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的农村，还是一派古朴的景象，土路、茅屋、水田，一切都与北方的城市截然不同。

教我认字

一九八五年的盛夏，我被分配到江南小村支教。

那时的农村，还是一派古朴的景象，土路、茅屋、水田，一切都与北方的城市截然不同。

七月的天，热得发慌，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像是在抗议这难熬的酷暑。

我拎着木桶来到村边的池塘打水，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难受极了。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姑娘蹲在池塘边洗衣裳。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粗布衣裳，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脸颊上，却丝毫不减她的清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披上了一层金纱。

她用力地搓着衣服，双手在水里翻飞，像一对灵活的白鱼，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我本想悄悄离开，不想打扰她，却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

＂咚＂的一声，在寂静的池塘边显得格外刺耳。

姑娘回过头来，看到我，脸一下子红了，像是熟透的苹果。

＂你就是新来的周老师吧？＂她站起身，腼腆地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声音细细的，带着几分紧张。

＂是啊，我叫周明，刚从北方来。＂我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似乎在鼓足勇气。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教我认字吧。＂

那一刻，阳光正好，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细细的波纹，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静止了。

这一句简单的请求，就这样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小芳，这就是她的名字，在这个只有一所破旧小学的村子里，她是远近闻名的村花。

我记得第一次走进那所小学，教室的墙壁已经斑驳，课桌东倒西歪，但孩子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白天，我在这所小学教书，面对的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晚上，在村委会的一间小屋里，我给村里的年轻人补课。

那间小屋，只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墙上挂着一块黑板，是村长从县城淘来的二手货，上面还有擦不掉的粉笔印。

每天晚上，小屋里都挤满了人，有刚从地里回来的小伙子，有做完家务的姑娘，还有一些已经工作的青年。

他们的眼神里，都有着对未来的期盼。

而小芳，总是来得最早，坐得最端正，眼睛里闪着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的渴望。

＂老师，这个字怎么写？＂她指着课本上的＂理想＂两个字，声音轻得像蚊子，生怕打扰到其他人。

＂理，是道理的理；想，是思念的想。＂我耐心地教她，看着她用粗糙的手指一笔一画地描摹。

她的手上有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指甲因为长期浸泡在水中而有些发白，但写字的姿势却出奇地认真，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理想，就是心里想着的美好的事情。＂我解释道。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低下头，继续专心地写着。

煤油灯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个坚定而执着的轮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了解了小芳的家庭情况。

后来我才知道，小芳家境贫寒，父亲因为年轻时在矿上工作，落下了病根，如今瘫痪在床，全家的担子都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她家住在村子最边缘的一间茅草屋里，屋顶已经有些塌陷，下雨天还会漏水。

天不亮，她就要起来做饭，给父亲熬药，然后喂猪，下地干活，回来还要照顾瘫痪的父亲。

但即使生活如此艰辛，她骨子里仍有一种韧劲，饭可以少吃，觉可以少睡，可学习这件事，她一刻也不愿耽误。

有一次放学后，我路过她家，看见她在昏暗的油灯下，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翻着我借给她的书，嘴里还念念有词。

＂闺女啊，认那么多字干啥？咱们这样的人家，认得几个字够用就行了。＂她父亲有些无奈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疼爱与不舍。

＂爹，认字能帮我走出去，以后我有出息了，就能让您过上好日子。＂她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这样的场景，让我心里既心疼又佩服。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知识就像一把钥匙，能打开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

可乡邻们并不这么想，在他们眼里，女孩子识几个字就够了，最重要的是早日嫁人，生儿育女。

一次放学后，村长把我叫到他家，递给我一杯烫嘴的茶。

＂周老师啊，你是好心，但别耽误了小芳。＂村长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她这样的姑娘，早点嫁人才是正经。＂

＂村长，现在是新社会了，女孩子也有追求知识的权利。＂我试图辩解。

＂哎，你们这些大学生，想法跟我们不一样。＂村长摇摇头，＂小芳爹病着，家里就靠她一个人，学那么多字有啥用？还不如早点找个人家，也好有个依靠。＂

我没有继续反驳，只是笑笑。

因为我知道，知识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生根发芽，没有什么能阻挡它成长的力量。

小芳的勤奋感染了我，也感染了其他来上课的年轻人。

每天晚上，她都会把白天学到的字反复描摹，直到能流利地写出来。

她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是我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上面写满了她新学的字，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字迹虽然稚嫩，却工整有力。

那年秋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是一个微凉的夜晚，村委会的小屋里，小芳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封完整的信件。

她写的是一封给远方姐姐的信，告诉她自己在学习认字，希望有一天能像姐姐一样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当她把信递给我检查时，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仔细阅读着，每一个字都写得那么认真，虽然有些笔画还不够流畅，但已经能够清晰地表达她的意思。

＂小芳，写得很好！＂我由衷地赞美道。

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滴在纸上，洇开了一朵小花。

＂老师，我能写信了。＂她激动地说，声音颤抖着，像是含着一汪春水，＂我从来没想过，我能写出这样一封信。＂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成就感，比教会一百个学生都要强烈。

这就是教书育人的魅力，看着一个人从无知到有知，从迷茫到坚定，那种满足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村里的闲言碎语开始多了起来。

