在做茶叶生意,他们的家乡——湖北恩施州鹤峰县走马镇以高山茶闻名,崇山峻岭的云雾之间,“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茶”,在这个全域面积不到500平方公里,人口不足4万人的小镇,大大小小的茶企有四五百家。
这些年,俩人在茶叶生意上的经历可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2021年,三十多岁的黄绍鹏在建筑行业遭遇失利,转行投产大宗茶叶,从单做出口茶原料生产,一路做到出口茶、饮料茶生产加工的综合茶企,单日鲜叶处理量27万斤;康少见曾是一名资深媒体人,2020年从北京某家媒体辞职,回老家创业做名优茶品牌,涵盖茶叶的种、采、制、销的一整个链条。
在走马镇这样的特色茶产区,黄绍鹏和康少见似乎代表了两种不同的道路,但无论是“大宗茶”还是“名优茶”,面临的困境有时却是相似的。产业链前端的普遍弱势、产区影响力不强、市场的变化无常,对于他们来说,每一次与这些问题困斗,也是自己那份“初心”经历的一次涅槃重生。
“在茶山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容易的。”他们说。
“人情规则”
早春时节,走马镇下了几场连绵的小雨,平均海拔近千米的武陵山腹地云雾缭绕,茶园翠色欲滴。进入5月以后,山上还不时有人采茶,由于下雨天不能采,耽误时间长了又怕叶子“老了”,雨滴一停,茶山上嗡嗡的机采声就此起彼伏,抓紧这难得的时机。
采茶多是两人一组,一般是夫妻或是父子。一人背着发动机,手持切割器在植株表层有规律地滑动;主机后边拖动着数米长的网袋,割下来的鲜叶滚落到袋子里,另一人就站在后边抱着,不断把散乱的袋子捋顺。有些坡度稍大的地方,需要一上一下分层作业,一人弯着腰割,另一个仰着头捋,两人缓慢前进,远远望去,好像巨大的绿幕里有只小虫在艰难爬行。
茶山采茶。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陈艺娇 摄
“你别看是茶叶,这一网袋能装200多斤。”康少见告诉我,采茶是个实打实的力气活,“那个机器也挺沉的,总得弯腰低着头,这还是机采,手采的话更难受。”
地处北纬30度“黄金产茶带”,鹤峰县大宗茶的体量占据县里整个茶产业的八成以上,千万家茶企背后,是十几万家庭的生计与命运,“九成村子有茶,七成农户种茶,五成农民收入靠茶”。
“对老百姓的收入来说,没有任何一个产业能够代替这一块。”鹤峰县茶产业发展促进中心负责人陈昌鸿说。
山上的人在忙,山下黄绍鹏的恩施州硒之春茶业有限公司也运转个不停。晚上快9点,整个厂房还灯火通明,流水生产线上,潮湿的鲜叶经过萎凋、杀青、揉捻、干燥等环节变成一堆堆干叶,不时还有载满鲜叶的卡车开进来。
由于当地今年雨水多,黄绍鹏正在为收上来的茶叶品质发愁。“今年茶叶质量太差了。”他顺手抓起一把鲜叶,查看着叶片的形态,“长这么长了,这个肯定是不行的。”为了方便验收,他让工人把茶叶分成两堆,一堆嫩一点的,另一堆品质差点。“跟客户沟通好了,今年‘买一送一’,买一斤好的,也得带我一斤差的。”
茶叶品质好不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晴雨的配合,说到底“得老天说了算”。“好的茶叶冲泡出来,有那种熟鸡蛋黄煎在锅里,用小火煎出油的那种鲜香味。得特别好的天气、特别好的年份才会有。”康少见告诉我,做了这么多年茶,他也只在2022年遇到过这样好的条件,大多数年份都是“碰运气”。遇到像今年这样差的,黄绍鹏就会用“分级”销售的方法,客户通常不会拒绝。
“在老家做事,不是完全按照一个纯商业规则就行得通。”康少见解释道,“比方说,这一季的叶子好,你家的鲜叶我给收了,下一季叶子不好,我就不收了,意味着以后好的叶子你也不会卖给我了。”在大家看来,这是一种“人情规则”,它维持着生意的“可延续性”,少了这点“人情味儿”,无论做什么都寸步难行。
面对茶农,黄绍鹏的原则同样如此。只要不是故意破坏的,因为天气原因或者任何不可控因素导致的鲜叶品质下降,他一般都会“照单全收”。“你不收怎么办,我们大厂一旦放弃了以后,茶农说实在的也没有活路了。”
