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下高考中产生的不少“优秀作文”，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市面上畅销的那些“满分作文选”及其影响下的考场作文，不能说没有好文章，但相当多的是滥竽充数之作，其中也不乏“泛话王”“大话王”“假话王”等“混世魔王”。

当下高考中产生的不少“优秀作文”，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市面上畅销的那些“满分作文选”及其影响下的考场作文，不能说没有好文章，但相当多的是滥竽充数之作，其中也不乏“泛话王”“大话王”“假话王”等“混世魔王”。

唯有认识到当下考场作文“病得不轻”，才有可能在“治病救人”中彰显教师存在的意义和教学应有的气象。

高考作文之病

我所接触的考场作文（包括所谓“优秀作文”），存在程度不同却相当普遍的问题。

1.就题附和

既然是考试，当然要切题，但切题不等于对题目的攀附与“注水”。作文命题常常是抛出一个“炸点”，期待写作者产生尽可能多的想法；而很多考生不假思索地举例印证试题所言“确实如此”，其实是思维上的懒惰与胆怯。2024年全国新课标Ⅱ卷试题以“抵达未知之境”引发的联想与思考为内容，大多数考生“本能”地认同这种“抵达”，很少有人会对其进行反向思考，比如“有此愿望就一定会成功抵达吗？”“当‘未知之境’变成‘已知之境’一定会带来满足与幸福吗？”“能抵达就一定能收获想要的结果吗？”“对超出预期的负面‘抵达’如何处置？对可能遭遇的恶果如何挽回或补救？”……同样，2024年北京卷以《历久弥新》为题，很少有人会想到有些“历久弥新”的背后也可能潜藏着危机，比如鲁迅作品是“历久弥新”的，这说明他所批判的很多事物至今没有绝迹，面对这样的“历久弥新”，我们现代人要不要反思自己所承担的社会责任呢？

以上这些看似“另类”的想法，是试题本身包容的，也是人才选拔尊重的。因不依附于试题常识性的提示、不苟同于他人一般性的认知而拒绝合唱，绝不是在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上产生动摇，而是能够主动对复杂生活展开积极的思考并形成独立的判断，其目的是贡献一个新的有价值的道理。我们的教学如果总让学生在一些毫无难度的问题上顺口搭音，很难造就有竞争力的人才。

2.万能堆砌

作文试题，要求考生针对现实问题展开分析、推理、证明等一系列思维活动，最终完成一篇符合情境要求的有用文章。而我看到的不少“优秀作文”，颇为突出的表现就是将预制多年的文字“粘贴”上去，以达到“万能”效果。比如以下文段：

试想，若无瓦特对蒸汽机之问，何以迎来工业时代之曙光？若无马可尼对远程通信之问，何以实现世界之互联互通？若无屠呦呦对疟疾之问，中医药何以绽放新光芒？若无林俊德对国防之问，何以护我中华之安宁？今日，我们更应以发展作为回应时代新问题的有力武器。看，杨华德以学识之力助非洲人民摆脱饥饿，沈铁梅以融合之思创新川剧，石濡菲以创新之手推广传统茶艺。这是我们绘就的发展画卷，也是对时代之问做出的生动回应。

谁能想到这一片段出自2024年全国新课标Ⅰ卷试题引发的文章？汩汩滔滔的六七个材料，哪个是在谈互联网与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的问题是否会越来越少？而收录此文的这本畅销作文选对前者所作评语可谓不吝赞美之词：“文章逻辑严谨，语言流畅，引用的人物和事件恰到好处，既贴切又不失生动性。”这种完全脱离命题情境的“预制文章”，竟然博得这么高的评价，甚至成了流传甚广的“标杆文”，其可怪也欤？

3.问题缺失

作文试题相当重要的功能就是推动考生发现问题与解决问题，而在我看到的大部分考场作文中没有任何真正的问题。2023年全国新课标Ⅰ卷以“故事的力量”为材料作文，很少有学生发现在讲好中国故事问题上现存的不足并思考如何改进，更少有学生针对高中记叙文写作越来越边缘化导致相当多的学生不会讲故事这一情况来谈如何培养“故事人才”……对有待解决问题的无视，也同样表现在2023年北京卷试题“续航”中，考生能够举出大量例子讴歌我们是如何“继续航行”的；但较少有人想到，手机需要充电、汽车需要加油是因为能源不够了；极少有人想到，电池本身的寿命也是有限的，用到一定程度它就没有“续航”价值了……如果学生眼里没有“问题”，也就不会去思考如何“解决”，那他们未来如何搞科学研究，进而填补学术空白呢？

