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晓燕，我能进来吗？＂门缝透出一线昏黄的光，继母王秀英站在我的婚房门外，手捧一个陈旧的木盒。

二十年的隔阂

＂周晓燕，我能进来吗？＂门缝透出一线昏黄的光，继母王秀英站在我的婚房门外，手捧一个陈旧的木盒。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春天，我即将出嫁。

父亲的再婚让我的青春期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年我十二岁，母亲因肺病去世才两年，父亲就带回了这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便一直叫她＂王阿姨＂，即使在外人面前，我也从不改口。

我们生活在东北一个小县城，住在化肥厂分的筒子楼里。

春夏之交的时候，楼道里总是飘着各家各户晾晒的咸菜味，混杂着楼下小卖部飘来的二锅头的气息。

记得那天父亲把王秀英领回家时，楼道里的老宋大妈正好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出来，看见我们三人，立马眉开眼笑地凑了过来。

＂哎呦，老周，这是——＂老宋大妈意味深长地看着父亲身边的王秀英。

父亲有些局促，搓了搓手说：＂这是晓燕的后妈。＂

我当时就愣住了，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捶了一拳。

老宋大妈倒是乐呵呵的，上下打量着王秀英说：＂模样挺俊，看着就善良。＂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母亲去世才两年，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在我脑海中还那么清晰，父亲怎么能这样快就把她忘了？

从那天起，我和王秀英之间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

王秀英第一次来我家时，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蓝色毛衣，头发烫得整整齐齐，像是精心打扮过。

她笑着喊我＂晓燕＂，我却紧抿着嘴，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父亲在门外轻声责备：＂秀英，你别往心里去，孩子还小，不懂事。＂

王秀英的声音很轻：＂我理解，慢慢来吧。＂

可那个＂慢慢来＂，却变成了漫长的二十年。

那时候，我们家的条件在厂区算是不错的，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到《西游记》播出的晚上，邻居家的孩子都会来挤满我们的小客厅。

王秀英会在这时候端出一盘切好的萝卜条或是几个水煮白薯，招呼孩子们吃。

其他孩子都亲热地叫她＂王阿姨＂，只有我，即使饿了，也宁愿饿着，也不去碰她准备的食物。

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一中，父亲高兴得当晚就和车间的同事喝了个痛快。

王秀英做了一桌好菜，有红烧肉、溜肝尖，还有我最爱吃的锅包肉，那可是在八十年代末的县城，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荤菜。

＂晓燕，你最爱吃的锅包肉，来，多吃点。＂王秀英笑着给我夹菜。

我看着盘子里金黄酥脆的锅包肉，闻着那熟悉的酸甜味道，心里明明很想吃，嘴上却淡淡地说：＂我不饿。＂

说完，我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满桌的菜肴和王秀英失望的眼神。

那天晚上，我听见王秀英和父亲在厨房里低声说话。

＂老周，你别怪孩子，我理解她的心情。＂王秀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可你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就是不领情呢？＂父亲有些生气。

＂时间长了就好了。＂王秀英轻声说，＂我又不是来替代她妈妈的，我只想好好照顾你们父女俩。＂

听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颤，但随即又硬了起来。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永远也替代不了我妈妈。＂

高中三年，我很少回家，寄宿在学校的宿舍里，每周回家一次，也只是拿些换洗的衣物。

高考那年，我正好赶上流感季节，高烧不退，眼看着就要耽误复习。

王秀英从厂医院请了假，在家照顾我，连续三天三夜守在我床前，每隔四个小时就给我量一次体温，熬了一碗又一碗的中药。

那苦涩的药汁里，似乎还加了蜂蜜，苦中带着一丝甜味。

当我终于退烧的时候，看着王秀英憔悴的面容和满是血丝的眼睛，心里有一瞬间的动摇。

但当她关切地问我：＂感觉好些了吗？＂时，我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谢谢。＂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照顾我的护工，而不是生活了十年的家人。

高考结果出来那天，我考上了省会城市的一所还不错的大学，父亲激动得当场就掏出了珍藏多年的＂大前门＂香烟，给厂区的每个人都散了一支。

王秀英也很高兴，偷偷地抹着眼泪，却不敢在我面前表现得太过亲近。

那天晚上，父亲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晓燕啊，你妈在天上看到你这么出息，一定很欣慰。＂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王阿姨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好，这些年，她把工资都花在你身上了。＂父亲继续说道。