“我们镇上任何一家在茶产业链上的企业,都会遇到这个问题。”康少见接着说,“比如我今天生产已经够了,有个老太太过来说,我今天采了100斤,叶子品质不错,你看我好不容易采过来了,你能不能帮我收一点?这个人平时你可能还叫着婶子大娘,是从小看你长大的。你收还是不收?你不收就抹不下这个脸。”
每次提到收茶季,黄绍鹏总忘不了自己站在门口,看茶农送叶子来的场景,“是真的不易。你看今天下雨,白天的时候,就有老百姓骑着三轮车冒雨过来送,淋得湿答答的。”他说,“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其实也会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早些时候,短视频平台曾曝出某地采茶工境遇状况。“每天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住铁皮房、吃白水煮面。”“采茶工的生存困境”一度成为网络关注的热点。身处其中,康少见感受更深,却理性很多,“尤其在农业种植领域,对于一个没有掌握渠道优势的产业链的某一端来讲,他永远摆脱不了受制约的命运。”
“渠道弱势”
在走马镇中心的活动广场旁,康少见租了一个简单的门面房当作办公室,仿古的宽大屏风后,别有洞天地布置着一间小茶室,木质长桌、圈椅,烧开水的电磁壶,倒废水的大水盂,还有全套盖碗茶具一应俱全。从今年年初开始,他坚持每晚直播两小时,把当下主推的产品拿出来,一边泡茶闲聊,一边把茶叶卖出去。
生意做起来之后,康少见选了一块距离其他主产区茶园远一点的山头作为自己的基地,跟自己的小学同学马斌合作,茶园平时的管护交给马斌,自己投入大部分精力负责制茶、做产品、直播销售。
康少见直播。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陈艺娇 摄
操作了不知多少次,康少见泡茶的动作已经熟练至极,取茶、冲泡、滗水、闻香……泡出晶莹澄澈的茶汤后,他递给我一杯细细品尝。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肯定觉得像天方夜谭一样。”吃下一杯后,他款款讲道,在鹤峰县中营镇有一家本地做零售的茶企,收购茶叶的时候没现金,给茶农打了500块钱“白条”,没到期的时候,茶农拿着这张条去超市,买了100元的商品去结账,超市老板收下这张欠条,又找给茶农400元现金。“这不仅是老板的信用,还有别人对他的这种发展前景的认可。”他感慨道,“真能这样去做的企业,给整个产业链带来的贡献才是长久的。”
在创业之初,康少见给自己定下目标,“绝不做批发”,包括大宗茶、出口茶,只做“点对点的终端零售”,面向“品质要求比较高的生活茶的领域”,由此试图构建自己的渠道,掌握议价的话语权。
终端零售的优势,在于更直接地面向市场与客户,依靠短视频、直播的形式,康少见在更广阔的地域实现了一定程度的渠道把控,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客户群体。
这样的选择与认知,与他过往的职业经历有关。
2019年,由于意识到一些职业危机感,想干一份“属于自己的事情”,又赶上疫情暴发,预想的事情没做成,康少见待在老家,天天往山上跑,有一天顺手拍了两张家里茶园的风景照,发在朋友圈,意外地引起了“公愤”,“一帮人让我给他们送点茶,差不多有一两百人。”满口答应下来之后,他真的做了一款茶,用春芽头按四川的雀舌工艺做的,取名“翠峰”。
送完茶一核算,光是制茶的成本就花出去几万块,他想着,“要不然多做一点,让爱喝的朋友再买一点,只当回收成本。”结果做完第一款就有第二款,接着就有很多款。就这样,2020年那一年,康少见做了四款茶,红茶绿茶各两款,曾经收到茶的朋友也都纷纷买账,微信转账加起来有4万多元。“有时候我开玩笑说,我茶叶的生意是从我微信钱包4万多块零钱开始的。”
对于黄绍鹏来说,干茶叶生意一开始就是“图个稳定”,“父辈就是做这个的,实体做着心里踏实。”