4.自我逃逸

作文试题是为青年学生命制的，然而，放眼望去，考场作文中满是袁隆平、屠呦呦、张桂梅、樊锦诗等“非我”，几乎看不到学生自己的生活。多年以来，高考作文不男不女、不南不北，既无城乡风光，也无人间烟火。2024年全国甲卷试题以“坦诚交流才有可能迎来真正的相遇” 引发的联想与思考为内容，考生写刘备与诸葛亮、魏征与唐太宗、王安石与司马光……很少有考生想到正在进行的写作就是自己与阅卷老师的交流，自己恰恰是“为避免冲突而不愿表达自己的想法”，结果导致考场作文如假面舞会，只有与评阅者坦诚相见“才有可能迎来真正的相遇”……这将是多么切近的领悟与抒写！同理，2024年北京卷试题以《打开》为题写一篇记叙文，也很少有考生会写父母甚至老师一次又一次企图打开学生的手机或书包来“侦察”后者的私人世界，他们越是这样越难以打开后者紧锁的眉宇和内心……这又将是多么真挚的倾诉与告白！然而，这样的文章极其罕见。一个笔下从来没有自己的写作者，他的心里会真正装着他人、装着社会大众吗？

5.文风浮华

日前，一位老师发给我一篇在集体评阅中引起很大争议的文章。这篇以“交错带”为话题（2024年九省联考试题）的考场作文，开篇便“乱花渐欲迷人眼”：

岁月浩荡，风起青萍；躬逢盛事，必有为焉。生逢大有可为的新时代，我们也难免会遇到易发生变化的“交错带”。身处历史变革的“交错带”，作为新时代青年要勇毅前行，笃行不怠，不受外界干扰，铸就璀璨人生，助力国家发展。

作者根本不理会“交错带”是什么，直接将其偷换成“新时代”，完全无视这个话题是来自全卷第一大题现代文阅读的。然后又更为“老练”地在后面的主体层中大谈要“弘扬传统文化”“进行科技创新”。除此之外，每层开头都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等莫名其妙的诗词名句来增强“气势”、彰显“文采”……

如此操作娴熟的文章，近年我领教过很多。这种以“歌功取悦”和“修辞讨好”为基本方向的“美学追求”“蔚然成风”，至于逻辑严谨、行文缜密、语言准确甚至连符合题意，都变得无关紧要，乃至可有可无了。

颇令我感慨的是，这些“问题作文”居然会博得不少评阅者的好感，我不相信语文从业者会看不出将“新时代”强行指称为“交错带”所出现的逻辑问题，可占上风的往往却是对“法不责众”的无奈和对“考生不易”的恻隐。面对考场作文中的投机与说谎，考试评价在道义上的守正不阿和学理上的坚定不移，拷问着每一个评阅人。一线教学该如何自处乃至如何自救，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高考作文之治

高考作文教学的实质乃为国育才，它要求我们将“得高分”与“树真人”结合起来。挽救考场作文的颓势，不妨从三件事做起。

1.以“真生活”为内容，切实为文

“试题搭台，生活唱戏”，是大规模作文测试的固有规律。考生必须也只能借助自己熟悉的生活内容—— 读过的那些书、听过的那些歌、经历过的那些事和爱着的那些人等—— 来满足试题要求。而在“预制主题，囤积材料，强行兜售，美言包装”这样的应试流程中，孩子们真实可亲的个人生活及其情感体验完全被边缘化了。2023年全国甲卷试题以“人们因技术发展得以更好地掌控时间，但也有人因此成了时间的仆人”引发的联想与思考为内容，我更愿看到这样一些生活细节：刷小视频可填补、打发时间，但有些被其俘虏者沉溺于此而难以自拔，放弃独立思考；汽车高铁飞机可节省时间，但有些奔忙者被速度驱赶，汲汲于天上地下，委身于功名利禄；摄影可让时间凝固，使瞬间化为永恒，但有些从艺者为“青春永驻”而醉心美颜甚至刀下变脸，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医疗设施可使生命得到延伸，但有些患者为了延长生命而被各种仪器挟持，活得质量低下甚至失去尊严；网上观影可以自由调节播放速度，但有些年轻人因习惯于倍速播放而产生审美盲区，难以享受艺术的恬静与雍容；……

这些现实生活的真实图景，本应是考场作文的主流，但在当下作文中很难看到。尽管考生努力书写“科技彰显国力”“科技造福生活”等宏大主题，但我未能从中感受到他们真的热爱生活。为此，教师应努力帮助学生挖掘其个人生活资源，让学生明白高考写作是在试题情境推动下检点、欣赏、反思普通人的生活情态，进而实在、鲜活且充满诚意地写作。如果辛苦炮制出来的文章连自己都不想再多看一眼，岂不是太具讽刺性了吗？