我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给父亲倒了杯水。

王秀英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道：＂老周，别说了，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大学四年，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每次回家，王秀英都会提前做好我爱吃的菜，把我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还会在我枕头下放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红包。

我从来不说谢谢，也不问那钱是从哪里来的。

父亲后来告诉我，那是王秀英省下来的零花钱，她自己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

大学毕业后，我在省城的一家百货公司当了营业员，认识了同事介绍的男朋友李建国。

他是厂办主任的儿子，老实本分，对我很好，不到一年，我们就订了婚。

订婚那天，全家人一起吃饭，父亲满脸笑容，王秀英却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只是在我们敬酒时，悄悄地抹了抹眼角。

婚期定在春节后，可让我意外的是，王秀英突然请了长假，说是回老家照顾生病的亲戚，整整三个月不见人影。

父亲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她有她的事情要处理。＂

我心里暗自庆幸，至少不用在婚礼筹备期间看到她那张令我不自在的脸。

没有王秀英在家，父亲变得有些手忙脚乱，衣服堆了一筐又一筐，家里的饭菜也变得简单了许多。

有几次，我偷偷地看见父亲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眼神中透着深深的思念和担忧。

我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来，王秀英在我们家的存在感虽然不强，却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婚礼前一周，父亲接了个长途电话，挂了电话后，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秀英说后天就回来了。＂

我点点头，没有多问。

婚礼前夜，我辗转难眠。

房间里堆满了婚礼用品，喜字、红包、新被褥……一切都准备就绪，唯独缺少了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温暖。

十二点过后，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轻微的敲门声。

＂周晓燕，我能进来吗？＂

我没有回答，门却被轻轻推开了。

王秀英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木盒。

她比三个月前瘦了许多，脸色暗沉，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眼圈，脸上带着疲惫，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你回来了。＂我生硬地说道，心里却有一丝莫名的安心。

＂嗯，赶回来参加你的婚礼。＂王秀英笑了笑，声音有些嘶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

屋子里一时沉默下来，只有窗外的北风呼呼地吹着，偶尔传来几声远处的鞭炮声，是谁家在办喜事。

＂这个给你。＂她将木盒放在我床边的小桌上，＂打开看看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我从小到大的每一份奖状、每一张照片，甚至还有我小学时画的那些拙劣的画作。

最上面是一条红色的丝绸围巾，针脚细密，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制作的。

围巾上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匠心。

＂这是……＂我轻轻地抚摸着那条围巾，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这三个月，我回老家学了织锦。＂王秀英低声说，＂你外婆生前最拿手的就是这个，你妈妈说过，想给你织一条做嫁妆，只是...没来得及。＂

我愣住了，手中的围巾仿佛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你...怎么知道我妈妈想给我织围巾？＂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秀英苦笑了一下，＂你爸告诉我的。在我们结婚前，他经常提起你母亲，说她是个多么贤惠的女人，多么疼爱你。＂

＂有一次，他喝醉了，哭着说你母亲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给你准备嫁妆，她想亲手织一条围巾给你当嫁妆，就像她母亲当年给她做的那样。＂

我的眼睛湿润了，记忆中的母亲形象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母亲确实有一条绣着牡丹的红围巾，每到冬天，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戴几次，然后又仔细地收起来。

王秀英继续说道：＂我知道自己永远替代不了你母亲在你心中的位置，也没想过要替代。我只是想，既然她没能完成的心愿，或许我可以替她完成。＂

＂这三个月，我回了你外婆的老家，找到了当年教你母亲织锦的老人，向她学习。这条围巾，我织了三次才勉强像样。＂

我看着王秀英粗糙的双手，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指上布满了细小的针眼和伤痕。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哽咽着问道，＂我这么多年对你不冷不热的，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王秀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因为你是老周的女儿，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

＂你妈妈是个好女人，她爱你，我无法替代她，也不想替代她。但我希望你能幸福，这是你父亲的愿望，也是你母亲的遗愿。＂

＂这些年，我没有生育自己的孩子，不是不想，而是怕你觉得我在抢夺你父亲的爱。我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照顾你们父女身上。＂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结，觉得我抢走了你父亲。但实际上，在你父亲心里，你母亲的位置从来没有被取代过。他爱她，也爱你，正如我敬重她，也疼爱你一样。＂

听着这些话，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二十年来，我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眼前这个女人。