按他的逻辑来说,相对于零售茶的模式,大宗茶受渠道限制更多,利润受国际国内行情影响更大。但由于体量庞大,自己反倒能够争取到一些主动权。
最近两年,随着像冷萃茶、花果茶等“新茶饮”产品的兴起,市场上对于饮料茶原料的需求越来越大。相对于出口茶,新茶饮原料对品质要求较高,利润也高,黄绍鹏顺势而为升级了设备,准备在这片新领域试试水。
然而,到了今年春节一过,黄绍鹏感觉“风向变了”。“往年这个时候电话都被打爆了,都接不过来。”今年茶叶快出来了却一个下单客户都没等来,“打电话一问,人家说我们库存的都要用不完了,还买啥茶叶。”
“幸亏当初升级了设备,出口茶和饮料茶都能做,不然我们也被套住了。”在市场变幻无常的行情里行驶,黄绍鹏的敏感和稳健如同经验丰富的老船长驾驶一艘巨大的商船。“任何东西一旦两年三年炒得非常火以后,它肯定要发生变化的。”入行以来,黄绍鹏看到过镇上太多厂子就是这么倒下的。“死掉的比活着的人多。”他说。
利润“黑洞”
对于这几年的大宗茶生意,黄绍鹏的总结是,“既吃不饱,又饿不死”。初期租厂房、买设备的启动资金大概3000万元,每年的利润率只有不到10%。“意味着要花至少10年时间才能赚回来。”他接着说,“你这些设备也用不了10年,不到5年就该换了。”
厂房机器正在运转加工鲜叶。受访者 供图
看待利润这件事,黄绍鹏的心态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急切了。“我老婆开了个玩笑,说我们这个就跟存养老金一样的,现在慢慢积攒,不可能说马上回本。”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坚持的就是一个“长期发展”的思路,做产量、维系客户、防控风险,尽量让自己的资金链保持平稳运行。
“做我们这个行业,说实在的,老百姓的钱你是不可能欠的,工人的工资也是不可能欠的。”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不可能欠别人的,只能别人欠咱们的。”
出口的大宗茶流通要经过初加工、精制加工、产品分级等环节,中间一般没有预付款,黄绍鹏的初加工茶厂处于链条的最上游,哪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有可能回不了款。“这个过程中还有三四个月的账期,有些人就利用这个时间差,投资别的项目,最后赔得一塌糊涂。”
风险都是得靠自己规避,黄绍鹏很早就深谙这个道理。“简单说,就是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他告诉我,“比方说有人要我100万斤茶,另一个人要20万斤,如果我手上只有100万斤的话,我一定先发那个20万斤的单子。不能说全压在一家身上,万一出了问题就是断崖式的。”
康少见早期的大部分客户都来自朋友圈,在媒体行业积累起来的人脉关系网,之后朋友又介绍了朋友,慢慢地像滚雪球一样,发展了有一定黏度的客户群体。在这些人看来,过来买茶更多的是对他个人的一种认可,相对应地,康少见也用自己的方式,将这种产品的个性化发挥到了极致。
“不同的人做同样的原材料,做出来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就跟我们炒菜是一样的,它可能比炒菜更复杂一些。”说着,他拿出一款叫作“峰青”的产品,“有一部分习惯了喝西湖龙井的客户,会长期回购这个茶。这就是我用龙井43号茶叶专门按他们口味制作的。定价600元/斤左右,一个中价位的产品,但是格外受欢迎。”
“其实技艺并不难,难的是要有很挑剔的评价能力。”他进一步解释,“在保证安全性的情况下,怎么样去呈现它的风味特点,这其实考验的不是制茶师傅,而是出品人。”每到制茶的环节,康少见不仅先要和师傅沟通好,在“杀青”的时候,他都会守在机器旁边,用触觉和嗅觉把控关键环节。
去年开始,康少见主动停掉了手上大客户的订单,“一个合同几十万元或上百万元的”,除了“产能有限”的原因之外,“利润不足”也是主要原因,“折扣给完,基本上就不剩什么了。”