2.以“真说理”为核心，深入为文

目前的考场说理文，相当多属于“伪说理”。普遍问题之一就是热衷于“玩概念”—— 无论作文试题呈现出怎样的情境，很多考生雷打不动地围绕一个“主题词”（有的是事先准备好的）罗列事例以讴歌某种精神或为时代点赞，而根据试题指向之事的具体情形来踏实讲理、启人心智的文章还远不成规模。2015年全国新课标Ⅱ卷试题“评选当代风采人物”，是一个到今天都完成不好的试题。十年来，每次面对这个任务，学生都将“大李”等同于“创新精神”，“老王”等同于“工匠品格”，“小刘”等同于“热爱生活”。这是典型的“玩概念”，而非“讲道理”：大李“创新”，老王、小刘就不进行技术创新、传播创新吗？老王有“工匠品格”，大李等人就没有这种素质吗？小刘“热爱生活”，大李、老王就不热爱生活、不积极建设生活吗？这种泛化概念的方式，不是“真说理”。唯有对三人做出比较，找出每个人能够“压倒”其他二人的个性优势，才能完成这个任务：大李，在国际前沿领域取得了世界性的话语权，没有大李们的顶层设计，老王的焊接技术就失去了方向，小刘连个像样的照相机也无法看到；老王，代表了比大李多得多的普通劳动者，干一行钻一行，钻一行成一行，他是生产建设的“最后一公里”，没有老王，大李只是一张图纸，小刘的相机也无人造无人修；小刘则代表了每一个享受生活且有感染力、影响力的普通老百姓，他的摄影既能为大李“留住美丽乡愁”—— 教育其扎根本土搞研究，也能带老王“品味大千世界”—— 引导其放眼全球学技术……由此可见，完成推选任务，需要根据三人的个性特点，并结合社会需求与国情民意做出符合情理逻辑的说理。唯有根据具体情境从时空、因果、人地、个群、种属、对象等关系着眼，对问题进行较为深入的分辨、论析与求解，才能超越“伪说理”的层面，使文章具有实际价值。

3.以“真表达”为保证，严谨为文

或因“情急”，或因“无理”，即便是一些所谓“优秀作文”，也存在着不少表达上的不周全。下面是2023年全国甲卷试题“技术、时间、仆人”的一个作文片段：

对科技带来的繁华世界，有人快马加鞭追赶时间。我认为，追赶时间的人很容易沦为时间的仆人。因科技进步而衍生出来的物欲横流与快节奏，毫不留情地把人裹挟进时间的桎梏，导致有人过分在意“时间就是金钱”，扭曲的价值观让人只顾低头赶路，错过人生路上沿途的美景。有人一心相信“只有懂得最新科技才有活路”，焦虑的情绪让人如履薄冰，一刻不敢放松。人被囚禁在时间的牢笼里，成了时间的仆人。辨科技的双刃，明时间的意义，才不会轻易落入时间空虚的大牢中，徒留悔恨。

这段文字看似流畅，其实不明朗之处很多：科技发展与追逐时间是何关系？追逐时间一定会“沦为时间的仆人”吗？科技进步一定会造成物欲横流吗？“时间就是金钱”怎么就成了“扭曲的价值观”？“只有懂得最新科技才有活路”怎么就会导致“人被囚禁在时间的牢笼里”？“辨科技的双刃”怎么就“不会轻易落入时间空虚的大牢中”？……此类相当“霸道”的表达在考场作文中很常见，它们是需要得到修复甚至重塑的，试看修改后的结果：

科技推动的是一个日渐快节奏的世界。“时间就是金钱”这句曾经激励我们的话，变成了技术时代逼迫人们快马加鞭的律令，于是追逐利益的人们一刻不得停歇，很容易沦为时间的仆人。更有甚者，将“只有懂得最新科技才有活路”当成信条，用新技术掌控时间以创造财富便可能成为他们唯一的人生追求。当这一切成为现实，很多人便会在技术的引诱下进入时间的牢笼里，争分夺秒，疲于奔命，不由自主，于是他们便极易成为时间的仆人。

锤炼一段逻辑比较清晰、语言相对清通的表达，是高考作文教学的一项重要任务。就论说文而言，多用有根有据的讲理语，少用虚无缥缈的煽情语；多用因果清晰的推理语，少用突如其来的武断语；多用符合事理的客观语，少用不顾条件的绝对语；多用冷静思考的独到语，少用预设主题的流行语；多用鲜明斩截的表态语，少用浑水摸鱼的修辞语……也许如此方能消除考场作文中的“语言泡沫”，使文风得以改观。

高考作文训练，不该催生和助长奇技淫巧，而要鼓励那些扎实为文、本分做事的立人之道。引导学生写自己的生活，讲有价值的道理，打造结实可靠的字句，是作文训练最为朴素的追求。只有让学习真的发生，才能谈及对高端人才的培养，也才能实现语文从业者的自我救赎。

来源：光明社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