＂听说小芳每天晚上都去村委会学习，是不是看上那个北方来的老师了？＂

＂哎呀，人家老师可是大学生，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种農村姑娘。＂

＂可不是嘛，小芳也真是，好好的姑娘家，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能当饭吃吗？＂

这些话传到小芳耳朵里，她没有辩解，只是更加努力地学习。

她告诉我：＂老师，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只知道，认字是我唯一的出路。＂

听到这话，我心里既欣慰又心疼。

欣慰的是她的坚定，心疼的是她要面对的压力。

在那个思想还不够开放的年代，一个女孩子想要通过学习改变命运，要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和勇气。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那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乡里传来消息，鎮上的服装厂要招工，要求应聘者必须能看懂图纸上的文字和数字。

这对小芳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服装厂的工作，意味着固定的工资，意味着可以养家，意味着不再需要日晒雨淋地在地里劳作。

招工考试那天，下着小雪，天气冷得刺骨。

小芳穿着她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那是她姐姐嫁人时留下的，已经有些旧了，但她穿得整整齐齐，还特意用热水烫了一遍。

＂老师，我紧张。＂出发前，她站在村口，脸色苍白，手心都是汗。

＂别怕，你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我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是我特意为她准备的，＂相信自己，你一定行。＂

她接过布包，紧紧地攥在手里，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

那天下午，我一直站在村口等她回来。

天黑了，雪越下越大，村里的路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我的脚冻得发麻，心里却无比忐忑。

终于，远处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踩着雪，一步一步向村子走来。

我定睛一看，是小芳！

她走得很慢，头低着，看不清表情。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以为她失败了。

但当她走近，抬起头时，我看到了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比雪还要明亮。

＂老师，我考上了！＂她兴奋地说，声音都变了调，＂主任说我的笔试成绩是最好的！＂

我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心中的喜悦无法言表。

这一刻，所有的付出和坚持，都得到了回报。

小芳被录取了，成为了服装厂的一名学徒工，每个月有二十八块钱的工资，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她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部用来给父亲买了药，还添置了一些家用的东西。

第二个月，她特意攒了一部分钱，给我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那是我一直想要但没舍得买的书。

＂老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她把书递给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接过书，心中五味杂陈，既感动又欣慰。

临走前，她塞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谢师恩＂三个大字，字迹工整有力。

＂周老师，是您改变了我的命運。＂信中这样写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您教给我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您不仅教会了我认字，更教会了我做人的道理。我会努力工作，好好生活，不辜负您的期望。＂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有力，就像她的人一样，坚韧不拔。

我将这封信珍藏起来，视若珍宝。

小芳离开村子去镇上工作后，我也结束了支教生涯，调回了城里的中学。

城市的生活节奏快多了，每天面对的是一群城里的孩子，他们家境优越，见多识广，但却少了农村孩子那份纯粹的求知欲。

每当我看到那些对学习不屑一顾的学生，我就会想起小芳那专注的眼神和坚定的态度，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感慨。

日子就这样匆匆流逝，转眼间，一晃十年过去。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我休假回老家，特意绕路去了那个我支教过的小村。

十年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每一个角落。

村子也变了样，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茅草屋变成了砖瓦房，甚至还有了电话和电视。

我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村道上，回忆涌上心头。

我打听小芳的消息，村民告诉我她在村办学校当老师。

＂小芳啊，那可是我们村的骄傲！＂一个老大爷笑呵呵地说，＂她在服装厂干了两年，就去读了中专，毕业后回来当了老师，现在教咱们村的娃娃认字呢！＂

我按照老大爷的指引，来到了村办学校。

那是一栋两层的砖房，虽然简陋，但比起十年前的破旧校舍，已经是天壤之别。

我站在教室外，透过窗户，看到了小芳。

她站在黑板前，正在给一群孩子上课。

十年过去，她的头发剪短了，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但眼神依旧明亮如初，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而坚定。

＂今天我们学习＇希望＇这个词。＂她一笔一画地在黑板上写下这两个字，＂希，是盼望的意思；望，是看的意思。希望，就是盼着看到美好的事情发生。＂

这个解释，和我当年教她时一模一样。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照在她和孩子们身上，宛如一幅生动的油画。

孩子们认真地听着，眼睛里闪烁着和当年的小芳一样的光芒。

知识的种子，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我没有走进教室，不想打扰她的课。

下课铃响起，孩子们欢快地跑出教室，小芳整理着讲台上的书本。

这时，一个小女孩跑回教室，来到小芳面前。

＂老师，这个字我不会写，您能教我吗？＂小女孩怯生生地问，声音细细的，像极了当年的小芳。

小芳蹲下身，耐心地握着小女孩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

＂慢慢来，不着急，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看到这一幕，我的眼眶湿润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知识的薪火就是这样，在平凡的土地上，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或许，这就是教育的意义所在。

不是为了名利，不是为了地位，而是为了点亮一盏灯，照亮一个人的前路，然后由这个人去照亮更多的人。

我悄悄离开了学校，带着满心的感动和欣慰。

回城的路上，我想起了那年夏天，小芳在池塘边洗衣服的场景，想起了她红着脸说＂教我认字吧＂的模样。

一句简单的请求，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成就了我作为一名教师最大的骄傲。

多年后，我退休了，在家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封小芳写给我的信。

字迹已经有些发黄，但那份真挚的感情，却历久弥新。

我想，如果有机会，我要再去看看小芳，看看那个曾经渴望认字的村姑，如今是否依然坚守在教育的岗位上，是否依然保持着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希望。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知识依然是改变命运的最强大的力量。

而我，有幸成为了这力量的传递者，点燃了一盏灯，照亮了一个人的人生，这，就足够了。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