在名优茶领域,走马镇乃至鹤峰县有“质优价低”的市场竞争力,但另一方面,产区本身的弱势地位让本地茶产品的市场价格处于一种“尴尬境地”。
“因为我们是一个不知名的产区,我跟别人拼的是品质,是性价比。”他解释道,同样是绿茶,虽然鹤峰茶早在2008年就被评选为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但在市场知名度、影响力方面仍然相对偏弱。“比如隔壁的信阳毛尖,浙江的西湖龙井,你怎么去跟他去拼这种区域的品牌溢价?所以这可能也是一个问题。”
找回话语权
“我们鹤峰县种茶制茶的历史至少有700多年,经过不断种植、抛荒,遗留了很多古茶树。”陈昌鸿告诉我,目前县域内80年以上的野茶有三万多亩,而近两年对野茶的开发也成为本地企业一个新的着力点。
在康少见的茶室摆放着一款野茶产品“蛮红”,“这一小盒是两泡茶,一泡就10克茶,一个小铁盒卖99元,相当于50块钱一包,也就是5000块钱一斤。”他补了一句,“价格其实已经很低了,真的是良心价,放在别的大产区,三万五万一斤地卖。”
即便比普通名优茶产品的价格高出近10倍,但在直播间里,“蛮红”依然收到了不错的反馈。“用客户的话说就是,康总你的茶除了贵没别的缺点。”康少见半开玩笑地比喻,“野茶和普通茶就像一辆普通的家用车和劳斯莱斯的区别,它的品质是完全不同的。”
趁着野茶迅速崛起的势头,近两年鹤峰县联合几大产区制作了一份“野生茶行业标准”,准备在即将举办的第七届湖北鹤峰茶商大会上发布。“目的就是通过行业标准的制定,在野生茶的品牌影响力和溢价能力上实现一个突破。”陈昌鸿说。
虽然并没有完全实现“渠道自由”,但在很多时候,康少见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掌握了一些“话语权”。比如他坚持要求自己的茶园“不使用任何除草剂”。他说,“长草的茶园才是好茶园,只有长草,才能保证环境的多样性,保证风味的同时,茶树也会少些病虫害。”
在这方面,黄绍鹏也曾有过自己的打算。“想过做标准化,也想过像康总一样,有自己的基地,但是太不现实了。”他拧着眉头说道,“工厂每天处理掉的鲜叶,相当于一天就消耗掉400亩茶园。我们总共全镇才1万多户人,百分之七八十茶农的茶可能都要往我这儿来,怎么可能去做标准化管控呢?”
做茶以来,由于体量巨大,黄绍鹏有很多想法都“败给了现实”,“前三年还信心百倍,每年改进升级设备。”有一年,他投入800万元搞无尘化设备,但由于设备对操作人员要求比较高,无法满足大宗茶每日大量的处理需求,导致一直发不出来货。
“做茶叶这东西,反正我们是看着烦了。”黄绍鹏慢悠悠地说,虽然总说自己是“泥巴萝卜吃一节揩一节”,生意走一步看一步,但从去年冬天开始,工厂逐渐换新了一批做精制生产的一体化设备,“出口、新茶饮产品都可以做。”“也许下一年新茶饮的行情好了,可以把这一块再做起来。”
这两年,常有认识或不认识的网友私信康少见,说也想回去种田创业,他的回答一般就是一句,“再想想,别冲动。”
“大家都把这个事儿想得太美好,太简单了。觉得谁来都能做,没有门槛。但仅种植这一块,就需要很长时间的积累。”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父老乡亲们,外人可能觉得他什么都能拿上手,那是因为他干了一辈子,知道什么时节种,怎么样去种。”在他看来,农民实际上就是一种专门的职业,“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些基本的职业技能,你才能成为一个农民。”
去年开始,在收茶季以外的时间里,康少见有了更多的生意,开始在直播间里卖农户家里的猪肉和土豆。本是无心插柳的一次尝试,结果却出乎意料得好,“今年有一拨客户一直在问,土豆怎么还没上。”而村子里,一部分农民也开始主动问他,“今年还要不要土豆了?”
在这两拨人中间,他还有更漫长和复杂的事去做。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陈艺娇
来源: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