她不是来抢走我父亲的外人，不是我母亲的替代品，她只是一个默默付出却从不求回报的普通女人。

二十年来，她承受了我所有的冷漠和敌意，却从未放弃对我的关爱。

我翻看着盒子里的物品，发现每一张照片、每一份奖状背后都有日期和简短的备注，记录着我成长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这些都是你收集的？＂我问道。

王秀英点点头：＂从我嫁给你父亲那天起，我就开始收集了。你的每一步成长，我都不想错过。＂

我拿起一张小学三年级的照片，那时我刚刚获得校三好学生，站在领奖台上笑得特别灿烂。

照片背后写着：＂晓燕三年级获三好学生，笑得像个小太阳，多像她妈妈啊。＂

这一刻，我的心完全软了下来。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把王秀英当成了敌人，而她却一直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在爱护。

＂对不起，妈......＂这个字眼在我舌尖盘旋了二十年，终于在这一刻脱口而出。

王秀英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泪水。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二十年前我不曾拒绝的那个动作。

＂傻孩子，血缘不是亲情的全部。这些年，我一直在，只是你没看见罢了。＂

窗外，东北的春雪无声地落下，二十年的坚冰，在这个不眠之夜悄然融化。

第二天的婚礼上，我穿着洁白的婚纱，脖子上系着那条红色的丝绸围巾。

当我挽着父亲的手臂缓缓走向新郎时，看见王秀英站在宾客中间，眼含热泪地望着我。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母亲的身影与她重合在一起，两个爱我的女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共同见证着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婚礼结束后，我拉着王秀英的手，当着所有亲友的面，第一次喊她：＂妈。＂

全场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父亲激动得老泪纵横，王秀英则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喝着爸爸珍藏多年的茅台酒，聊着这二十年来的点点滴滴。

王秀英说：＂知道吗，你上高中那会儿，每次你回家拿换洗衣服，我都会偷偷在你的书包里塞几个水煮蛋和你爱吃的酱菜。＂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我一直以为是爸爸。＂

父亲笑着摇摇头：＂我哪有这么细心，都是你妈想的。＂

＂还有你大学里的那些红包，＂王秀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我每个月省下来的生活费。那会儿厂里不景气，我就偷偷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卖些手工编织的毛衣毛帽，挣点外快。＂

我突然想起来，大学时有次回家，听邻居提起王秀英在街头摆摊被城管撵了一事，当时我还不以为然。

如今想来，那些钱全都花在了我身上。

＂我一直以为你们家条件好。＂李建国在一旁说道，＂没想到是阿姨这么努力。＂

王秀英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家里条件本来就不错，只是我想给晓燕多攒点钱，将来好安家立业。＂

我看着眼前这个朴实无华的女人，心中的愧疚和感激如潮水般涌来。

二十年的时光，我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浪费在了对她的抵触和冷漠上，而她却把最宝贵的中年时光花在了关心我、爱护我上。

那一晚，我们聊到很晚，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临睡前，我鼓起勇气问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问题：＂妈，这些年，你有没有怪过我？＂

王秀英摇摇头，眼神温柔：＂没有，一次都没有。因为我理解你，理解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心中的痛。＂

＂我从来没想过要取代你母亲的位置，我只希望能给你和你父亲一个完整的家。＂

＂这些年来，每当我看到你进步，看到你快乐，我就很满足了，即使你不认可我，不接受我。＂

听着这些话，我再次流泪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被迫接受父亲再婚的可怜孩子。

而实际上，王秀英才是那个真正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人。

她用二十年的时间，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母爱——不求回报，不求认可，只求所爱之人平安喜乐。

婚后，我和李建国在省城安了家，但每个月都会抽时间回家看望父母。

王秀英总是提前做好一桌子菜，然后站在楼下张望，看到我们的身影就高兴地挥手。

父亲常笑着说：＂你妈这个人啊，就是嘴上不说，心里记着你们每次回来的日子，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了。＂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爱可以如此深沉，如此内敛，却又如此恒久。

有一次回家，我无意中发现王秀英的抽屉里有一本日记，上面记录着我成长的点点滴滴。

从我十二岁到现在，二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真正的爱不需要血缘的纽带，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表白，它就像春雨一样，润物无声，却能滋养一个人的一生。

如今，每当我看到那条红色的丝绸围巾，就会想起那个雪夜，想起那个手捧木盒的女人，想起那二十年的误解与和解。

血缘不是亲情的全部，真爱无言却从不缺席。

这是我的继母，王秀英，教会我的最宝贵的人生课程。

来源：活力源泉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